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五年正月,赵行德来到灵州附近一个村落。他于前一年初夏离开京城开封,算来已有将近半年的时光。赵行德抵达的这个村落,乃是宋军的前线据点,两三年前还只是一个拥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无名部落,目前已驻扎了很多兵马,还有移居到此的居民,迅速膨胀起来,形成一个新兴的边镇。而一度曾为军事要地,从唐朝开始便设有朔方节度使,于二十五年前的咸平五年落入西夏手中的灵州,就在此地以北约五十里。
此地以西即汉武帝开拓的所谓“河西四郡”,亦即“五凉之地”,后来成为连接中土与西域的一条走廊,自汉以降,一直是中国历代沟通西域的前哨,大唐曾在凉州设置河西节度使统辖这个区域,后被设于沙州的归义军节度使取代,但总归是大汉天威所及之地。之后这一地区一度先后为吐蕃、回鹘所占,成为化外之地。如今众多民族各自组成不同集团,形成若干小王国,其中最为强盛自傲的便是以兴庆为中心的西夏,此外便当数一个盘踞于凉州的吐蕃支系,以甘州为基地的回鹘,以及西部沙州归义军节度使的汉族集团。
走进北方藩镇,赵行德惊讶于此地仍属汉土。但汉人只占极少数,形成小小的部落,居住在人口数倍于他们的异族的城郭之外。
抵达此地之前,行德曾走过其所属七个城镇中的几个,发现每座城镇的守军都夹杂有为数众多的异族,令人恍若身处异国。
赵行德在这半年间学会了一些其他民族的语言,他认识了一个通晓突厥族与党项族语言的年轻汉人,给他的语言学习带来了很大方便。尽管还很生硬,他总算可以简单讲几句回鹘话、西夏话和吐蕃话了。只是至今他还没有见过西夏文,甚至不能确定西夏到底有没有文字。说得准确一点,置身中土的西夏人根本不能算是西夏人,他们身上固然流淌着党项族的血,但并未另成一国。且那些日趋强大的西夏居民,也并不属于西夏国,而不过是些零散的无知土著,既非汉人,也非西夏人。
赵行德寄居于城西的一座寺庙,以替居民代写年赋与赋役申报书糊口。他打算在此地挨到开春解冻后再进入五凉之地。在这段等待的日子里,正月初四、二月初六、三月初三分别下过雪。
尽管是天寒地冻的严冬,由于军队来来往往,城里日日骚乱。士兵们来自各色各样的民族。
西夏的根据地兴庆距此地百里,正是开封城外市集上被行德救下的女子所称的伊尔喀。近年来,盘踞兴庆的西夏人倒未曾与宋军正面对抗,宋军亦报以同样的态度。西夏忙于征服周边的异族小国,并不想与宋军对阵;宋军则担心比西夏更强大的契丹介入宋夏两国争端。即便如此,大宋与西夏之间依旧情势紧迫,随时都会发生严重冲突。
冬去春来,春光开始普照城外的沃野。一日,赵行德向藩镇官员请求入凉州。冬天里,他已与准备前往凉州的回鹘商队取得联系,并决定随他们一起入凉州。不料,提出请求的第三天,盖上“碍难照准”印戳的申请书便被打了回来。
有个姓折逋的吐蕃支系,在凉州建了一个小小的城郭,是为一国,城里城外杂居着各个民族,其中五百户汉人从事农耕。此地位于河西东端,乃交通要冲,自古以来又以出产良驹闻名,有“凉州名驹饶天下”之说,因此屡屡成为周遭异族或土著势力之间的必争之地。西夏为将此地据为己有,多次用兵。大中祥符八年(一〇一五年),西夏一度赶走当地土酋,将凉州纳入势力范围。次年,回鹘人支援当地土著袭击西夏,将其逼退。但此后西夏年年用兵,毁屋劫马,其所以止于劫掠而不作长期打算,是料准了自己如若独霸该地,宋室必将动兵前来。因为若西夏果真占领凉州,受打击最大的将是大宋。
凉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宋、西夏,乃至盘踞甘州的回鹘人,都渴望独占此地。宋夏两军的大部分马匹来源仰赖于此,回鹘人则借买卖马匹牟取巨利。
如若大宋与西夏果真大动干戈,其导火索必是凉州,这是所有谙熟边疆事态之人一致的看法。赵行德的凉州之行未能获准,正是由于当时正值紧张时期,西夏随时可能进攻凉州,宋军的活动也日趋活跃。
