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失求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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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生不已(2)

十二岁奶奶给我开锁,记忆就非常完备深刻了。

在此之前,我见过上锁仪式。那孩子满月,家里大办宴席,请动族人亲戚,挂起家谱,族长主祭。族长拿个小本本记下孩子的名号,说是到十二岁了要登录家谱。具体上锁,则是邀请族内一位有威信的子息福禄俱全的“全和”长辈老太太,给孩子将银锁之类慎重地挂上脖颈。这锁子,自然就是长命锁了。但银锁对普通人家说来太华贵了,一般人家给孩子挂的只是铜锁。农家孩子早早下田上山抬水砍柴,脖颈上挂着银锁铜锁丢了怎么办?所以,那件物事并不总是挂在脖子上。

只有个别人家,由于前面几个孩子早夭,格外担忧这个孩子的生命,那么他就贾宝玉似的一直挂着他的长命锁。还有的更特殊,是用红布裹成拇指粗的条状,几尺长,端头合拢,拴上铜锁或者就是一只铜铃,天天不离脖颈。不做这番装扮的孩子们,都笑话那是一只驴脖套。打起架来,揪住驴脖套,就像外国男士打架揪住领带一样,可劲儿撕扯。

家里为了让孩子长命,还有给男孩子专门留那种姑子头的。如今的寺院道观,尼姑也是光头,道姑也是抓髻,我们见不到原装的姑子头了。姑子头,头顶刮得精光,只剩下头漩几根毛发;头顶四周,再圆圆地留那么一圈头发帘,一寸长短,朝四面披散开来。我只在早年的小人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插图。村里男孩子留这样一颗头,已经足够怪异,有的在后脖颈那里还要留下一撮头发,特别叫做“舅舅毛”,取“救救”的谐音谐义。

包括给孩子取乳名小名,专意要取轻贱名堂,含有恶作剧一般的狡黠,以便阎王判官不会在意,这孩子好长命百岁。村人给孩子取小名,小名所包含的意味,应该另立专章,甚至可以专门写一本书。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正而能言顺。老百姓反其意而用之,小名乳名,简直就有了施用法术祈禳的意义。咱省晋东南,干脆给孩子取名“屎锅尿壶”的非常多。叫做“不稀罕、不待见”的,像是非常文雅的了。去晋城的玉皇庙参观,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施主们,名字上了碑刻要流芳百世,碑刻上的大名,记得有“牛屎荣”“刘尿丑”名堂,就像五台山台怀镇有地名“王八盖”,而台山高处叫做“菩萨顶”,简直是一副绝对。

开锁拿事

鲁:我们那地方地处山西、内蒙古和陕西三省区交界,蒙汉民众信仰一致,都是敬神信佛,早年给孩子们认和尚当干爹义父的很多。包括鲁迅,不也有一个娶老婆生儿子的和尚当义父吗?江南风习,这一点和咱们北方毫无二致。

最奇的是,给孩子认义父义母,居然有人家将自家孩子许给某一样东西的习俗。葛水平写过一篇散文,叫做《石磙子干大》,她小时候可能多病,家里指了禾场上一个碾场的石磙子,说你就拜这石磙子做干爹吧,一叫就是十几年,每一年过年真的还要郑重其事跪拜一番。《山西文学》副主编,青年作家陈克海,校对这个散文的时候哈哈大笑。陈克海乃湖北宣恩土家族,他们那里也有此种风俗。陈克海是80年代生人,属于超生,被罚款五千元,他父母亲心理上便异样看重,就将他许给屋边的一棵老树。那棵老树也就成了他干爹。

张:为了孩子长命,给孩子拜认一家干亲,盂县人叫“认义”。认义到庙上的,孩子取名“仙家保”;认义两三家义父的,孩子取名“三家保”。我父亲弟兄七人,但我还有一位八叔。八叔是认义给奶奶的干儿子,取名呢,就叫八毛。我们沟里张家庄,有个六十四。六十四的爷爷六十一岁得了长孙,长孙顺口叫了个“六十一”;六十一往下,几个兄弟就依次取名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六十四的老婆前头生养过好几个,都早夭了。这个六十四就在当街上和我爷爷过话:二哥(爷爷行二),我把咱那娃娃给了你吧!爷爷便当众应承下来。到娃娃满月,六十四奶奶抱了孩子来我们红崖底张家,这就正式认了干爹干娘。盂县家,对孩子昵称小狗小猫的,写出来,我父亲他们的小名就是五毛、六毛、七毛。到我父亲在太原做地下党的时节,让敌方起疑:这个毛、那个毛,这不是共产党的切口暗号吗?且说奶奶认下的这个干儿子,依次就叫了个八毛。

八毛只比我大一岁,所以奶奶每年给他过生日包括十二岁开锁,我差不多都在场。自然,每当这样的日子,家里都是要做糕的。做糕祭祀,以开锁那天最为郑重。院里方桌上供好大三份,燃起高香三炷,焚过黄表纸,然后开锁。八毛脖颈上并没有什么银锁之类,如何开锁?奶奶早已准备停当。用一根红头绳,下面打结,拴牢三枚铜钱,这就有了一根锁链了;用平常锁闭立柜的大铜锁,锁在头绳上,虔诚祷告一番,八毛严肃跪拜,三个响头,然后奶奶小心翼翼又非常爽利地将那大铜锁打开,宣告开锁完毕。我和八叔搀起奶奶,奶奶满面慈祥,笑眯眯盯着八毛说:开锁了,我娃这就长大成人啦!

