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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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在古典的碧水上盛开——现代派情诗(4)

“灯”意象。《旧元夜遐思》:“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天地虚静、孤灯如豆、夜凉如水,最易耿耿不寐、叩询生命、对影怀人。古典诗词中,“灯”是言情的典型意象,例如李商隐:“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滞雨》)“窗迥侵灯冷,庭虚近水闻。”(《微雨》)“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正月崇让宅》)清代纳兰性德:“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菩萨蛮》)“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清平乐》)“背灯和月就花荫,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虞美人》)弥散着无望的相思深愁。“灯”意象为卞诗笼上远邃、凄清的色泽。其他原型意象如《断章》的“明月”,《旧元夜遐思》、《鱼化石》、《无题二》的“镜”,《半岛》的“海”,等等。这些显在的意象使卞之琳情诗洇开兰馨古香,弥散着缥缈的清笙幽罄。

2.李商隐式的“含蓄”言情

从内在的诗歌艺术传现上,卞之琳秉继了古典诗词含蓄深隐的表情策略。

首先,在诗论方面,中国诗学历来追寻“言不尽意”的境界,南朝刘勰《文心雕龙·隐秀》:“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南宋姜夔说:“语贵含蓄。”清代学者叶燮:“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卞之琳亦称“我自己着重含蓄”。他有选择地翻译了英国当代文学评传名作家哈罗德·尼柯孙(Harold Nicoson)《魏尔伦》一书中专论象征派诗人魏尔伦诗歌亲切(Intimacy)和暗示(Suggestion)特征的章节,指明:“亲切与暗示,还不是旧诗词的长处吗?可是这种长处大概快要——或早已——被当代一般新诗人忘掉了。”寻绎出中西诗学的契合点。

其次,在个体诗人的影响方面,卞之琳虽承泽甚广,但尤爱李商隐和姜夔,“我前期诗作里好像也一度冒出过李商隐、姜白石诗词以至《花间》词风味的形迹”。而李商隐言情的特征即朦胧:寄情无端,寓意空灵,乍明乍暗,若浮若沉。冯浩评曰:“繁艳遥深”。卞诗与之神似,两人均悱恻于情,且隐秘写情:标题即带给人扑朔迷离之感。“无题诗格,创自玉溪。”

李商隐青年时在玉阳山学仙,因与女冠宋真人相恋而触犯教规,被逐出道观,创痛终生。他的情诗多用“无题”为题,或从诗中摘字为题,如《镜槛》、《一片》、《玉山》、《昨日》、《银河吹笙》、《相思》、《锦瑟》、《碧城》等,或虽有他题但诗另含寓意且格调与“无题”相类,如《重过圣女祠》、《春雨》等,以隐蔽这一凄伤的恋史和刻骨相思。朱鹤龄在《笺注李义山诗集序》中说:“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漫语之。”卞之琳亦创作了《无题》(5首)以及“类无题”的情诗,如《圆宝盒》、《断章》、《鱼化石》、《候鸟问题》、《半岛》、《泪》、《车站》、《雨同我》、《白螺壳》、《淘气》、《灯虫》、《足迹》、《路》等,这不仅源于他的诗学主张,亦源于他极度内敛的性格:“总怕出头露面,安于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更怕公开我的私人感情。”

诗作更处于既暴露情感又隐蔽情感之间。把心灵的风雨作为表现对象,舍形求神。以主体意绪统摄象喻,象喻之间似无必然联系,主体意绪即因深掩而格外令人回味,使得爱情隐秘暧昧,虚幻缥缈,曲折幽邃,恍然乍现又倏尔远隐。如李商隐《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清寂醒卧、春佳意冷的怅念,凄雨飘寒、再访红楼的独归,天涯遥隔、梦留清影的叹逝,信札枉书、孤雁云天的幽绝。意象游弋惝恍,怨诉歌挽。