赵行德并非不明白这种局势,但总觉得纵然军队蠢蠢欲动,也还不至于战端骤起。据说凉州有为数众多的西夏人,同土著、汉人及其他族人混居,自由自在地来往于凉州和西夏都城兴庆之间。身为汉人,赵行德不能直趋兴庆,但只要进入凉州,迟早能伺机前往兴庆。
一天清晨,天色未明,行德摸黑溜出卧处,把自己的马牵到寺院厨房后面。这是他离开开封后,在环州弄到的第三匹马。他准备把随身携带的物品装上马背,恰有一名庙工撞见,盘问起来。行德对着影子般站在微暗中的庙工坦言自己有意到凉州,正准备带着马匹混入回鹘人的商队。那庙工闻言大骇,上下打量瘦小的行德,说:“要是被发现,只怕你脑袋就要搬家啦。”
“如果怕死,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赵行德回答。他料到可能将遭遇危险,却丝毫不觉害怕。
“能不能帮个忙,把这些行李放上马背?”赵行德指指脚边的行李。对于四肢纤弱的他来说,这是眼前最大的问题。
东方开始泛白的时候,赵行德已经加入走向城门的回鹘商队中了。这支商队共有二十头骆驼和三十匹马。行德跟随在队伍最末尾,虽然没有正规手续,但幸赖回鹘领队的安排,得以顺利通过城门。领队送了一匹杭州丝绸给守城士兵。
商队径直穿越大平原,向西进发。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平畴千里,阡陌纵横,到处可见新绿的树木。可到了近午时分,四周已变成一片灰色世界,视野里再也不见一丁点苍翠。尽管无风,漫天飞扬的沙尘却遮住了队尾。傍晚,这队人马来到黄河附近。第二天,他们远眺黄河近岸,沿河前进。第三天,进入毗连贺兰山脉的高原地区。第四天下午,一行人马终于从高原来到水草地带。第五天,他们开始此行中最为艰苦的沙漠之旅。
他们走了两天,总算穿越沙漠,来到凉州附近看得见草木的地区。晚上,商队在和缓的山坡上最后一次露营,被远处大队人马行动的声响搅扰,从梦中惊醒。
赵行德骇然奔出营帐,眼前竟行进着成千上万的骑兵。此时没有月亮,但四周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一片微光,那黑压压的一群人马,仿佛大河一般浩浩荡荡涌向凉州。各队人马之间相隔一小段距离,一队接一队地疾驰而过。
“开战啦,开战啦。”
全部骑兵通过之后,一直在屏息观察的回鹘人骚动起来。他们收起营帐,牵出骆驼和马匹,在凌晨刺骨的寒气中,开始匆忙装载行李。
他们弃凉州改赴北方,正准备出发时,再度听到大批军马喧闹的嘶鸣和杂乱的马蹄声。这些骑兵和方才那批一样距离商队很远,但狂奔而去的方向正是商队打算前往的北方。人们无从判断战事发生在北方还是南方,也不清楚之前的骑兵和眼前这队人马是敌是友。
一整天,商队都在四处转移。不管前往哪个方向,都会遭遇军队。所遇每一支军队都无从辨别属于哪一国。同样为躲避骑兵队而彷徨四处的商队还有好几支,遥远而渺小地蹲踞在半山腰或山脚下。
毫无作为地东奔西走了一整天,最后商队在与前夜宿营地类似的山腰上迎来了黑夜。大家经商议后决定按照原计划向凉州进发。于是夜深后,这支长长的商队开始向西前进。
军队行进的声响仍然时远时近地传来,商队不予理会,径自前行。不料破晓时队伍忽然大乱,马儿凌空跃起,骆驼拔腿想奔。原来数十支箭矢陡然飞落四周。
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回鹘领队下令全体队员扔下骆驼、马匹和所有的行李,向凉州方向疏散。众人听命向西面的原野奔去。
只有赵行德一人没有离开自己的马。他无意遗弃马匹,马背上的行李又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他本想骑上马背,又怕自己变成弓箭的靶子,只得牵着驮着行李的马跑了起来。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行德知道自己来到了含有盐分的白色沙原。阳光下,沙子时而呈现耀眼的白色,时而又变得有些发蓝。行德停下马来进食,发现有一支驼马队,正沿着来路向他接近。起初他以为是一支商队,只因队伍行进的样子好像有几分缺乏统率者的散漫。