——非常吊诡的是,六十四奶奶后来还连着生过几个男孩,也依次叫成“九毛、十毛”的,由于缺少了正式拜认干娘的仪式,后面的孩子都夭折了。

鲁:因为有着三百多年航运商贸历史,所以我们那儿黄河两岸的乡村里,直到今天依然可以在生活细节里找到非常多的商贸传统影子。比方说,家里锻炼孩子们从小就要识字识秤。在乡间,目不识丁的汉子,几十秤下来能将货品数字总量分毫不差相加在一起;如果货品不同,单价复价总价,秤过之后马上就可以口算出来,这种情形屡见不鲜。这是一种怎样的训练方法,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我想说的是,晋绥一带的老百姓认为,一个男人一旦掌握了这种本领,就可出口进套(出口是指到口外去,进套是指到河套),就可以游走于黄河两岸那些著名的渡口讨生活了,这种本领叫做“拿事”。一般来说,十二岁开锁算成丁的话,那么这个人就要学着出面拿事了。

那一年冬天,我还在家乡做中学教员,和几个朋友到陕北一个叫做麻镇的地方赶集。麻镇位于黄河一级支流皇甫川右岸,为明长城一线榆林镇的一个重要关隘,黄河航运发达年代,有“金皇甫、银麻镇”的说法。麻镇往北,即是抗战时期马占山抗日先遣军司令部所在的哈拉寨,哈拉寨偏西南,即是走西口的又一关隘古城镇。

麻镇、哈拉寨、古城,在陕北与后套地区的连接线上是三个非常重要的地标,古来商贸发达。麻镇离河曲城最近,所以,每逢集日,麻镇周边方圆六十里的人们都将自己的农副产品集中到这里进行贸易。

那一天我碰到一位少年,刚刚长成的样子,他在自家摊位前面,守着从家里担来的红薯、土豆、猪下水等等,货品并不多,他一个上午没有开张。因为他不会吆喝,一上午就站在那里守着一杆秤。到中午,一个汉子走到跟前,一一询问货物的价格,孩子犹豫半晌,讷讷说出每一种货品的价格。当卖到猪下水的时候,我听到他给出的价格出奇的低,我当时很着急,怕这个大人哄骗小孩子不懂事。但是,那个汉子显得很大方,将他面前的货物一齐买了下来。这些货物的价格有的高于行情,有的低得离谱,大至下来并没有出格。

那个汉子我记得特别清楚,穿着一袭羊皮袄,买了货之后,摸了摸孩子的头,将货物全部移到自家的车上拉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孩子的父亲其实一直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孩子与大人进行交易,并没有干涉。直到汉子走远才过来帮孩子收拾摊位,孩子将卖得的钱一一报上来给了大人。这时候我又发现,周围赶集的农民们都用那样一种非常温厚的眼神注视着这父子俩。

中午,赶集的人陆续回家,父子俩和我们相跟着走。他才告诉我们说,今天给孩子开锁。开锁,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已经度过了童年,已经是一个成人了。今天开锁,到集市来卖货是让他“拿事”,卖多卖少都由他。“拿事”,是开锁仪式的一个重要环节,上午集市拿事,中午才回到村里接受正式的开锁仪式。那父亲说,男儿十五夺父志,十二岁就是一个男人了。

男儿十五夺父志

张:“男儿十五夺父志”“十五男儿早当家”,这也都是民间口语俗语。这样的话语存在深入人心,是对成长的一种砥砺,也是对我们民族乡土教育成果的一种肯定。

当然,男主外而女主内,男女是阴阳也是表里。多年的宣传又总是偏激,为了高扬解放妇女的伟大成就,一定要把妇女如何受压迫形容到极端的程度。所谓仁者二人也,就是男女夫妻;所谓三族,乃是父族母族妻族,自己的妻族便是孩子的母族。“万恶的旧社会”如他们所说真的那样黑暗,中国人早死光光了;妇女始终受着他们所说的那样深重的压迫,中国早就没有女人没有人烟了。

乡下人家教育男孩子成人拿事的同时,对女孩子的训练开始得更早。我的堂姊堂妹们,三五岁不等,奶奶会分给她们一点布头,令她们在游戏中学着做针黹。一般,她们最爱的是缝制布娃娃,村里叫“蛮姑姑”。蛮姑姑红袄绿裤,有的还绣出了五官眉眼,看着童趣盎然格外袭人。除了做针黹,女孩子哪个不是早早上碾磨、下厨房。有俗语说女孩子的,“十一留头十二嫁,十三生个毛丫丫”。我的太奶奶是个盲人,我奶奶十五岁嫁到红崖底张家,即刻开始主持家政,没有童年少年时代的锻炼素养,怎么可能?

