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刚出了内室,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吵闹。一个梳着妇人髻,簪着几根浅青色的玉簪,耳朵上垂着对翡翠雕刻而成的木兰耳坠,模样三十上下,披着亮蓝色绸缎,腰系一条浅绿色宫绦,外罩一袭水绿色软烟罗,脚踩一双鞋尖缀着两颗东海珍珠的绣鞋的妇人被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进来,原是薛母薛官氏来到云水阁。
采采及薛绫儿都向薛母微微福了福身子,道了声“万福”后,薛母身后的丫鬟婆子才向采采见了礼。
而后薛母便拉着采采的手进了内室,众人自然留在了外面。
“采采,这个你定要收好,这是娘好不容易才从智化方丈那儿求来的,能保佑你平安。”
薛母跟采采扶将着坐下,刚坐定薛母便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仔细地将其缓缓展开,露出了一颗晶莹的舍利子,这舍利子用了一条红绳细细地穿过。薛母极为谨慎地将舍利子连着锦帕一同放在铺着带着精致湘绣的上好丝绸的镂空雕花梨木桌上。
“娘,这是?”采采抬手拿起一只白窑青瓷杯,斟了八分杯新沏的雨前龙井,毕恭毕敬地奉到薛母面前,薛母接过,轻抿了一口,便将当时经历细细地与采采说了。
原是薛母闻得宝坛寺当今第一高僧智化方丈出关开堂,当下便决定前往宝坛寺听众僧诵经,顺便再为采采求道平安符戴在身上。最近她不知怎地,总是莫名其妙地心慌,总觉得她很快就会失去采采,求道平安符也算是为自己求个心安。
到了宝坛寺,薛母才发现宝坛寺的上山的路几乎被各种形形色色的马车堵死了,自然薛母的马车亦是过不去的。
“薛福,就将马车停在这儿吧,估计马车今天也赶不上去,剩下的路本夫人就走上过去吧。”
“是,夫人。”
薛福答着,将手中赶车的长鞭收回圈起拿在手上,麻利地跳下马车,吩咐后面随行的小厮掇来一条台阶,仔细地给放在马车沿。
做好这些后,薛福便与众仆恭恭敬敬地后退了几步,温顺地侍立在一旁。而薛母的贴身丫鬟薛雪灵则在随行小厮放好台阶后,顺着台阶踩上去,素手轻轻打开马车有着镂空雕花的门,在小心缓慢地挽起内门帘。
“夫人。”
待薛雪灵做完这一切,再唤得一句“夫人”后,薛母才缓缓起身,轻移莲步,到门口时微微垂头,便出了马车。薛母出来了后,薛雪灵立即放下手中的帘子,毕恭毕敬地奉上自己的手。薛母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薛雪灵送上来的手的手背上,这才缓缓下了马车。
薛母下了车便收回了自己搭在薛雪灵手背上的手,随即便有人送上来了一柄由绢糊成的油纸伞,薛雪灵接过,小心仔细地为薛母撑起,步调有致地跟在薛母身后半步。
“薛夫人。”
一个女声在薛母的身后响起,薛母闻言转身,待看清来人后友好地笑笑:
“是刘夫人。怎生得这般巧?”
刘王氏踩着碎步,不多时便移到薛母的面前,二人互相见了个礼。
“是巧了,话说薛夫人也是上宝坛寺听众僧诵经?”
