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把眼光放得更远,让思虑钻得更深,则眼前到处是看不见的陷阱。我自己也曾幼稚过一阵。我读东坡《(前)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我与子之所共适。”我深信苏子讲的句句是真理。然而,到了今天,江上之风还清吗?山间之月还明吗?谁都知道,由于大气的污染,风早已不清,月早已不明了。与此有联系的还有生态平衡的破坏,动植物品种的灭绝,新疾病的不断出现,人口的爆炸,臭氧层出了洞,自然资源——其中包括水——的枯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们人类实际上已经到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地步。令人吃惊的是,虽然有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但并没有提高到与人类生存前途挂钩的水平,仍然只是头痛治头,脚痛治脚。还有人幻想用西方的“科学”来解救这一场危机。我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这一场灾难主要就是西方“征服自然”的“科学”造成的,西方科学优秀之处,必须继承;但是必须从根本上、从思想上解决问题,以东方的“民胞物与”的“天人合一”思想济西方“科学”之穷。人类前途,庶几有望。
学术研究的现实
对我辈知识分子来说,除了生活的现实之外,还有一个学术研究的现实。我在这里重点讲人文社会科学,因为我自己是搞这一行的。
文史之学,中国和欧洲都已有很长的历史。因两处具体历史情况不同,所以发展过程不尽相同。但是总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多有相通之处,对象大都是古典文献。就中国而论,由于字体屡变,先秦典籍的传抄工作,不能不受到影响。但是,读书必先识字,此《说文解字》之所以必作也。新材料的出现,多属偶然。地下材料,最初是“地不爱宝”,它自己把材料贡献出来的,有目的有意识的发掘工作是后来兴起的。盗墓者当然是例外。至于社会调查,古代不能说没有。采风就是调查形式之一。有计划有组织有目的的社会调查工作,也是晚起的,恐怕还是多少受了点西方的影响。
古代文史工作者用力最勤的是记诵之学。在科举时代,一个举子必须能背“四书”、“五经”,这是起码的条件。否则连秀才也当不上,遑论进士!
扩而大之,要背诵十三经,有时还要连上注疏。至于传说有人能倒背十三经,对于我至今还是个谜,一本书能倒背吗?背了有什么用处呢?
社会不断前进,先出了一些类似后来索引的东西,系统的科学的索引,出现最晚,恐怕也是受西方的影响,有人称之为“引得”(index),显然是舶来品。
但是,不管有没有索引,索引详细不详细,我们研究一个题目,总要先积累资料。而积累资料,靠记诵也好,靠索引也好,都是十分麻烦,十分困难的。有时候穷年累月,滴水穿石,才能勉强凑足够写一篇论文的资料,有一些资料可能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写文章之难真是难于上青天。
然而,石破天惊,电脑出现了,许多古代典籍逐渐输入电脑了,不用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只需发一命令,则所需的资料立即呈现在你的眼前,一无遗漏。岂不痛快也哉!
这就是眼前我们面对的学术现实。最重要最困难的搜集资料工作解决了,岂不是人人皆可以为大学者了吗?难道我们还不能把枕头垫得高高地“高枕无忧”了吗?
我说:“且慢!且慢!我们的任务还并不轻松!”我们面临这一场大的转折,先要调整心态。对电脑赐给我们的资料,要加倍细致地予以分析使用。还有没有输入电脑的书,仍然需要我们去翻检。
论恐惧
法国大散文家和思想家蒙田写过一篇散文《论恐惧》。他一开始就说:
我当然更不是一个研究人类本性的学者,虽然在高中时候读过心理学这样一门课,但其中是否讲到过恐惧,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
可我为什么现在又写《论恐惧》这样一篇文章呢?