在我们村,说到男孩子,最普通的是说:小子家不白吃十年饭。失学的就不必说了,上学的男孩子,也都是早早下地上山。我是六虚岁跟着堂兄们上山砍柴的,据奶奶说还是疼爱我,给我放宽了一年。大伯叔叔们,都是五岁上山。头回上山,砍了罗圈粗细一捆柴火,不会捆,捆成一个圆骨碌,又不会扛,就那么连背带抱,舞弄回村里来。街上汉子们还要笑话:哈哈,你这是给黑老鸹搭窝哩?满脸汗道子,手上是划伤和水泡,实指望奶奶抚慰两句,奶奶脸子平平,看看我的柴火捆儿,不加批评就是高待了。

1958年初春,我虚岁十二,我是阴历十月生日,其实刚满十周岁。村里习俗,谁管你周岁虚岁,反正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孩子到了十二岁,你得从山泉那里担回一担水来。担水的水桶是那种箍桶匠箍下的柏木筲,连筲带水至少八十斤。平路上还好说,山梁斜坡上,你就不能放担子。特别是山嘴那儿的台阶,临近悬崖,台阶陡立,至今想起来都着怕。但你得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道来,把一担水挑下山,倒进自家的水瓮。那样担回一担水,算是体力考量中的一个成丁礼。从此,在同龄小伙伴跟前,高高昂起脑袋走路。到十五岁,要求自然更高些了,像我大哥宝山二哥靠山们,一个个赶车扶犁,基本上成了干农活的全把式。

顺民,你们家乡大概也一样,咱们省乃至整个北方,把种地下苦的庄户人一律叫做“受苦人”。受苦人自家调侃说是“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其实乡土文明、民间智慧,这是个科目齐全的草根大学堂。过去是十六两一斤的秤,一般人家会教孩子小小背诵斤秤流法: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一气背下去。而且还得能够活用。至于日月星辰、四季节令、五谷六畜、庄禾植物、山野虫豸,种种知识习得,包括与大自然的天生和谐,那叫化教育于无形。咱们到晋中大院参观,大院还保留着过去的马车。不说别的,一辆马车上的各种零件,车辐、车辕、车彀、车辋、车梯、车键,驾辕骡马所佩戴的后鞧、搭腰、鞍韂、纣棍,脑环、嚼勒,几个导游能说得出来?我看他们的知识远远要在我之下。

我们村是个典型的农耕山村,过去逢年过节,老百姓才会赶集上店,那营生压根没有女人们的份儿。那需要一家的家主亲自出面,成了一件极其隆重的勾当。那么,说到成人,哪家的儿子十五六,竟然就能托付他进城去采买,他就真个算是成人了。

十五当家,我看不应该是成人的死板标准,倒像是一种鼓励鞭策。我爹十四岁出门打短工,十六岁到尽沟底田家庄给人家扛长工,十七岁到太原府来闯江湖,十八岁就当上了大工头。这就是成人拿事早的。其时大伯四十岁了,到太原来负责往老家背我爹挣下的大洋,到年底我爹和爷爷碰面,大洋数码对过账,爷爷才露出一丝微笑,吐口说:老大四十了,我看是成人了。其实,我在村里学龄前,背《三字经》,学习写仿,包括打算盘“学会四七归,走遍天下不吃亏”,都是大伯教我的。大伯哪里是那样“大器晚成”。或者,大伯小时候,爷爷正当壮年还在家族里主事,轮不到大伯来表现。

鲁:老年间,男丁到了十五岁在乡村里大概要举行成人礼。我还见过村里到腊月门上,一个十五岁的小男人指挥众人杀猪宰羊。杀猪宰羊,乃是村里另一种重大事务,被称为“卧猪卧羊”,其隆重程度不亚于老秋里赶时间收大田里的庄禾。户家一年里的油水全在这一口猪和一只羊身上。重要的是,卧猪卧羊不仅需要操作者的力气和技术,还需要当事人高度的协调和组织能力。二三百斤的猪要“卧倒”,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而将一只羊剥得不糟蹋一点东西,则需要更大的耐心。然后,将猪脖子部位最肥美那部分割下来,做一顿猪肉烩菜来犒劳邻里一年的帮衬。这一环节则考验户家平日“交伐”礼数是否周全,户家“掌柜”的是否大度。

这一切,都交给一个十五岁的小男人自己来完成,家长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自己的儿子忙前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