“如此说来刘夫人也是了,不过妹妹此次前来还是向智化方丈为采采求道平安符。”
“是为采采啊,”刘王氏掏出锦帕,遮在口前笑笑,随后便将锦帕丢给身后的一众随侍,“说起来,姐姐也好久未曾见到采采了,听临安城里‘得见一人倾国色,飞花烟雨动满城’的传言,才得知采采现在都已经长成了倾姿国色,只怕是随了妹妹的样貌,倒是便宜了我家那二小子了。”
“姐姐谬赞了,刘二公子刈楚也算是品貌端正,人中龙凤,腹有惊世之才。他日如若得幸赴京应试,怕是状元郎之位莫属。”
“罢了,好妹妹,我们要是再在这儿互捧,只怕是太阳下山也到不了寺里。”刘王氏见日头有些偏了,适时开口道。
“是这个理,那就先去寺庙罢!姐姐先请。”
刘王氏也不再推让,二人扶将着上了山。
宝坛寺内早已是人山人海,寺内香火缭绕不散,浓郁的烛火味彰显着此时寺庙内的盛景。
“阿弥陀佛。”一个小沙弥对着刘王氏和薛母微微福了福身,刘王氏与薛母回礼过后,小沙弥继续说道,“二位施主请随小僧来,方丈知二位将来,已在后山禅房等候多时了。”
“有劳小师父了。秋儿(雪灵),吩咐下去。”
“阿弥陀佛,二位请。”
小沙弥引着刘王氏跟薛母穿过香火鼎盛的大殿,又绕过几座烟雾缭绕的偏殿,通过几条长廊,再穿过幽静的后林,一路来到了一座清雅的小竹屋前。小沙弥向她们打了个佛号,随即向前准备叩开竹屋的门。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进。”
伴随着一阵洪亮的佛号,原是闭着的小竹屋的门竟自己缓缓地打开。刘、薛二人相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进了竹屋。二人进去后,那小沙弥才从门口轻步步入,向一个双眼微闭,胡须尽白,但脸仍旧如青年般模样,披着一条暗黄色袈裟,端端正正的坐立在榻上的老和尚深鞠了一躬,
“师父。”
刘、薛二人进来后自然注意到了正在打坐的智化,寂静无声地向其微福了福身子。智化微闭着的眼缓缓睁开,清亮的眸看起来十分地精神,目光恬静柔和,与其后背竹墙上挂着的大大的“禅”相得益彰。整个竹屋的陈设十分简单,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简陋——打扫地干干净净的地上简单地铺就着一张普普通通的竹桌,桌旁只设有两张竹凳,桌上摆放的也仅仅是一个紫砂壶套两个竹杯;一张简陋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经书;然后便是方丈打坐那张简朴的床榻,榻上青色的床铺万分干净整洁。
“二位施主不必多礼,广远看茶。”
“是,师父。”
随后那小沙弥便拿起紫砂壶,向那两只竹杯中倾入些许清茶,再恭敬地送到刘、薛二人面前,二人忙道谢着接过,用衣袖遮住半脸,轻抿了几口,随即便齐放了下来。
“方丈……”
薛母刚放下手中的竹杯,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口。
“施主不必心急,且细细道来。”智化又伸出一只手,略微挥了挥,“广远,你就先去前点准备万僧诵经会上的事宜罢。”
“是,师父”
小沙弥向智化鞠了鞠躬,又向刘、薛二人道了个佛号,便就此离去。
“方丈,妾身最近总是莫名感到心慌,总是觉得小女要离去。妾身此番前来,一是想要方丈给小女卜个吉凶,而来是想替小女向方丈求个平安符戴在身边。”
薛母道出了这些天以来的心中所想,但并安心。
“施主切莫惊慌,容老衲为令千金卜上一卦,还请施主告予令千金生辰八字。”
“小女薛氏,小字采采,八字为丙子、癸巳、乙卯、乙酉。还望大师给卜算一下小女未来吉凶。”
“施主请稍后。”
言罢,智化便阖上双眼,右手拇指不断地在其余四指上交替。良久,智化的手指顿了顿,微微侧了侧头,一副感到十分奇怪的表情。
薛母及刘王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终于,薛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方丈,可是不好?”
智化睁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容老衲再算一次。”
说罢,便真的闭起了眼睛,重新开始算起来。又过了良久,智化的眉头越皱越紧,薛母与刘王氏的心也跟着紧紧揪起。
“罢了,”智化睁眼,“老衲竟是看不穿令千金的命格,还望施主恕罪,老衲卜算不出。”
当下,刘王氏与薛母纷纷一惊,但随即薛母便镇定下来,算不出那就是未知的,也未必是不好的,薛母这样安慰着自己,刻意去忽略自己内心的不安。
“那妾身便谢过方丈了。”
薛母与刘王氏起身,略微向仍旧端坐着的智化俯了俯身,作势便要离去。
“施主且慢!”
