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梁漱溟问答录
7747400000007

第7章 北大讲坛与乡村建设(1)

蔡元培主持北大——进北大教授印度哲学——陈独秀在北大——李大钊与我——在北大任教的胡适——从未接谈的辜鸿铭——北大情况补充——我与梁启超——与章士钊半生交往——会晤泰戈尔——我为什么离开北大——与李济深交往及在广东办“乡治”——与陶行知、黄炎培之相识——由河南村治学院至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七年

问:梁先生,常听您称赞蔡元培先生的为人和业绩,您能否概括地对“五四”时期主持北京大学的蔡先生作一总的评价?

答:蔡元培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与他开始相交,虽在七十年之前,但不少事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我一直认为,蔡先生的了不起,不单是他的学问,他的品格,而首先在于他开创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效于后来,为世人所公认。当然,这一切并非蔡先生一人之功,乃时势之所趋,自有许多人参与其中,但细数起来,在当时的中国,在五四运动前夕的北京大学,论其影响和作用,蔡先生是居首位的。他的业绩,影响着现代中国的文化教育各方面。几年前,一位中央负责同志赞誉蔡元培先生为“我国现代知识界的卓越先驱”,所称极是。

问:何以当时蔡元培先生一接任北大校长,北大的面貌即为之一新,其影响波及全国,如此深远?梁先生是当时北大的教师,对蔡校长的办学宗旨,有何评论?

答:主张“兼容并包”和提倡“学术自由”,是蔡先生当时十分明确的办学宗旨,反映在许多方面,而且始终如一。在任用师资上,蔡先生聘请了大量新派名家,如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周树人、陶孟和、顾孟余、钱玄同、高一涵等,但同时也邀集了辜鸿铭、刘师培、陈汉章等旧派学者。新旧派人物之间观点各异,种种明争暗斗难免,但在当时蔡先生主持下的北京大学,他们却各得其所,各行其道。蔡先生推行“兼容并包”的办学宗旨,并非是什么学派都赞同,没有自己的定见。从总体上看,蔡先生是极力扶持新派人物,主张传播新思想,并在实际上酝酿了新潮流的。但更使人赞佩不已的是,他并不因为支持新派而反对旧派,而是也给他们一席之地,发表己见,让新旧学派之思想观点在争论比较中决胜负,分优劣。其结果尽人皆知,新学说、新思想从校内扩展到校外,波及全中国,终于酿成了“五四”新潮流。蔡先生的这一业绩,为后人如何对待各家学说和新旧之争,提供了可贵的历史借鉴。

再以当时北大的结社团、办刊物为例,用现今的话说,真是既有“百花齐放”之姿,又有“百家争鸣”之实。说大的,有名的“少年中国学会”,李大钊先生是主要发起人之一。这个组织不仅联络了当时南北方许多有志有为的青年(如毛泽东、恽代英、邓中夏、蔡和森等等),而且逐步扩大,与其他团体联合行动,产生过很大的影响。说小的,我参加了的“行知社”,原是学生发起的小团体,宗旨是行其所知。我记得组成后给校长打了报告,蔡先生很快批准,并拨了专门的房间供开展活动使用。蔡先生虽然不无自己的看法,但作为校长,他对校内各种社团和刊物,不管人数多寡或观点异同,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如果说当时北大的社团多如夜空繁星,刊物似雨后春笋,并不算过分夸大。

问:梁先生二十多岁就被蔡元培先生聘到北大教印度哲学,其间详情鲜为人知。梁先生能向读者细谈否?

答:说到我自己,虽然当时也在蔡先生的包容聚拢之下,年仅二十四岁就被聘到北大教印度哲学,实则我是得到当时北京大学培养之人,而不是如许多名流学者那样得到发抒之人。我那时不属于新派,但要说是旧派也还数不上我。在当时北大的旧派学者中,有辜鸿铭、刘师培等名流,我是不够格的。我说自己是受当时北大培养、教育的人,意为蔡先生的了不起,并不止于聚拢许多人,更且能培养许多人。除了许多学生不算,如我这样并非学生而实际受培养者,亦不在少数。