理由并不太多,也谈不上堂皇。只不过是因为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而今又受到了蒙田的启发而已。好像是蒙田给我出了这样一个题目。
根据我读书思考的结果,也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恐惧这一种心理活动和行动是异常复杂的,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的。人们可以从很多角度来探讨恐惧问题,我现在谈一下我自己从一个特定角度上来研究恐惧现象的想法,当然也只能极其概括,极其笼统地谈。
我认为,应当恐惧而恐惧者是正常的。应当恐惧而不恐惧者是英雄。
我们平常所说的从容镇定,处变不惊,就是指的这个。不应当恐惧而恐惧者是孱头。不应当恐惧而不恐惧者也是正常的。
两个正常的现象用不着讲,我现在专讲三两个不正常的现象。要举事例,那就不胜枚举。我索性专门从《晋书》里面举出两个事例,两个都与苻坚有关。《谢安传》中有一段话:
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
苻坚大兵压境,作为大臣的谢安理当恐惧不安,然而他竟这样从容镇定,至今传颂不已。所以我称之为英雄。
《晋书·苻坚传》有下面这几段话:
谢石等以既败梁成,水陆继进。坚与苻融登城而望王师,见部阵齐整,将士精锐,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木,皆类人形,顾谓融曰:“此亦勍敌也,何谓少乎!”怃然有惧色。
下面又说:
坚大惭,顾谓其夫人张氏曰:“朕若用朝臣之言,岂见今日之事邪!当何面目复临天下乎!”潸然流涕而去,闻风声鹤唳,皆谓晋师之至。
这活生生地画出了一个孱头。敌兵压境,应当振作起来,鼓励士兵,同仇敌忾,可是苻坚自己却先泄了气。这样的人不称为孱头,又称之为什么呢?结果留下了两句着名的话:“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至今还流传在人民的口中,也可以说是流什么千古了。
如果想从《论恐惧》这一篇短文里吸取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的。我们都要锻炼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要惊慌失措,而要处变不惊。
2001年3月13日
论压力
《参考消息》今年7月3日以半版的篇幅介绍了外国学者关于压力的说法。我也正考虑这个问题,因缘和合,不免唠叨上几句。
什么叫“压力”?上述文章中说:“压力是精神与身体对内在与外在事件的生理与心理反应。”下面还列了几种特性,今略。我一向认为,定义这玩意儿,除在自然科学上可能确切外,在人文社会科学上则是办不到的。上述定义我看也就行了。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压力呢?我认为,是的。我们常说,人生就是一场拼搏,没有压力,哪来的拼搏?佛家说,生、老、病、死、苦,苦也就是压力。过去的国王、皇帝,近代外国的独裁者,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看上去似乎一点压力都没有。然而他们却战战兢兢,时时如临大敌,担心边患,担心宫廷政变,担心被毒害被刺杀。他们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压力比任何人都大。大资本家钱太多了,担心股市升降,房地产价波动,等等。至于吾辈平民老百姓,“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些都是压力,谁能躲得开呢?
压力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认为是好事。从大处来看,现在全球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破坏、臭氧层出洞、人口爆炸、新疾病丛生等等,人们感觉到了,这当然就是压力,然而压出来的是增强忧患意识,增强防范措施,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对一般人来说,法律和其他一切合理的规章制度,都是压力。然而这些压力何等好啊!没有它,社会将会陷入混乱,人类将无法生存。这个道理极其简单明了,一说就懂。我举自己做一个例子。我不是一个没有名利思想的人——我怀疑真有这种人,过去由于一些我曾经说过的原因,表面上看起来,我似乎是淡泊名利,其实那多半是假象。但是,到了今天,我已至望九之年,名利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用不着再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这方面的压力没有了。但是却来了另一方面的压力,主要来自电台采访和报刊以及友人约写文章。这对我形成颇大的压力。以写文章而论,有的我实在不愿意写,可是碍于面子,不得不应。应就是压力。于是“拨冗”苦思,往往能写出有点新意的文章。对我来说,这就是压力的好处。
压力如何排除呢?粗略来分类,压力来源可能有两类:一被动,一主动。天灾人祸,意外事件,属于被动,这种压力,无法预测,只有泰然处之,切不可杞人忧天。主动的来源于自身,自己能有所作为。我的“三不主义”的第三条是“不嘀咕”,我认为,能做到遇事不嘀咕,就能排除自己造成的压力。
1998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