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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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交合点上的筚路蓝缕之舟——五四情诗(3)

梁宗岱

梁宗岱1919-1924年赴欧洲前在广州读书时写的诗,结集为《晚祷》,1924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他的第一本诗集,其中多是情诗,有青峦笼雾、碧水浮烟的幽美。《途遇》(1922):“我不能忘记那一天。夕阳在山,轻风微漾,/幽竹在暮霭里掩映着。/黄蝉花的香气在梦境般的/黄昏的沉默里浸着。独自徜徉在夹道上。/伊姗姗的走过来。/竹影萧疏中,/我们互相认识了,/伊低头赧然微笑地走过;/我也低头赧然微笑地走过。/一再回顾地——去了。在那刹那里——/直到如今犹觉着——/心弦感着了如梦的/沉默,羞怯,与微笑的颤动。”这是一首抛弃了格律但又有着内在节奏的自由诗,暮阳萧竹的背景、轻芬惹梦的春意、无声契默的情爱,留予读者含蓄深隽的回味,是五四情诗的精品。传统诗词亦有记述一见钟情心理体验的作品,如北宋张先:“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南宋杨湜《古今词话》载此事:“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久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授。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这心有灵犀、擦肩而过的恋情,是一朵古典的紫薇,美得让人遗憾。北宋贺铸《青玉案》,怅念惊鸿一瞥的艳影:“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正因为言传了瞬间永恒的衷情,空际弥漫、无可逃避的“闲愁”,士大夫赋予他“贺梅子”的嘉誉。梁宗岱的诗韵,承继了古典情诗的微致、深情、含婉、芬菲。《晚祷(二)》(1924):“我独自地站在篱边。/主呵,在这暮霭底茫昧中,/温软的影儿恬静地来去,/牧羊儿正开始他野蔷薇底幽梦。/我独自地站在这里,/悔恨而沉思着我狂热的从前,/狂妄地采撷世界底花朵。/我只含泪地期待着——/祈望有幽微的片红/给春暮阑珊的东风/不经意地吹到我底面前。/虔诚地,轻谧地/在黄昏星忏悔底温光中/完成我感恩底晚祷。”诗形是对西方十四行诗的尝试,而诗境迷蒙了悠远的歌挽情调,寻觅已逝之爱的落红片影,于向晚的苍茫里孤独追思。其他同收在《晚祷》中的《散后》(1922)等短诗,都运笔轻柔、灵气四溢。

宗白华

五四诗坛,宗白华是最自觉地切近古典并融进创作的诗人,他钟情于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结构,早在1920年的《新诗略谈》中就认为诗是“用一种美的文字——音律的绘画的文字——表写人的情绪中的意境”,“所以优美的诗中都含有音乐,含有图画”,“表现出空间、时间中极复杂繁富的‘美’”。他写小诗时远在德国柏林,受冰心《繁星》启发创作短诗寄回祖国发表,1923年12月诗集《流云》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宗白华尤其对唐人绝句备加推崇,他在写于1923年的《我和诗》中说:“唐人的绝句,像王、孟、韦、柳等人的,境界闲和静穆,态度天真自然,寓秾丽于冲淡之中,我顶欢喜。后来我爱写小诗、短诗,可以说承受唐人绝句的影响,和日本的俳句毫不相干,泰戈尔的影响也不大。”他曾直言不讳地指出郭沫若“小诗的意境也都不坏,只是构造方面还要曲折优美一点,同做词中小令一样。要意简而曲,词少而工”。宗白华的《流云》小诗是他诗论的完美体现,与古典诗歌有着深结的因缘。诗人把情爱投入钟灵毓秀的自然,落日晚霞、月雾箫笛、湖山清景、桥畔烟柳、远寺钟声、星月碧海、树杪林间无不掩映心怀,“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其情诗宛如五四时代晓露里的白莲,亭亭初开,透出古典的神美。

