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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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国现代情诗的双向诗源背景(6)

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上床》:“解开这条腰带,像闪亮的黄腰带,/但它环绕的世界远比天庭要美。/松开闪光的护胸上的别针,你戴着/它们会吸引忙碌的傻瓜的眼睛。/松开你自己,告诉我已到了上床时分。/解开这幸运的胸衣,我妒嫉/它至今还在,还贴你这么近。/你的睡衣滑下,展现的国度如此美丽,/就像芬芳的草地,逃脱了山的阴翳。/脱下金属丝制作的冠状头饰,/呈现你的秀发自然形成的王冠;/现在脱下这双鞋子,然后安全地踏进/这张柔软的床,爱情的神圣殿堂。”放荡不羁的性格,粗犷炽热的恣肆,急于占据性感肉体的美丽国度,“寻幽猎艳”的欲望奔涌汪洋。

中国古典诗词中也有一些性爱描写的篇什,因不合主流的审美标准,常被传统诗论家诟病。但正如孔子所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借告子的话说:“食、色,性也。”历代皆有涉及“性”的诗词,如:东汉张衡《同声歌》:“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南北朝沈约《六艺诗》:“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需牵。复恐旁人见,娇羞在烛前。”

张率《清凉》:“幸愿同枕席,为君横自陈。”唐代李白《对酒》:“玳瑁宴中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寄远》:“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中唐元稹《会真诗》:“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施肩吾《夜宴曲》:“被郎嗔罚琉璃盏,酒入四肢红玉软。”晚唐李商隐《碧城三首》其二:“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麟狂舞拨湘弦。”韩偓《五更》:“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五代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欧阳炯《浣溪沙》:“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和凝《临江仙》:“肌骨细匀红玉软,脸波微送春心。娇羞不肯入鸾衾,兰膏光里两情深。”北宋柳永《凤栖梧》:“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欧阳修《系裙腰》:“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系裙腰,映酥胸。”这些诗词,铺展开的全部是红香玉暖、千般温柔、万种风情,整体迷漫出诗人柔性沉迷的状态,写性爱,但不写女性身体部位,不写裸体。从最自然流露的性爱诗,我们看到东西方民族性情的鲜明反差以及诗风的殊异。中国古诗中只有民歌在情爱表现上大胆粗放,词疾语促。如唐代敦煌曲子词《鱼歌子》:“淡匀妆,周旋妙,只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从君咬,恐犯千金买笑。”明代《时兴杂科法曲》里的一首《清江引》:“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脱香,赛砂糖。

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这类风月小曲,才与西方性爱诗风略为接近。钱钟书先生曾经说及中西诗歌的不同:“在中国诗里算是‘浪漫’ 的,和西洋诗相比之下,仍是‘古典’的;在中国诗里算是痛快的,比起西洋诗,仍然不失为含蓄的。”此语甚切。

中国现当代诗人也有描写性爱的情诗,由于受中、西双向诗歌影响,加之诗人的个性亦不同,各具诗风。如徐志摩《情死》(L iebstch):“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在这里发抖,你——笑。/玫瑰!

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玫瑰!我爱你!”受西诗影响,写到了恋人身体,但仍不失东方的含蓄,既有激情,又充盈美感,笔墨深情绮艳。他的《翡冷翠的一夜》、《春的投生》、《别拧我,疼》,均有此貌。台湾当代诗人余光中的性爱诗,汲取西诗的因素较多,“暴露”感也就更多些。如《火山带》:“……当你卧下,当你的阴柔皑皑展开/便有一脉熟象牙的火山带/自千层劫灰中连绵升起,地底/渗着硫磺泉,空中弥漫/窒息的,原始林焚余的焦味/在东方,在东方秘密的夜里/当你卧下,你便是仰偃的观音/夜色如潮,冲激你弯弯的海岸线/一朵皎白在纯黑中绽放/山势起伏,劫灰在呼吸中飞扬/……孤悬在海外,在冰山之顶/因瞥见幻景而得救/在西方,在西方陌生的夜里。”在性饥渴中回忆性爱情境,细致刻绘爱人的胴体隐秘,显见受西方情诗对女性身体工笔细写的影响。“观音”是东方意象,对于诗人的性欲期待,爱人有“救世”之力;而“火山带”则是现代语汇,该意象移用爱人身体,突出性感与炽烈,有奔放的暗示。余光中《吐鲁番》、《双人床》、《如果远方有战争》、《鹤嘴锄》、《你仍在中国》等,亦如是。

三 中西情诗异中相同举偶

东西方情诗言情风貌存在鲜明反差,但也有相同之处。

毕竟,爱情是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与之相连的悲喜忧乐亦多类似。以下择析两例:

1.丁尼生的《磨坊主的女儿》与陶渊明的《闲情赋》

爱恋中的人总是希望最大可能地靠近对方。19世纪英国诗人丁尼生《磨坊主的女儿》即写出了这种痴迷:“那磨坊主人的女儿/长得那么,那么甜美,/我情愿变做玲珑玉,/轻颤在她的耳旁;/我好日夜躲在卷鬓里,/抚她柔白的颈项。我情愿变做香罗带,/围她纤小,纤小的腰,/让她的心贴着跳,/在耽忧或是安逸;/跳得对时我应当知道,/好把她系得紧牢。我情愿变做珍珠串,/悬在颈里整天起伏,/随着她酥胸的呼吸,/在欢笑或是叹息:/让我轻巧,轻巧地挂着,/不需要夜间卸去。”“甜美”的磨坊主女儿使诗人浮想联翩,幻想变成她耳垂上的珠宝、腰间的香罗带、颈上的项链,得以同她最近距离的接触,并且“日夜躲在卷鬓里”、“把她系得紧牢”、“不需要夜间卸去”,不愿须臾分离。眷眷爱恋溢于言表。

东晋陶渊明《闲情赋》:“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诗人迷醉于美人的“倾城之艳色”,希望变成她的衣领、腰间丝带、头发的光泽、描眉的黛色、安睡的席子、脚上的鞋履、白天的影子、夜间的蜡烛、手中竹扇、膝上鸣琴,排用十个比喻,足见相思之苦。“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在幻想的同时又深恐不能长久,喜忧交感。

这两首情诗在表现方式上惊人地相似,可见在爱情的体会上,是没有时代、国度之别的。

2.丘特切夫的悼亡诗与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19世纪俄国诗人丘特切夫中年时与女儿的同学——美丽的叶莲娜·阿列克山德罗芙娜·杰尼西耶娃相遇,陷入深深的热恋,产生了“最后的爱情”,另外组成非法的家庭。这场爱情不容于当世,异常执着和悲壮。诗人写有一系列献给杰尼西耶娃的情诗,如《我见过一双眼睛》描绘了杰尼西耶娃有一双俄罗斯人中不太多见的黑色眼睛:“我见过一双眼睛——啊,那眼睛/我多么爱它的幽黑的光波!/它展示一片热情而迷人的夜。/使被迷的心灵再也无法挣脱。/那神秘的一瞥啊,整个地/呈现了她深邃无底的生命/那一片柔波向人诉说着/怎样的悲哀,怎样的深情!在那睫毛的浓浓的阴影下,/每一瞥都饱含深深的忧愁,/它温柔得有如幸福的感觉,/又像命定的痛苦,无尽无休。啊,每逢我遇到她的目光,/我的心在那奇异的一刻/就无法不深深激动:看着她,/我的眼泪会不自禁地滴落。”细致深沉的抒情,在西方情诗中实为少见,诗风极具东方意蕴。丘特切夫以天才的幽邃诗笔,写出姗姗来迟的爱情怎样燃烧着诗人魂灵。《最后的爱情》:“啊,在我们迟暮残年的时候,/我们会爱得多痴迷,多温柔……/行将告别的光辉,亮吧!亮吧!/你最后的爱情,黄昏的彩霞!夜影已遮暗了大半个天空,只有在西方,还有余辉浮动;/稍待吧,稍待吧,黄昏的时光,/停一下,停一下,迷人的光芒!尽管血管里的血快要枯干,/然而内心的柔情没有少减……哦,最后的爱情啊!你的激荡/竟如此幸福,而又如此绝望!”诗语柔情而有力,激情而沉凝,诗绪昂扬而凄凉,既有感性的奔放,又闪耀理性的光芒,拓开境界绚丽广远的爱情视域。

出身贵族的杰尼西耶娃为爱经受折磨,盛年而逝,丘特切夫创作了系列悼亡诗,例如《我又站在涅瓦河上了》:“我又站在涅瓦河上了,/而且又像多年以前那样,/还像活着似的,凝视着/河水的梦寐般的荡漾。蓝天上没有一星火花,/城市在朦胧中倍增妩媚;/一切静悄悄,只有在水上/才能看到月光的流辉。我是否在做梦?还是真的/看见了这月下的景色?/啊,在这月下,我们岂不曾/一起活着眺望这水波?”这首痴情的杰作,有洗净铅华、天籁自鸣的艺术魅力。一种朦胧私语、幻觉迷离的方式,在一片安详中蓄存着凄怆体验。与传统的西方情诗迥然不同,因而他的诗作被称为“艺术的艺术”,俄国象征派将他奉为鼻祖。

与中国古典情诗风格相比,竟较为接近。如清代纳兰性德的悼亡词。被称为清初“满族第一词人”的纳兰性德与妻卢氏感情甚笃,“吹花嚼蕊弄冰弦”,“相看好处却无言”。妻子难产离世后,纳兰性德“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如《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独立残阳的意象写尽凄凉。回忆与妻子的谐美生活,正如南宋词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知己姻缘,叹悔当时只觉寻常,未知劫难相随。《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起句言恨,惊人心怀。花葬人消三载,独生无味,流露了厌世之感。夜台隔绝,书信何寄?期待来生,又深惧缘悭,再历伤悼。纸灰轻飘,如现逝人。词风哀感顽艳、婉丽凄清。清代词人杨芳灿在《纳兰词序》中评价曰:“韵淡疑仙,思幽近鬼”,神传出纳兰悼亡词的风格。

西方情诗作为中国现代情诗的横向诗源背景,多方启发了现代诗人的创作灵感,对现代诗歌的塑造起了重要作用,以下结合现代情诗发展予以论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