我认识蔡元培先生,则更早一些。蔡先生是民国开国后的第一任教育总长,我当时在京津办的《民国报》做外勤记者,曾数次见到蔡先生,但当时我认识他,他却不记得我。袁世凯死后,组织南北统一内阁,张耀曾作为西南势力的代表出任内阁的司法总长,我和沈衡山(钧儒)做他的秘书。1916年冬天蔡先生从欧洲回国接任北大校长时,我的一篇文章《究元决疑论》正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的《东方杂志》上连载。文章的中心内容是批评古今中外的各家学说,惟独推崇佛学(家)。蔡先生抵京后,我经当时的教育总长范源廉(蔡任总长时范是次长)的介绍,带着这篇文章,慕名去见蔡先生。当我拿出文章时,蔡即说他路过上海时就看过了,并说了要请我到北大教书的话,还说他也爱好哲学,这次到北大要着重办好哲学系等等。过了不久,蔡先生约我与陈独秀先生于他的校长室(陈先生是新聘的文科学长,相当于文学院院长),谈论要我到北大担任印度哲学这门课。我当即说,据我所知,无论西欧或日本,讲印度哲学并不包括佛学,一般都是讲六派哲学。而我自己对六派哲学素不留意,仅仅是对佛学有兴趣而已。要我教印度哲学,怕不能胜任。蔡先生回答说,你固然不甚懂印度哲学,也没有发现旁的人对此更精通。谁也不过知道得一星半点,横竖差不多,你就大胆来吧。我总不敢冒昧承担。蔡先生又说,你不是爱好哲学吗?我自己也爱好哲学,我们还有不少爱好哲学的朋友。我这次办大学,就是要将这些朋友,乃至不甚了解的朋友,都聚拢在一起,彼此磋商,共同研究,你怎么可以不来呢?你不要当做老师来教人,可以当做是来研究,来学习好了!蔡先生的一席话打动了我的心,我只有答应下来。

但是,我答应是答应了,无奈当时我确实分不开身。作为张耀曾先生的秘书,沈钧儒先生主要为张照顾外面周旋应付之事,我则是管机要的,南来北往的函电极多,我常常忙到深夜。我既于这门课生疏,如何有时间去作准备、编讲义呢?我只得转推许季上先生代课,正好许与蔡也相熟,蔡就同意了。次年政府改组,耀曾先生下野,我亦去职南游。十月间,我返回北京,恰逢许先生大病,自暑假开学后一直缺课。蔡先生促我到校接替,于是我正式到了北大。就这样从1917年至1924年,我在北大前后共七年。这七年之间,我从蔡先生和诸同事、同学所获益处,直接间接,有形无形,说之不尽。论年龄,蔡先生长我近三十岁,我至多只能算个学生,其他同事也大都比我年长。所以我说北京大学培养了我,绝非是谦词。

更应该指出的是,论我个人资历,一没有上过大学,二没有留过洋;论专长,不过是对某些学科经过自学、钻研才一知半解,至多也只能说是一技之长吧。蔡先生引我到北大,并且一住就是七年,这表明蔡先生兼容并包之量,也说明蔡先生在用人上称得上是不拘一格的。只要符合他的办学宗旨,哪怕只有一技之长,他也容纳、引进,并给以施展之地。蔡先生以前清翰林而为民国元老,新旧资望备于一身,当时的新旧派学者无不对他深表敬重。即是在哲学方面,他也远在民国之前,就出版了《哲学要领》等著作。他在担任北大校长时,仍好学不倦。我记得有位张克诚先生在北京东城的一个庙里讲佛学的“唯识”中的“观所缘缘论”,蔡先生居然亲自去旁听。

问:陈独秀是“五四”时代的风云人物,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也是佼佼者。梁先生当年与他相交可深,有何评论?