智化大师出声,并缓缓的从榻上下来。闻言,二人停了下来。
“不知方丈还有何事?”
“二位施主请随老衲前来。”
刘、薛二人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但也跟着智化走进了另一间竹屋,屋内的陈设与之前的那间别无二致,只不过墙上多了一幅僧人的画像,画像旁用隶书写着两个字“怀化”,原是已坐化的前宝坛寺方丈怀化。
智化走到怀化画像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师父,叨扰了。”
语罢,智化便将手指往一筒竹节上按去,竹节便随之凹陷下去,墙上怀化的画像徐徐向上收着,随着画像的向上收去,画像背后的暗格露了出来,智化上前去打开暗格,取出来一块锦盒。
将锦盒打开来看,是一块包得完完整整的锦帕,但智化并不取出锦帕,而是将手放进去,就着那锦帕略微往右拧了一下,锦盒内壁便升起一小块方镜片。
智化将方镜片对准那从墙上一个微小的洞中的投射进来的阳光,到了刚好未时时,那一缕照射的阳光经过放镜片的反射,投到了盒内雕刻着的莲花的中心。只听得“哐当”一声,锦盒的外侧弹出来一个小方格,方格里面依旧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锦帕,智化小心取出锦帕,动作万分轻柔地将锦帕展开,里面的东西终于完完全全地出现在眼前,模样却是一小块钥匙。
刘、薛二人惊奇地瞪大眼,最终见到那东西不过是一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钥匙,纷纷皱了皱眉头。
“敢问方丈,这是何意?”
刘王氏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浓浓的不解。
“烦请二位施主再稍等片刻。”
说罢,智化左手就着锦帕托着钥匙,右手伸出取下墙上怀化的画像,脚步轻缓地走到竹桌前,小心谨慎地将画像和钥匙放在桌面上,轻轻拧下画像卷轴的下轴的一端,再将画像微微倾斜,从下轴中缓缓画出一只做工精良带着锁孔的锦盒。
智化拿过锦盒,用方才取出的钥匙插进锦盒的锁孔里,在轻轻一拧,锦盒便“咔”地一声,应声而开了。
而那锦盒内竟存放着一颗完整的舍利子!
刘王氏和薛母细细地观察着这颗舍利子,细瞧之下,才发现这颗舍利子的不同,二人均被当场震撼住。
只见该舍利子周身形状不太规则,但相较于以前其他寺院所供奉的舍利子要圆滑了很多,而且还晶莹剔透很多,这颗舍利子因为被托在一块完整的寒冰玉上面,表面也泛着点点寒光。
“阿弥陀佛。”
“方丈,这是何解?”