卞之琳《圆宝盒》:“一颗晶莹的水银/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一颗金黄的灯火/笼罩有一场华宴,/一颗新鲜的雨点/含有你昨夜的叹气……”意象诡异,涵蕴朦胧。令人想及曹雪芹《红楼梦》甲戌本开头的一首七律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圆宝盒”珍藏的应是历经忧欣、已然远逝的恋情。诗人患得患失,但终究只能成为别人生命中的一点装饰:“好挂在耳边的一颗/珍珠——宝石?——星?”言情隐晦。《半岛》:“半岛是大陆的纤手,/遥指海上的三神山。”“三神山”指蓬莱、方丈、瀛洲,古诗多用以喻爱之所在,如李商隐:“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无题》)“三清与仙岛,何事亦离群?”(《槿花二首》其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卞之琳对情人神慕已久,但总是“可看而不可饮的”,杳远难及,空劳魂牵。只能暗自深掩情涛、断绝痴念:“用窗帘藏却大海吧,怕来客又遥望出帆。”极似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传递了哀情如海的心音。《白螺壳》是卞之琳仿效西方象征派诗人瓦雷里的诗歌韵式而作的交错押韵诗:“请看这一湖烟雨,/水一样把我浸透,/像浸透一片鸟羽。/我仿佛一所小楼,/风穿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像穿梭,/楼中也许有珍本,书叶给银鱼穿织,/从爱字通到哀字——/出脱空华不就成!”诗的意象跳跃,看似无从寻踪。卞之琳情诗中的“自我”隐指,总是带悲剧色彩的“寂静”一隅,现出“孤往之怀”。诗人挣扎在“水一样把我浸透”的爱海,又自喻为藏有珍本的小楼,被相思之苦腐蚀,但所爱之人却如风穿行、燕子掠影,空留下从热望到幻灭的悲戚。

卞之琳情诗多歧解,他说:“我以为纯粹的诗只许‘意会’,可以言传则近于散文了。”其情诗秉继李商隐的“师心”,达到了古典诗学“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的佳境,含蓄深隽。

3.姜夔式的“冷韵”之风

从深层的诗歌艺术风格上,卞之琳情诗承衍了姜夔情词的冷韵清空之美。

北宋宋祁、张先、晏殊、晏几道、柳永、周邦彦的词作,均有婉约一脉“绮罗香泽”的恻艳,南宋姜白石的“雅调”“一洗华靡,独标清绮”,词作带着他早年所袭江西诗派的理性思维,并受儒家“温柔敦厚”思想的熏陶,克制主体意绪的外溢,形成冷调言情的词风。《白石道人诗说》即谈到:“喜词锐,怒词戾,哀词伤,乐词荒,爱词结,恶词绝,欲词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为《关雎》乎!”卞诗续其精诣,此外又受英美现代派诗人T.S.爱略特“智性诗”影响,爱略特说:“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卞之琳融合中西,有着自觉的美学追求:“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抒情诗,也总是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

姜夔一生以梅寄心,凝注着爱的憾恨情结,他笔下的“愁漪”、“冷红”、“暮枫”、“晚蝉”、“寒香”、“凉云”、“烟雨”皆是悲情的潜化,但“感慨全在虚处”。如《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月皎笛远,伊人映梅,冰清冷艳。“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斯景长逝,岁月沉沉,似忘了情词旧赋。“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隔世梅香,缘何又透溢竹林、淹没盛宴、直袭心底!姜夔以淡墨写苦情,“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比照卞之琳情诗,即见承续。《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从情的缘发性上,它实际是倾心的爱恋和失落的痛伤,外化为诗却短语宁静,仅呈一帧“无我”的风景,而这小小2 14的心灵景观却数十年来震撼了读者的审美内觉。它昭谕了爱的错位和无以交接,以节制现殇情,借轻浅诉长悲。外在的恬远之境引人想及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脱俗,姜白石“垂灯春浅”的清幽,咀嚼后的余味却是终生无以平抚的错憾沉郁,有着气敛神藏的腴厚,“平淡而山高水深”。未涉情语却贮尽真情,在“逃避感情”中抒放着浓烈,在“逃避个性”中雕塑着独特的智性言情。