答:我与陈仲甫(独秀)先生相识在进北京大学之前,记得是1916年夏秋之间,李大钊先生宴客于北京南城瑞记饭庄,我和陈都应邀出席,在席上初次相遇。后来同在北大,也常有机会相见,但彼此间谈不上有什么深交,只是他给我的印象极深。我认为蔡元培先生萃集的各路人才中,陈独秀先生确是佼佼者。当时他是一员闯将,是影响最大,也是最能打开局面的人。但是,陈这人平时细行不检,说话不讲方式,直来直去,很不客气,经常得罪人,因而不少人怕他,乃至讨厌他,校内外都有反对他的人。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喜欢他,爱护他,蔡先生是最重要的一个。由“五四”而开端的新思潮、新文化运动,首先打开大局面的是陈独秀,他在这个阶段的历史功绩和作用,应该充分肯定。但是,如果得不到蔡先生的器重、维护和支持,以陈之所短,他很可能在北大站不住脚,而无用武之地。记得有一次校方召开北大三院教授会议,会上发生争执,陈独秀当面直通通指责理科学长(院长)、科学家夏元瑮,使夏下不了台,会上不少教授对陈的盛气凌人十分不满,形成僵局。是蔡先生当场出面劝解,才为陈解了围。

问:听说梁先生当时与李大钊先生交往颇深,直至他被奉系军阀杀害,您还参与筹办丧事。梁先生可否细谈?

答:我认识李大钊先生,更在陈独秀之前。我们是前后脚进北大的。我每次到北大讲课,在上课之前和下课之后,必定去他图书馆主任办公室盘桓十分钟至二十分钟,因为彼此很熟,他忙他的事,我进门或离去,均不打招呼。他主编的《每周评论》,我顺手取阅。他有时主动地要我看什么书刊,便顺手递给我,亦不加说明。遇有重要书刊,我就声明带回家去看,下次来时交还。总之,彼此十分随便,没有什么客气俗套。

记得是1921年寒冬的一天,我走访守常(李大钊)于其家,告诉他我即将结婚。他笑着说,结婚对于他,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自述生在父死之后,而母亲又在生他之后不久死去。所以他竟没有见到过父母的面,全靠祖母抚养长大。由于祖父母自顾年老,便为他早早成婚。婚后不太久,祖父母便故去,只余他和他的赵氏夫人。赵年长于他五六岁,彼此感情甚笃。赵夫人自愿守在家园而促他外出求学。

在离开北京大学之后,记得是1927年春天,有一日我去东交民巷旧俄国使馆访看守常,只见来人满屋,大都是青年求见者,他忙着接待,我不便多说话打扰他,不久便退出,不料这竟是最后一面。不多日便闻知他全家被捕,当时正是张作霖自称大元帅,驻军和执政于北京之时。我闻讯从西郊赶入城内访章行严(士钊)先生,愿与章老一同出面先将守常家眷保释出来,俾守常少牵挂之念。惜章老不同意,自称与张作霖之亲信参谋长杨宇霆相熟,他将去见杨,可保守常亦不死。其结果直到守常被引出就刑时,眷属方释放回家。

当我闻悉守常被害后,立即从西郊赶入城内,一面看望其家属,一面看视守常装殓。其时他家属已回到西城二龙坑朝阳里旧居。我望见守常夫人哀泣不起,劝慰几句后便留下十块大洋退出,改往下斜街长椿寺——守常遗体停柩在此。我到达寺门时,门外一警察对我说:你们亲友来到,有了交代,我就走了。我点首应承,随即入内巡视。只见棺材菲薄不堪,心中一沉,即从寺内通电话于章宅吴弱男夫人。盖我夙知守常曾为其子女章可、章用、章因的家庭教师,宾主甚相得。待弱男夫人来到时,各方面人亦陆续而来,便共议改行装殓之事,直至商妥为止。

守常当年的熟友,除我外,于树德(永滋)已于几年前故去,张申府(崧年)也于1986年去世。于、张二位原与守常同为中国共产党人,但有始无终,后来离开了。而我则根本是党外之人。今天回首,奇妙的是守常等诸位共产党的熟朋友,均未有人介绍我加入共产党,显然我这人条件不合。尤其是守常,为中国共产党之发起人和领袖,终且为党捐躯,而我则根本不在党。因而尽管彼此间友好相熟,究不便冒昧地自居于交谊深挚之列了。

当年我与守常相熟,有时便一同游憩。几年前纪念守常,中国革命博物馆出示一张有守常、张申府、雷国能和我四人在北京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合照的相片,推计其时间当距今已六十多年了。漫漫半个多世纪,外敌入侵,世局动乱,此相片我手中早已无存,今日展视之余,不胜追怀感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