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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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战神放逐爱神时代的恋情微影(3)

在整体的唐代诗坛,情诗的篇目可谓繁浩。除却初盛唐时,文坛标举汉魏风骨、风雅兴寄,扫除齐梁浮靡之风,盛唐后的大历诗人的创作已初露向齐梁回归的端倪,如卢纶《古艳诗》二首之一:“自拈裙带结同心,暖处偏知香气深。爱捉狂夫问闲事,不知歌舞用黄金。”后来的权德舆《杂兴五首》其一:“丛鬓愁眉时势新,初笄绝代北方人。一颦一笑千金重,肯似成都夜失身。”描绘脂粉香泽,甚至带色情暗示。“当贞元、元和之际元白的艳情诗——如异军突起般堂而皇之地登上了诗歌的殿堂”,艳诗泛滥,多淫语,如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诗句透出对女性的狎玩心态。白居易虽也有伤怀旧日初恋的诗作,如《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朦胧怅失,但不痛伤。元稹的艳情诗,据唐人韦縠《才调集》卷五所收其作57首来看,多艳媚入骨,不堪入目。唯涉爱情的《离思》等(五首选一)抒怀肃穆诚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诗风悲壮、瑰丽,但少含蓄。

晚唐五代,齐梁诗风成为诗歌发展的主导方向,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悲婉而少风骨。温庭筠《博山》:“博山香重欲成云,锦段机丝妒鄂君。”“见说杨朱无限泪,岂能空为路歧分。”注目感官印象,诗句堆彩叠翠,诗情还未及沉至。李商隐的笔下,令人震动地多次出现“死亡”意象或意绪,如“人世死前唯有别”、“远别长于死”等,摒弃肉欲,唯情至深,有生死以之的决绝。中外许多名作咏赞爱情运用了死亡意象,汤显祖《牡丹亭》、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主人公因爱而死,亦由爱重生。死亡在爱情境域褪去了恐怖,显得凄美绝伦,给作品蒙上了浪漫主义的异彩。而在义山的情诗里,“死亡”意象或意绪则用以比照隔绝中相思的至情至伤:“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诗情凝重如山,悲怨如潮,“相见时难别亦难”两个“难”字浓缩了多少不眠的耿耿长夜、孤凄无边的苦恋、为重聚而挣扎的辛酸、痛惜的柔情、再次诀别的黯然魂断。暮春落英,正隐喻了割舍所爱后心灵和生命的花蕾枯萎凋残,虽生犹死,生不如死。春蚕弱质,以命化丝,倾尽思情;蜡炬微末,燃身求光,辉映彼心。“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可谓千古绝唱。清人赵臣瑗评曰:“言情至此,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玉台》《香奁》其犹粪土哉!”《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春碧秋黄,似曾相识,又恨不同;岁月淹逝,相逢无期。这不愈的创伤、永生的悲戚,使万物低回,即使江涛传语,也诉不尽此恨绵绵。

穆旦情诗《赠别(一)》:“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灯火,/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爱情错隔,青春不再,但诗人娓娓的心语默诉着痛彻的相思,无怨无悔,忠诚不渝。诗行透着男性恋情的苍凉、体贴、温蔼,还带了具有东方底蕴的古典余绪。