《有赠》:“她们么?/是我情天的流星/倏然起于蔚蓝空里。/唯有你,/是我心中的明月,/清光长伴我碧夜的流云。”在情感的夜宇里,以流星瞬现反衬皎月永悬,申明爱的一往情深。这比照言情的手法,《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即见肇始:“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在美人云聚中,独爱素洁衣裙、淡绿头巾的姑娘。唐代元稹《离思》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抒怀肃穆诚挚,诗风悲壮瑰丽,可谓千古一言。宗诗显见承传。《系住》:“那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粲,/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心。”《眼波》:“她静悄悄的眼波/悄悄的/落在我的身上/我静悄悄的心/起了一纹/悄悄的微颤。”写恋人之间心语暗送、秋波融情的微细感受,运笔含蓄。《月落时》:“月落时/我的心花谢了,/一瓣一瓣的清香/化成她梦中的蝴蝶。”以花谢花飞写相思的悠长。宗白华喜欢王维诗歌,此诗即有摩诘诗风的轻逸淡远之蕴。《海上》:“星河流碧夜,海水激蓝空。远峰载明月,仿佛君之容。想君正念我,清夜来梦中。”颇类唐人律绝,声韵和谐,绘景奇丽,曲折幽致,情思绵邈,构成渊然而深的灵境。

《她》、《别后》、《园中》、《月的悲吟》等情诗皆是玲珑剔透的佳作。宗白华的爱情小诗并无激荡的浪漫风情,亦无缠绵悱恻的情话,却灵葩天然,令人沉醉。他强调诗歌要传达出音乐的时间中的美和绘画的空间中的美,在动态形象与静态形象的结合中营造出动人的意境。在现代诗论中首倡重视诗的音乐美和建筑美,为后来“新月派”闻一多、徐志摩等人的诗歌形式美探索奠定了基础。他对于诗的“灵境”的追求,已完全摆脱了早期白话新诗写实化、散文化的路向,最先尝试了对传统诗学的“意境”这一美学范畴的探究,在新诗早期诗人普遍叛离古典的时风下,更显卓见。

韦丛芜

未名社韦丛芜的爱情长诗《君山》,1926年1月开始在《莽原》半月刊上连载,1927年3月由未名社作为“未名新集”第一集出版,成为当时最销的诗集之一,被沈从文誉为:“写故事诗明白婉约,清丽动人且为中国最长之述事抒情诗。”共40节,长达600多行。(注:该诗篇幅并非最长,如白采《羸疾者的爱》即有720余行。)《君山》虽受西诗影响,但主要呈显了深沉的古典内质。

从东西方文学的横向视点来看,以西方长篇史诗作为参照,1903年梁启超就发现“泰西诗家之诗,一诗动辄数万言”,而“中国之诗,最长者如《孔雀东南飞》、《北征》、《南山》之类,罕过二三千言外者”。朱自清认为:“在中国诗里,像荷马、弥尔登诸人之作是没有的;便是较为铺张的东西,似乎也不多。”他主张:“在几年来的诗坛上,长诗底创作实在太少了;可见一般作家底情感底不丰富与不发达!……所以,我很希望有丰富的生活和强大的力量的人能够多写些长诗。”胡适也认为中国文学“散文只有短篇,没有布置周密,论理精严,首尾不懈的长篇;韵文只有抒情诗,绝少纪事诗,长篇诗更不曾有过”,他主张“取例”西方。朱光潜觉得中国文学长篇叙事诗的不发达“不能说不是一个大缺陷”。徐志摩也抱怨:“咱们这年头一口气总是透不长——诗永远是小诗,戏永远是独幕,小说永远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亚的戏,丹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类作品比方说,我就不由得感到气馁……哪天我们才可以在创作里看到使人起敬的东西?”当然,他们力倡的“长篇”未必适合中国文学的创作与接受,后来文学史发展验证了这一点。但当时确实对文坛有导向性的影响,20世纪20年代初开始,中国诗坛涌现了很多长诗。其中爱情题材的叙事诗,有白采的《羸疾者的爱》、郭沫若的《瓶》、韦丛芜的《君山》、饶孟侃的《莲娘》、谢康的《露丝》等。

从纵向的古典渊源看,《君山》的成功关键在于融化了传统意象、诗词音韵,使之与现代诗语完美结合。创作《君山》缘起于1923年放寒假时,韦丛芜由岳阳乘火车去汉口,在火车上结识了岳阳城内教会女中的两姊妹,她们建议韦八月到岳阳洞庭湖内的君山看桂花,因为桂花开时的君山最好。自此诗人心生爱慕,朝夕向往,感而为诗。诗题“君山”成为贯穿全诗的核心意象,也是诗人魂牵梦萦、期待将来相聚之地。以“君山”为题,直接运用了神话传说中的爱情意象。相传娥皇和女英是尧帝之女、舜帝二妃,《山海经》载:“洞庭之中,帝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出入必以飘风暴雨。”舜帝南巡九嶷山,“崩驾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追舜至扬子江边,遇大风,一渔夫把她们送上洞庭山(即君山)。帝死后,“二妃啼,以涕挥竹,尽斑”,后二妃“溺于湘江”成为湘水之神。二妃墓就在君山脚下,亦名湘妃墓。娥皇、女英忠于爱情的动人形象,历来成为诗人、画家的创作题材。屈原的《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是最早取材二妃的浪漫诗篇,开启古代爱情赋的先河,创设了“神神之恋”的言情模式。韦丛芜的《君山》,把神话中的爱情与现实爱情融一,并暗应舜帝、二妃的婚恋,以充满象征的“山女”、“白水”代称所遇的两位姑娘,期望获得她们的爱情。此外,从潜意识的创作心理看,《君山》延续了传统士子将艳情仙化的游仙诗的流脉,用神女代称现实的艳遇,用遇仙指代生活中的恋情。所以《君山》诗境幽渺,山水如梦,“幻影”飘动,奇色相映,别具动人心怀的意蕴。谨选几节:

