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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结社集会(2)

这种依托了丧仪丧礼的极其临时的人员团队,便也具备了会社性质和功能。

当然,这些都需要我这位叔叔前来组织协调。村民小组长,这时分明就是一个社首。

张:你的这位叔叔,从村民小组长的身份转换到传统纠首、社首的身份,看似自然而然,其实有点内在的必然。大家并不因为他是村民小组长,就高看了他;倒是他的人品能力适恰当一个社首,这时认可了他。反过来推断,其人热心公益,大家对于上面指令他当村民小组长,方才不至于抵触抵制。

你们村是杂姓村,凡有什么会社之类,立即会显出超越血缘宗族的性质功能。以我的见闻体会,便是在我们红崖底这样血缘宗族非常强势的村落,结社集会的这种超越功能也极为显见。

咱们的汉字,象形会意功能完备。宗族二字,“宗”,是在一个屋顶下共同祭祖;“族”,是在一面旗帜下共同去作战。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当国家的内在构成与外在概念发生了变化,宗族到底不能覆盖全社会的所有功能。

还以我们红崖底来说,这样的例子多不胜举。

比方村里的羊群管理,历来有一个管理机构。负责这个机构的,既不是村闾头面,也不是家族长老。村民养羊,并不是家家养羊,养羊的人家羊子数量也各有不同。各家都自己放羊吗?那是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为节省劳动力,优化人力资源配置,养羊的户头就会合伙雇佣一个羊倌。首先,大家的身份这时统统变成了雇主之一,与人们是不是同族同姓关系不大。头一条,先和羊倌谈定工钱条件。除了固定工钱之外,羊倌每年要靸鞋两双、红油伞一把,一年两季剪羊毛、一次挖绒,羊倌占比例多少等等条款要知会所有雇主。羊倌日日派饭,羊多羊少,各家派饭次数多寡,也得议定。羊子天寒回圈,所吃草料如何分担?羊们拉了粪,又如何分割?夏日,羊群不回村,要在割过麦子的地里卧圈肥田,没有麦地的人家怎么办?种种问题,看似不大,千头万绪。闹不好,处置不公平,必然起纷争。历年磨合,村里就出现了专门负责这方面协调工作的“羊群会子”,有的村子称作“羊毛会儿”。

我记事那阵,为了方便管理,羊群会子又把羊群分成若干股子。满村二百只羊,分作十股。每股二十只,村民自由结合,满二十只就算一股。管理羊群的负担或是收益,十股平摊。这家只有两三只羊,户主平时自私杠头,往往没人愿意与他合股,这人还得低声下气,求人收容。一个羊群会社,反转来制约了处世做人。

羊群会子于是就成了一个董事会理事会一样的机构,十大股东,轮流当董事长。羊毛会子的十个人,整年磨牙费嘴跑腿奔忙的,有什么奖赏?每年在阴历十一月十五,盂县乡俗“关庙门”,自那天开始到正月里闹红火,大庙都不赶庙会不唱戏了,羊毛会子的十个人要聚餐一顿。聚餐之前,要结算一年的账目,要祭拜山神。聚餐吃喝,这笔花费哪里来?原来羊毛出在羊身上,剪羊毛的收益里边会提前抛除出来这顿饭钱。辛苦一年,吃喝这么一顿,养羊的户头也都体谅认可。谁要不认可,眼馋那一顿美餐,那么好,请你明年来当董事。只要你不嫌跑腿费嘴,你能把你这一股二十只羊子的事儿办妥办好。

如此的集会结社,看似鸡毛蒜皮,关系村社众多户主利益,没有这样的会社还真不成。细细分析其组织构成和内部章程,其民主协商、公推民选、群众监督体制等等,实在应该承认:它尽管古老传统,却具备了若干先进的现代理念。取缔了这样的会社,一切都要由政府政权来代包代管,是为越俎代庖,十足霸道而不明智。相对于宪政民主而言,非是提升进步,乃是一种倒退。

挎盒子炮的二姥爷

鲁:羊群会子之外,在咱们山西管涔山一带,还有牛群会子、马群会子,情形大致差不多。里头有许多令人感慨的会社规矩,这个将在下一回村规民约里谈到。结社集会除了生产互助之外,还有其他内容。

我姥娘的村落在河对岸准格尔旗,离旗府八十多里地,山高皇帝远;我二姥爷是旗里早期参加地下党的老党员,到60年代还背个盒子炮到处转,是村上的支书。70年代,村里落后,好多人家说不回媳妇,眼见得侄儿望孙们就要打了光棍。二姥爷想了半天原因,听了老者们许多说法,最后归结是村上已经二十年没唱过一台戏啦。周边村落人们,永不踩来一只脚印,谁知道你村的后生是光的麻的?于是,偷偷请神池道情班子来唱戏,村里也有思想进步不识生冷的后生,私底下说这是搞封建迷信帝王将相,但惧着二姥爷的威信,不敢在明处说。二姥爷说:唱狗日的,出了事情我顶着,顶多打我个“内人党”。