李商隐、穆旦的怅念悲愁,在诗中各有不同的希图被释解的方式。义山诗一再有对梦境的描写,梦中与伊人重会,这是义山现实愿望的补偿性满足。《春雨》:“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无题四首(之一)》:“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梦醒才知仍千里遥隔,倍觉神伤。在文学史上也多寓情于梦、借梦消愁的作品,如晚唐黄甫松《梦江南》:“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北宋晏几道《鹧鸪天》:“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浪淘沙》:“晓枕梦高唐,略话衷肠。”《临江仙》:“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南宋吴文英《浣溪沙》:“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踏莎行》:“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梦既表现了对诗人现实爱情悲剧的缓解、安慰,使之暂时逃离人生;同时梦又是无边相思的形式之一,悲剧意识在梦中漂流与沉沦,梦破时的严酷,更强化着固执的悲剧情怀。苦海无边,义山最终把希望移向了道教的庄子之梦——即人生如梦。《庄子·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胡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李商隐《锦瑟》中那空远、迷茫的诗绪,是诗人托庄子之梦来设置的一道虚化的精神屏障,它质疑存在,淡漠人生,却又无法渡越那幻灭而不绝的爱情。这是真正的深悲剧痛,如幽谷哀筝,弹出凄怆孤独的精神遗响,余伤千载。

穆旦诗中寄望于时光的游走来消泯爱的遗憾,忘却青春燃烧的烈焰。《诗八章》:“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似乎中外诗人不约而同地认为岁月是疗伤的一剂良药,美国诗人狄思黛儿《让它被忘掉》:“让它被忘掉,永久永久,/时间是仁慈的朋友,它使我们变老。”但爱是不能忘记的,曾经撼动灵魂的爱恋,岁月怎能抹去它半点虹霓,弱化一滴相思!穆旦《赠别(二)》真实地写下了时光释哀的失败:“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两位诗人无可更减的爱断情伤,是借独异的诗的外在表现形态——无声的意象加以呈现的。两位诗人的情诗都采用了化心为物的审美视点,以塑造诗人深不可测的内心体验的某种外观。“化心为物的诗篇中的意象只是诗人感觉的遗留的代表,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视觉与情态的复杂经验,是心觉的产物。”诗的意象是心象。而偏爱静态无声的意象,也许更能使心灵忧郁的月光缓缓流注其中。《庄子·渔父》中就曾指出:“真悲,无声而哀。”应该说这是一种清醇超拔、大音希声的音乐境界。

李商隐诗中富于个性特征的意象群:冷雨、淡月、红烛、残花、蓬山、丁香、枯荷、锦瑟、寒蝉、孤鸿、夕阳、秋池、黄叶、沧海明珠、蓝田暖玉……无不遍染悲色,冷中凝香,雅中藏艳,隐喻了义山的爱情境域,婆娑朦胧,窈窈霭霭,飘动着郁艳深沉的烟霏,在一片岑寂中显出难以确解、无以透视的“不言之美”,旨意源远。恰如金人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所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诗篇在能指与所指之间形成巨大的解读空缺、间距。

穆旦情诗中突出的意象是“火”。《春》:“绿色的火焰在草地上摇曳,/它渴求着拥抱你,花朵。”以及《诗八章》中的“火灾”、《赠别(二)》中的“火”,这是诗人主体心智、主体情思的象征。西方后期象征主义代表叶芝认为:“当灵魂处在迷离恍惚或狂乱或沉思的状态之中而抑制了除它本身之外的一切冲动时,灵魂就周游于象征之间并在许多象征之中表现出来。”这无声的火焰意象,使诗歌在一种“冷调”的倾诉语言中,具有了奇诡、冷峻、凝练之美,体现了诗人的艺术趋赴、审美个性,传递了生命深层形态的情感体验。

唐代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指出“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极浦书》指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强调诗歌表达上的含蓄蕴藉。着名美学家宗白华也说:“艺术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从直观的感象的摹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个层次。”最高灵境也即诗人的心灵境域。李商隐、穆旦情诗各具风格的无声意象,曲尽了诗人堂奥深遥的灵魂殿宇,绘制了幽杳的诗的风景。

我们步步探询,希望走到诗人心音更深处,感受那微息如叹、烟霏沉沉的冷隽风神。两位诗人的作品,都是古典与现代之韵的交织,达到了“历史个人化”,即形而上的“彼在”境界。

仿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中所仰慕的“烛光照着的关闭的窗”,这样的佳诗神秘、眩惑,漫散着寒夜中的心灵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