等到队伍来到近处,行德禁不住惊讶地站了起来,原来是今早回鹘商队遗弃在原野中的那群骆驼和马匹。它们来到行德身旁,居然理所当然地停了下来,其中一头骆驼背上插着一支箭。
赵行德休息过后,领着这群失去主人的骆驼和马向前行进。这回他和他的马走在长长的队伍前面。下午,行德听见来自远方搦战的呐喊,战场不会太远。这一带矮丘像波浪一般遍布着,或许已经接近凉州了,但还看不见城郭的影子。
赵行德在矮丘间发现了一眼被几棵树环绕的泉水,便让随行的骆驼和马匹停下,准备在此扎营,虽然时间尚早。他已经疲惫得无法动弹,就那样躺在草地上,沐浴着还很灼热的阳光,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骆驼的悲鸣与马群的嘶叫惊醒了行德。四周亮得让他以为在做梦。时间是夜晚没错,可四周仓皇走动的骆驼和马匹像烧熟了似的红彤彤的,出现在他眼前。远处传来天摇地动的呐喊,行德听来,反而有一分近乎静寂的澄明。
行德奔上矮丘,看见旷野不远处正有一道冲天火柱,照亮一队队正在纵横驰骋的骑兵。显然战斗双方的主力在旷野中央展开了遭遇战,行德只看见好几队骑兵从黑暗中冲向火光,又从火光中冲进黑暗。
蓦地,四周比先前更亮了几倍,紧接着又一道火柱从右首的山丘直冲云霄。与此同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喊叫,声浪震天动地,简直不像人发出的。这时行德看见眼前的山丘上,数以百计的骑兵自西向东,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冲过去,马背上的战士清晰可见。
行德立即奔回宿营地,牵上自己的马继续前行,其他牲口也跟了上来。得想办法逃脱战场才好,可他束手无策。四周明如白昼,四面八方都在展开激战,成千上万的人马疯狂奔窜。行德拼命想逃进黑暗,但当他脱离火光藏进暗夜时,却发现那里同样也是一片战场。周遭暗下来,箭矢的破空声忽然冰冷而尖锐地传入耳中。
行德明白了自己已经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况,随即放慢脚步,信步径直朝前走去。不管前方有什么样的障碍,他决定一概不躲避,徒步走下去,这么做不见得会坏到哪里去。赵行德带着马匹一会儿走进漫天火光,一会儿又进入黑暗,就这样以不变的步伐行行复行行地走向他认定的西方。他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爬过山丘,又穿越湿地。
破晓时分,赵行德发现前方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城墙,上面冒着几股浓烟,笼罩了上空。天空除了那一部分显得乌黑以外,全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红。行德数了一下相随而来的牲口,打发它们休息。有六头骆驼和十二匹马像忠实的家臣般追随着行德的马。四周很安静。
赵行德好好休憩了一下。他看到一支整齐的军队从右侧城门开进城里。骑兵队与步兵队交替排列,花了相当长时间才全部进城。
赵行德看到没人再进城,便率领牲口队伍走向城门。刚走了一段就又停下来,原来前方约两百米处又出现了新的军队,也排列得整整齐齐,准备进城。
赵行德决定抢在这支队伍之前进城,带着牲口来到城门口,再次清点了牲口数,这才走进高大的石质城门。
走进城门,他立刻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那是一种战场特有的夹杂了尸臭的气味。城门里有一条上坡路,伸向坡顶的广场,那里聚满了士兵。