我依着船栏遥望——

遥望那雾里的仙乡

仙乡渐渐在雾中隐现

我轻轻地敲着手下的铁栏

默想中烧着一双幻影

趸船上伫立亭亭

我远远地在船边招手

伊们摆着白白的方巾

二十二

皎月下波光万顷

我的心头闪着殷勤的幻影——

幻影在波光中飘舞……

飘舞……

飘舞……

飘舞……

幻影向皎月中飞腾……

飞腾……

飞腾……

飞腾……

三十四

微嗅着桂花的芳馨

恍惚中我走入深林

林外荡着万顷的银光

林边闪着殷勤的幻影

霎时间白浪滔天

四周发出骇人的浪声

我急向林边奔去

幻影远远地在浪中浮沉

这雾中远隔的仙乡、皎月湖光中的神女、芳馨入梦的丹桂,使诗歌构设了幻感的审美视域,增强了潜在诱惑,因而应和了读者传统唯美的情爱倾向,广受喜爱。《君山》还多次运用“彩笺”、“伊人”、“蝉声”等古典意象,如“我们来到绿荫/静听树上的蝉鸣/树阴盖着伊和我/蝉声叫碎了离情”。“蝉”极易渲染出一种苍凉的氛围,在传统诗词中,“蝉”寓意“惜时光”、“痛别离”、“苦远游”。柳永的情词《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以蝉声哀婉,写与恋人分别的痛伤。朱熹《宿寺闻蝉作》:“树叶经夏暗,蝉声今夕闻。已惊为客意,更值夕阳薰。”蝉在凄寒的傍晚哀鸣,寄托了诗人的羁旅之悲。韦丛芜借蝉声抒发不舍分离的情思,以及将要离开岳阳、赴北平读书的眷怀心境。这些意象,铺展了《君山》的幽美雅致。

《君山》承继了诗词韵调起伏的音色,与情感的节奏相合,在五四时期的诗歌中尤为突出。另外,沿用了民歌回环复沓的诗歌结构,抒情咏叹荡漾、尽意流,增强了言情的感染力量。既有古典味,又具浪漫风。《君山》诗语完全没有新诗初期的稚拙,格外流动清新,足见诗人扎实的文字功底。如:

十二

夕阳里我漫向湖边走去

寻觅我昨日的旧迹

我为着寻觅烦恼

我为着烦恼寻觅

春潮日夜地升涨

旧迹已没在湖里

我为着寻觅烦恼

我为着烦恼寻觅

草泥上又印入新的足迹

明日呵我将依旧寻觅

我为着寻觅烦恼

我为着烦恼寻觅

夕阳里我独行踽踽

寻觅我昨日的旧迹

我为着寻觅烦恼

我为着烦恼寻觅

二十四

晚霞烧破了西天

洞庭起遍了火焰

我烦恼地坐在舟中

忍受着无名的烧燃

我吩咐舟子奋力摇桨

摇向火焰里的君山

他说君山近来不靖

他说此刻天色已晚

他依旧慢慢地摇桨

不住地赞颂明天

我烦恼地坐在舟中

忍受着无名的烧燃

无意地摇到南靖港边

旧日的草原啊已成浩浩的湖湾

我轻拍湖中的火焰

忍受着无名的烧燃

第十二节的“去”与“踽”,“迹”、“觅”与“里”,十四节的“天”、“焰”、“燃”、“山”、“晚”、“天”、“边”、“湾”,可见是精心安排了押韵。两诗节中“我为着寻觅烦恼/我为着烦恼寻觅”、“我烦恼地坐在舟中/忍受着无名的烧燃”,一再重现,把少年初恋的情绪萦绕予以真切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