卞之琳《淘气》:“叫游鱼啮你的素足,/叫黄鹂啄你的指甲,/野蔷薇牵你的衣角”以及“白蝴蝶”“寻访你午睡的口脂”。

托自然中纯净的游鱼、黄鹂、蔷薇、蝴蝶来暗化、遮蔽亲密的相思和燃烧的欲望,并渐绘出恋人青春圣洁的芳华。与陶渊明《闲情赋》相较:“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虽言情方式神似,但情感外现上陶渊明诗作是热烈抒怀,任情真率,文辞流宕,色彩丰艳,万缕闲愁,千载犹见,卞之琳情诗则不落言诠,静波远韵。《无题·四》:“隔江泥衔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昨夜付一片轻喟,/今朝收两朵微笑,/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我为你记下流水账。”诸般尝试,未得通行,枉自情浓,空收水月,如陶渊明《闲情赋》:“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但卞诗把悲情转化为一种诗学的慧性,风格清隽疏宕、萧散简远。冯文炳说卞之琳的《无题》诸诗“象温飞卿的词”,叶嘉莹评《花间集》中温庭筠(字飞卿)等人的词作“多为冷静之客观”,“而无热烈之感情及明显之个性”,由此可见与姜夔词风相通处。

卞之琳多用佛教的“色空观念”来淡化幻灭之爱的悲剧性,几达“零度”言情。《灯虫》:“可怜以浮华为食品,/小蠓虫在灯下纷坠”与李商隐《日高》:“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蝶帖死屏风上”均喻为了无望之爱不惜赴死的至情。“晓梦后看明窗净几,/待我来把你们吹空/像风扫满阶的落红。”彻悟后希图忘却,类似姜夔“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琵琶仙》)。

诗人想让一切归复原初的平静。《白螺壳》:“黄色还诸小鸡雏,/青色还诸小碧梧,/玫瑰色还诸玫瑰。”《路》:“也罢,给埋在草里,/既厌了‘空持罗带’。/天上流星为流星,/白船迹还诸蓝海。”但这冷色的告别,正传递了铭心记忆的凄凉,恰如姜夔的心语:“少年情事老来悲。”(《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姜夔词意境“清空”,词评家喜以“冷”字概之,亦可用以简括卞之琳情诗风格,内蕴极炽而表现极淡,有止水狂飙之美。

卞之琳,以现代视界追慕古典,借古韵幽弦传爱之私语,仿若一缕暗香——浮漾,一轮初月——冷澈。

二 林庚诗作的中晚唐风调

学术大家林庚先生40年代后的诗论一直崇仰“盛唐气象”与“少年精神”,而先生30年代的现代派诗作却郁艳凄迷,深透着中晚唐古韵,其色泽表现、意象选择、言情风貌尤其神近李贺、李商隐诗风。这一文学现象传递出林庚潜意识的创作倾向和忧婉的个性特征。因是现代诗史上唯一的诗作与诗论迥然相异的诗人,为全面剖析,以下所举诗例除情诗外,还延及其他诗作。

1.彩丽的色泽

林庚:“直到1937年我都把主要的精力用在写诗上。……当时我自幼居住在北京,从‘九一八’后实际上已经处于边城的地位,一种内心深处的荒凉寂寞之感,萦绕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便构成这一段我写诗的主要生活背景。”林庚的《风沙之日》、《时代》等诗都描绘了“晦涩而无光”、“幽灵般”的生存氛围,如《空心的城》:“空城的寂寞/我寂寞的守着/夜的心/乃有高月当头/街旁黑影与灰暗的——/冷落的电影院/映着低级兴趣的/喜新厌故的悲剧/市场的交易渐完结了/不如村野的荒凉/想起田舍之犬与骡”透出对沉滞都市的厌弃,对山野乡村的渴望。《散文诗》:“为了富于颜色性的/秋深,我曾写过无数行的诗吗/秋原中的甘草味/蔓生了枕畔的相思草”诗人把积郁之情投放自然,写了大量色泽秾丽的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