“这是哪里的军队?”行德向迎面走来的一名看似汉人的兵卒发出了第一个询问。
“你说什么?!”兵卒翻着眼睛瞪行德。
这时,几名兵卒冲过来,异口同声地吼道:“让开!让开!”他们讲的是汉语。
行德遵照吩咐把牲口带到广场一角。刚才城门口的军队进城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行德问旁边一个士兵。
“什么?”那士兵也狰狞地对着行德瞪眼睛。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跑过来准备把行德强行带走。城里某个地方似乎正在焚烧,隔着前方的森林,不住有浓烟冒出。行德被迫和一路追随而来的牲口分离,被人掳走。街道狭窄,地面凹凸不平。不久,他们来到一个遍布民居的街衢,穿过后便是宁静的一角,路两旁净是高墙大院,令人不禁猜测若非战火洗劫,这该是个多么富裕和平又热闹繁荣的都邑。行德转过几条街道,除了士兵,哪里都不见居民的影子。
不久,赵行德被带到一座四周围着大土墙的庄园。里面散落着好几幢房子,每幢四周都是宽敞的空地,到处都有兵卒。赵行德被带到其中一幢房子前,不久就被众多兵卒围了起来。他们全是汉人,和赵行德有着同样的肤色与体形,语言也一样,却好似对中土的一切一无所知。
赵行德问面前的士兵家乡在哪里。那士兵似乎觉得受了羞辱,说了个行德从未听过的地名,对行德伸手就打。行德小心翼翼地跟另一个士兵搭讪,境遇却一般无二,再度没来由地被打倒在地。
之后,只要他一开口,就挨打,行德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正在这时,一个二十八九岁、看似首领模样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来到行德跟前,盘问他的姓名、籍贯和来此缘由。
行德一一据实回答,可每答一句,便挨一次打。那沉重的耳光每次打到脸上,行德都觉得双脚好像从地面上飘了起来,身体变成了空中的一根木棍慢慢倾斜,最终轻轻地倒在地上。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了,想必问题就出在语言相通上。饱受老拳之后,行德身上的衣服被剥光了,换上了戎装。一经换装,他立刻明白自己和周围那些士兵已毫无分别。随后行德被带到附近另一座庄园,那儿也到处是士兵,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广场上,兀立着用餐。
行德被命令站在广场一角,又有很多士兵围拢过来。为防被打,他一句话都不说。有个士兵跑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说:“快吃,马上要开拔啦。”
“到哪儿去?”行德问道。
可那名士兵对要去的地方也一无所知,只晓得他们正等着去跟回鹘人作战。这座城池究竟是什么地方?身边这些士兵又是哪一国的军队?行德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他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士兵。
当晚,赵行德幸免参加那名士兵所说的与回鹘人的战事,和其他十几个人被分配到城外牧场放哨。站岗时他才弄明白,这支军队乃西夏前锋,全部由汉人编成。而这座城,正是被西夏占领的凉州,昨夜那场战斗便是西夏和回鹘援军间的凉州争夺战。
此番西夏甘冒与宋军发生冲突的危险,决意派遣主力向凉州发动攻势,并于短短三日内把凉州纳入了手中。
赵行德以士卒身份加入了西夏的汉军,天圣五年春至是年年底一直驻守凉州,并迎来了天圣六年。
自从来到凉州,赵行德从未在城里见过士兵之外的人。被西夏占领前,此地少壮者都被编入了西夏军队,老弱妇孺则通通移居城外从事农耕,或外放水草之地从事畜牧。