薛母小心问道,语气十分地轻,似是怕玷污了那舍利子的神圣。
“此乃家师坐化所得,老衲幸得奉家师之命得以守护。本是应于百年之后供奉于大殿,享用大殿的香火,如今怕是不能了。老衲竟然推算不出令千金的命格,出现此情况应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令千金命格与老衲相关,二是令千金的命格关系到人界外的其他几界。无论是哪种结果,老衲都有一定的职责。如今老衲便将家师的舍利子赠与令千金,但愿能保令千金平安度过此生,也算是为家师结下一段善缘。”
“这舍利子乃宝坛寺高僧怀化方丈坐化所得,能驱妖辟邪,你且仔细戴着。”薛母顿了顿,再次托起青瓷杯,放在唇边抿了抿,“娘过些天去宝坛寺还愿,再去谢过方丈。”
“娘费心了,不过既是如此,采采应当亲上宝坛寺答谢智化方丈。”
薛母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仔细小心地将舍利子戴在采采的脖子上。
“这样也好,”薛母又想了想,继续道,“但切记,不可抛头露面,我们这些大户人家都忌讳这个。来年你满了十八后刘家人便会上来提亲,这是从小就定下的,况且刈楚那孩子也是极不错的,你嫁过去,再诞下刘家的血脉,刘家绝不会亏待你,这样娘也放心了。”
“是,娘,采采知道了。”
采采虽嘴上这样答着,心里可不这样想。
刘刈楚那个人她小时候见过一次,刘家二公子,书呆子一个。不过人好,好欺负。小时候那次见面采采便施计设计了刘刈楚一回,当时还刘刈楚回去后挨了骂,本来采采听到后还有点愧疚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道歉,结果采采还没有开口,刘刈楚见到她时不仅没有生气,还傻呵呵地对她笑,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想到明年自己就要嫁给那个书呆子,采采就头疼不已。
乙未年五月十九,宝坛寺一年一度的庙会。
马车行走在闹市上,采采今日只简简单单绾了个发髻,发间缀着支蓝田白玉木兰簪,系了条天蚕丝织就的发带,着了件干干净净的裙尾绣着几只翠绿的苏绣竹叶的交差领绸裙。
坐在薛府的马车中,采采时不时地晃荡一下脚上的蜀绣牡丹锦缎绣鞋,偶尔还会打起帘子一角偷偷向外瞄一眼,接近东城门的时候,由于出城的人太多,再加上城门守卫人手不够,马车便停滞了下来。
“客官,您的包子。”
“客官,您慢走。”
“一个素包子一文钱一个,肉馅的就是三文钱一个,客官您要哪个?”
采采正侧卧在马车里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忽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而且还越听越耳熟。采采坐起,打起帘子的一角,露出半只眼睛细瞧了去,竟然是前些日子追打老乞丐的那个自称包子铺在西城门那边的牛姓包子铺老板!采采随即变了脸色,气愤摔下帘子。
“小姐,怎么了?”
随身侍立在一旁的薛绫儿从来没有看到过采采发如此大的脾气,不禁担忧地询问道。
“你自己向外看看就知道了!”
薛绫儿也如采采当时一般,只打起帘子的一角,露了半张脸向外张望了几圈。
“没什么特别的啊,就一间普普通通包子铺啊。”
薛绫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想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生气。
“这家包子铺的老板就是那天追打老乞儿的那个牛姓老板。”
采采磨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来,薛绫儿似乎都能听到采采磨牙的声音。
薛绫儿经过这一提醒,还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随后似乎又像是想起了点什么似的,抿唇一笑:
“原来小姐是心疼自己那二钱银子了。”
采采瞪了薛绫儿一眼,
“以后别再我面前提‘包子’这两个字,还有,以后也别再拿包子给我吃!”
差不多快到午时了采采一行人才出了东城门,出了城以后薛福便将马车赶得快了些,约摸午时二刻便到了宝坛山山脚。
这次上宝坛寺祈福的人较之上次薛母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山路上车水马龙的场景比临安城最盛时还要热闹:形形色色的马车,来来往往的人,走走停停的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交织着马儿偶有的嘶鸣。
固然采采玩心大起,她也得安安静静地在马车中坐着。过了好久,采采越来越觉得如坐针毡。
“小姐且耐心等等,马车应该很快就能走了。”
采采打起帘子,看着前面堵得死死的路,直通往山顶的宝坛寺。要想上山,看来至少非得到申时不可,中间这一个多时辰她肯定会给憋死,当下采采便决定要出去走走,四处随便逛逛。而薛福得知采采的想法后直接跪在采采面前:
“小姐,夫人吩咐过老奴决计不可让小姐抛头露面,老奴说什么也放小姐出去的,”挺了挺后背,继续说到,“还请小姐恕罪。”
闻言,采采的眼底闪过了一丝狡猾的神色。
“娘只吩咐过本小姐不能抛头露面,那本小姐不抛头露面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薛福不明白采采话里的“不抛头露面地出去”的意思,但似乎只要小姐说自己不抛头露面,那就自然是好的。
“小姐只要不抛头露面,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听完,采采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似乎是在说: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下节预告:采采遇险,偶入木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