问:梁先生曾经会晤过印度诗人泰戈尔,漫论儒家哲学与宗教。这件事鲜为人知,可否作一介绍?
答:民国十三年(1924年)夏间,印度诗人泰戈尔来游中国,在他将离开北京时,徐志摩先生来约我,要我去会见泰戈尔,说泰翁不仅是诗人,对宗教,对哲学,特别是孔孟哲学,兴趣也很大。徐是当时有才气的中国新派诗人,英文很好,他主动为我做翻译。我们赶到泰翁的住地时,正值他与杨丙辰先生谈宗教问题,杨先生以儒家为宗教,而泰戈尔则说不是,意见不一。杨先生即指着我对泰戈尔说:梁先生是孔子之徒,对儒家有研究,你可问他。泰戈尔即起身迎候,十分客气地说:我早知道了,来得正好,我很愿意听听梁先生谈谈儒家的道理。我本无准备,但又不能不就他们的话头而有所辩明。我随即反问泰戈尔:你为什么不认为儒家是宗教呢?他略加沉思后说,他以为宗教是在人类生命的深处有其根据,尽其人生信仰、寄托、归宿之所在,所以能够影响人。凡宗教伟力之最者,其根植于人类生命者愈深不可拔,其影响更大,其空间传播更广,其时间延续更为久远。然而他看儒家似不是这样,仿佛孔子在人伦方面和人生各项事情上,讲究得很妥当周到。如父应慈,子应孝,朋友有信义,以及居处恭,执手敬,与人忠等等,好像一部法典,规定得很完全。但却因此离人类生命的深处,离精神寄托的真谛,远了。因为这些规定,要照顾各方,要得乎其中,顾外则遗内,求中则离根,所以说儒家不能算是一种宗教。泰戈尔又说,使他不解的是,儒家不是宗教,却何以具有与各大宗教一样的给人类社会以伟大势力和影响?我答复说:儒家不是宗教是对的,但孔子的道理却不尽在伦理纲常之中。伦理纲常是社会的一面。《论语》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层一层的内容,孔子说的是自己的生活,并未说到社会。又如孔子称赞其门下弟子颜回的两点:“不迁怒,不贰过。”也都是说其个人的品性,并未说到外面。但无论自己为学或是教人,其着重点是明白的,何以从伦理纲常那外面粗的地方来看孔子呢?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孔子并不一定要四平八稳,得乎其中。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志气宏大,豪放,不顾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为,对里面很认真。孔子认为,各趋一偏或两者相反,都不妥当,因此中庸不可能,则还是这个好。其所以可取,即在于从其生命真处发出来,没有什么敷衍迁就。反之,孔子所最不高兴的是乡愿,如谓:“乡愿德之贼也!”又云:“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乡愿是什么?即是他没有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会上四面八方都应付得很好,人家都称他是好人。孟子则说得更明白:“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这就是说,外面难说不妥当,可惜内里缺乏真的。狂狷虽偏,偏虽不好,然而真的就好——这便是孔孟学派的真精神真态度。泰戈尔听完我的解说,十分高兴,当即说:我对儒家所知粗浅,聆听梁先生这样当面解说儒家的道理,是第一次,使我心里明白了许多。泰戈尔给我的印象,是位虚怀若谷的诗哲,对学问十分认真,关切中国问题,又如此不耻下问,不为自己的名望所累,是很难得的。
问:梁先生常常追怀任教七年之久的北京大学,那您为什么在民国十三年(1924年)暑期,又辞去北大的教席了呢?
答:那是因为在教育问题上我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新的认识是当时的北京大学以至于其他学校所无法实施的。最初,我写了《办学意见述略》。我办学的动机是在自己求友,又与青年为友。所谓自己求友,即一学校之校长和教职员应当是一班同志向、同气类的,彼此互相取益的私交近友,而不应当是一种官样职务关系,硬凑在一起。所谓与青年为友,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帮着他走路,二是此所云走路不单是指知识技能,而是指学生的整个的人生道路。而当时的学校教育,至多是讲习一些知识技能而已,并没有顾及到学生的全部人生道路。我认为当时的青年学生,大概包括两类人:一种是堕落不自强的,在学校里就鬼混,毕业后凭一纸文凭谋个差事赚钱挥霍;一种是自尊自强的,而又常不免因人生问题、社会环境而有许多感触,甚而陷于烦闷苦痛之中而不能自拔。我想新的教育,则应与他们为友,堕落的能引导他奋勉,烦闷的能指点他得到安慰、勉励,以至于意气奋发。因此需要新式的私交近友般的校长教职员团体,不断扩大范围——进来一个学生即是这一团体中又添得一个新朋友。我自己走路,同时又引着新进的朋友走路;一个学校亦即是一伙人彼此亲近扶持着走路的团体。故尔我们办学实是有感于亲师取友的必要,而想聚拢一班朋友同处共学,不独造就学生,还要自己造就自己。为了实践我这些对教育问题的新认识,新设想,我决定离开北京大学,自己试办学校。
问:梁先生是如何试办学校的?后来又如何到李济深主持政务的广东省开办乡治讲习所,转而到河南村治学院,最后在山东创办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呢?
答:1924年暑假,我辞去北大教席。同年秋,我在曹州主办山东省立第六中学高中部,第二年春天,交陈亚三先生接办。我从曹州回北京,先客居清华园,编印先父《桂林梁先生遗书》;后因有十多位山东高中学生追随我而来,便与他们在什刹海租房共住同读,互相敬勉,讲求策励,极为认真。值得一提的是朝会,即清早静坐共读,由我即兴讲授心得。这一形式开始于此,而后在河南、山东,坚持了多年,并出版了我在朝会上讲话的《朝话》一书。在什刹海居住期间举行朝会,特别是冬季,天将明未明时,大家起床后在月台上团坐。其时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一片寂静;惟间闻更鸡喔喔作啼。此情此景,特别使人感觉心地清明,精神振奋,仿佛世人都在睡梦中,唯我独清醒,更感到自身于世人于社会责任之重大。此时亦不一定讲话,即讲话亦不在多,主要的是反省自己,利用这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刹那,抑扬朝气,锻炼心志。至1926年初,我又偕王平叔、黄艮庸、张俶知诸先生及学生十余人,与德国学人卫西琴先生同住北京西郊大有庄,共研分析心理学与儒家哲学,约一年有余。1927年5月,我偕王平叔、黄艮庸两先生南游,先在上海会到陈真如先生,他特意陪我们到西湖南高峰住数日,为的是好谈话,同谈的还有熊十力、严立三、张难先诸先生。随即应约赴广东会见李任潮(济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