凉州土地肥沃,农产丰富,城外平畴千里。西夏算是把河西首屈一指的“谷仓”收入了囊中。而且附近所产马匹向被誉为天下第一良种,中土环庆的马匹次之,秦、渭之马骨骼虽大,作为战马却欠机灵。凉州城北就是一望无际的牧场。登上城墙,放眼望去,辽阔的牧场上,数不尽的马匹一群群星星点点散布其间。管理这些马匹需大批人手。西夏占领凉州之后,不伤一名百姓,或将他们编入军队,或让他们从事农耕或放牧。
不仅凉州居民如此,西夏人也不例外。西夏男子到了十五岁,一律得服兵役,不正式编入军队的要从事杂役,以减轻军队负担。正式士兵都配有战马和武器,人人全副武装,未服兵役者则遣往灵州、兴庆附近沃野从事农耕。
入侵凉州一带的西夏主力号称五十万,此外还有由十万各族俘虏组成的杂牌军,灵州、兴庆分别有两万五千人驻守,边境一带则驻扎有七万大军。
赵行德所属汉军号称先锋,精选汉人勇武者组成,每逢战斗,必任先锋,其中有俘虏,也有世代久居于此地的平民。只要是骁勇善战的年轻男子,就都被吸收到军队中来。至于赵行德,只因在战斗第二天误打误撞混进凉州城,便被分配到这支军队。
行德日日都于城外接受战斗训练。他体格羸弱,天生不是武夫的料,但却很认真地训练。身为士卒,若是无用,就会被遣往黄河之外开垦荒地,与其那样,还不如在凉州城做一名士兵,哪怕吃再多苦。
一年中,赵行德三次参加西夏军与甘州回鹘人的战斗。每次他都昏死过去,其中两次身负重伤,但最后都人马俱全地回到了军队。为了纵使死在马上也不致坠落,西夏士兵总用绳索将自己绑在马上,这样一仗下来,总有众多战马驮着死者、伤者、昏迷者回到军队。
战斗中赵行德的任务,是在马上发射旋风炮,也就是一边弹射石头,一边策马狂奔,纵向冲破敌阵。赵行德欠缺马上挥舞兵器的蛮力,但所幸操作旋风炮并不需多大力气,身轻体小反而更适合充当泼喜陡(射手)。
这三次作战,赵行德始终身任泼喜陡,伏身马背,看都不看前方,只管一心一意地发射旋风炮。即使是一个亡命徒,冲入敌阵中心,也是相当勇猛的事。尽管主人没有下令,行德的坐骑却也懂得驮载着主人不顾一切地狂奔。三次作战行德都昏了过去,等清醒过来,人马已安然返回西夏军阵。有人把他从马背上弄下来,可他却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闯过战场安然回来的。
第三次上阵,他身受数处刀伤,醒来时,发现袍泽们正在为他包扎伤口,而他自己却不知何时受的伤,想必是在昏厥之后。这几次经验使他得出一个结论——打仗其实不难,只要射出几块石头,剩下的昏厥也罢,受伤也罢,只需交给命运去安排。冲锋陷阵时,都有坐骑助他。
不上阵的闲暇时候,赵行德就到处寻找懂西夏文的人,可他所属军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别的不说,首先就没有一个人能确定西夏到底有没有文字。或许上级长官里有人晓得,但以兵士身份,行德根本不敢奢望有机会同他们交谈。而且,他偶尔也接触一些长官,连认得汉字的都找不出一个,更别说西夏文了。
灵州和兴庆有很多官府衙门,经商的人也不少,必然少不了要用文字,而若整天待在前线凉州,就与文字这种东西无缘了。
赵行德于凉州度过了意想不到的一年,迎来了天圣六年的春天。军中有谣传称西夏不久将大举进攻甘州。人人都认为那理所当然,西夏先后攻下兴庆、灵州,如今又将凉州纳入手中,下一步要夺取的,必然是处处与自己为敌的回鹘小国,甘州。行德也认为起兵攻打甘州已如箭在弦上。
三月底,城外忽然起了骚动。每天都有新军队从不知什么地方集拢来,驻扎此地。夜晚登上城墙,可以望见东南一望无垠的旷野上,燃满了这些军队的营火。驻扎城里的军队也忙着检查装备武器。
四月初某日,城内外全部军队奉命集合到城外的广场上,接受西夏王李德明长子、全军统帅李元昊的检阅。每支军队的检阅都颇费时间。
赵行德隶属的汉人军队排在最后,他们整好队伍,从清早一直站到黄昏,接受检阅时已是日暮时分。
血红的夕阳开始西沉,余晖将城墙、整个广场、东边的牧场和西边的原野染成一片通红。在行德眼里,这位只知其名、未曾得见的西夏年轻统帅显得威风凛凛。二十五岁上下,五尺多高,不算魁梧,却有一股慑人的威严,整个人迎着落日,像在燃烧般红彤彤的。
李元昊慢慢走过行德所在的队伍,依次从头至脚打量着每一个士兵。每检视完一名士兵,都会投以一抹淡淡的微笑,那是一种温和的、深深沁入士兵心田的微笑。他的目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人不惜为他献出生命。
此时,赵行德内心感觉很奇特,自己竟然会是李元昊的部下,竟然曾经为他舍命陷阵,今后还要为他奔赴疆场,更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心甘情愿这么做,没有丝毫抗拒。
检阅完毕,部队撤回城里,赵行德被上级百夫长朱王礼召见。年逾四十的朱王礼在前锋部队里是个武功赫赫的人物,论勇猛,无人能出其右。
“听说你在衣服上写了名字?”朱王礼上下打量着行德的军服,目光最后停在一点,问道,“这是你写的?”他指着写在衣服上的“赵行德”三个字。
“不错,是我写的。”行德回答。
朱王礼说:“我要是能读能写,早出人头地啦,只因为不识字,建再多战功,也没法飞黄腾达。往后我会特别关照你,必要的时候会调你到我这儿来,阅读总部指令。”
“行德随时效劳。”行德答道,心想能够结识这个骁勇善战的长官,未尝不是好事。
“你现在就帮我看看这个。”朱王礼说着,将手里一块布片展示给行德。
行德走近一步查看,发现那上面写的是看似汉字却非汉字的西夏文,一种他费尽心力也无从弄懂的奇妙文字。行德表示看不懂,朱王礼就露出蔑视的目光。“不是汉字就看不懂吗?”接着又喝道,“行了,滚到一边去吧!”
行德不服其命,分辩道:“这是西夏文,如果让我见见懂这种文字的人,只要两三天工夫我就可以看懂。我其实很早就想学习西夏文了,能否送我到兴庆去?那样我很快就能帮上大人的忙了。”
“唔,”朱王礼目光炯炯地盯了行德一阵,最后道,“好吧,打完这场仗,你小子如果还活着,我就请求上级让你去学习西夏文。我言出必行。只要你我都活着,我一定兑现这个诺言,你好生记着。”
随后,行德主动问朱王礼,既不会读写,何以会注意到他衣服上的文字。
“不是我,是李元昊。”朱王礼说。
之后,赵行德时常被朱王礼召去办些特别的差事。似乎凭着识文断字这一点,朱王礼既对赵行德感兴趣,又对他有几分敬意。
五月,李元昊亲自率军攻打甘州。军队担任前锋出发前夕,行德又被召到朱王礼面前。
“我特地把你编入我麾下,我的军队在任何情况下都没吃过败仗,有时战死的将士多达八成,但却总能赢得最后的胜利。”朱王礼说。
行德并不特别高兴,但也不反感。
朱王礼又说:“这次要是打赢了,我准备为我的军队立个碑,到时候就由你来写碑文。”
“大人打算立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现在我也拿不准会在沙漠,还是在甘州的哪个村庄。总之,我打算在军队经过一场激战,虽死伤殆尽但最后赢得胜利之后,就地立一个碑。”
“要是战死了呢?”
“谁?我?”朱王礼特有的锐利目光一闪,“当然我也有战死的可能,但即便我死了,也要立碑。”
“如果我死了呢?”
“那就麻烦了,碑就立不成了。所以,你还是尽量不要死。但我看你多半会战死。上阵前夕,跟我说过话的人全都会死,你也逃不了。”赵行德的这位新长官说。
真是晦气,行德心想。但他觉得死没什么可怕,于是问朱王礼那碑文该以汉文还是西夏文书写。
“笨蛋!”朱王礼大吼,“当然要用汉文了,我们都不是西夏人。告诉你,只有宣读政令时,才用西夏文。”
据说朱王礼原是灵州藩镇的一名宋兵,灵州失陷之际为西夏所俘,后来被编入西夏前锋。但这只是传闻,谁也没有当面和他证实过。而且据说朱王礼很以此事为耻,每有人提及,他便立刻暴跳如雷。
赵行德很喜欢这位中年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