张:顺民,你先稍停一下。“内人党”在这儿得给大伙儿解释两句: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无端栽赃诬陷,虚构出来的一个“内蒙古人民革命党”。虚构出来,再打成极端反动组织,株连无已,受迫害者有上百万人。二姥爷不怕这顶帽子,这是豁出来了。

鲁:分配演员住宿和派饭,二姥爷手持烟锅子一家一家点画,筹集唱戏款项,也是手持烟锅子一家一家点画。村里请闺女,叫姑舅,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小山村热热闹闹唱了三天戏,四乡八村的人都骑驴骑骆驼的前来瞧热闹。好多人第一次在大夏天不时不节把新衣服穿出来,大家才发现生活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这时候,我那二姥爷老党员就变成了老社首。

另外,他还出面组织祈雨,这个在前面说过,不多谈。

张:挂盒子炮的二姥爷,不能不说是个人物。只是,基层政权的干部作为代行了乡村原有集会结社的功能,二姥爷等人只是非常时期的特例罢了。从你的几段叙述能够看出,我们乡土社会原始的曾有的集会结社传统出现了断裂。政府在日渐扩大权限,越来越大;社会本身的功能在萎缩,越来越小。

不过,盒子炮二姥爷决定村里唱大戏,这个决定可是不简单。生活经验在这时起到了关键作用,盒子炮一下子上了顶门火,瞄准了目标、击中了红心。

家族宗族、偏远乡村,寻常的生产生活文化活动,本身多半是自恰自足的。全村大多数人,整个村社,与周边村落交流互动,结成更为广泛的名副其实的“社会”,在过去那个时代,最主要的体现形式就是庙会。而庙会依托于某一神祇,出于娱神兼而娱人,其中最重要的盛大活动就是唱戏。

注意“庙会”两字,它本身就是一种“会”,那是四乡八里成千上万民众参与的大集会。

庙会期间,乡间社会固有的各种关系几乎都得到了集中展示。

有各种各样货品买卖,农具日用,大到布匹牲畜、小到针头线脑,搭棚的、圈地的,散落戏场周边,这时的交易规模分明超乎寻常赶集。

各样小吃齐全,招徕叫卖,此起彼伏。不止小吃一条街,堪称饮食博览会。打饼子的,杆杖敲出鼓点;吹糖人的,小人惟妙惟肖;大把拉面、飞刀削面,光是看看那手艺,就精彩绝伦。

正式班子唱戏,人山人海,台上是疯子,格外卖力,台下是傻子,看得如醉如痴;梆子激越,响遏行云,“狮子黑”“叫驴红”,唱腔在整个庙会上空旋绕,绕梁不止三日。

走江湖的闻风而动,卖膏药的、耍把式的、放西洋景的,应有尽有;这面猴子爬竿,那面大卸八块;赶庙会的随便看,看了这面看那面。

善男信女烧香还愿、磕头礼拜,壁画故事惩恶扬善、塑像如生宝相庄严;钟磬悠扬,香烟袅袅。

游人如织、士女如云;故意挨挨挤挤、分明眉目传情;风流后生愈风流、骚情女子越骚情;戏台里外上下,演绎许多人间至爱、假凤虚凰。

小脚老太太踩着条凳看戏,小脚麻木了,说是赶死看上一回戏,死了也闭眼了;小毛孩子今番见了种种稀罕,留下永生不灭的美好记忆……

老百姓赶庙会,万民同乐,这是表象,殊不知这庙会内里,原本有个“会社”来组织操办。

我县的藏山庙,供奉赵氏孤儿神主,是全县最大的庙宇。每年阴历四月十五的例行庙会,也最为规模浩大。藏山庙具体坐落在我们苌池镇地面,以苌池镇为首,全县各乡镇都有当地主事的角色一并参加,共同构成一个专门主持每年庙会的会所。会所有会长,有副长,有成员。庙会唱戏,唱几天?请哪家班底?定什么戏文?预订戏班,叫做“写戏”。也就是与戏班写好合约,届时双方履约。乡民们随便看戏,那么写戏的钱款如何分摊?各种买卖摊点,如何收取适量费用、怎样分派具体摊位?什么人负责庙会保卫,如何防火防盗防止拥挤踩踏?等等事务,皆是会所全权负责。

庙会之后,整体总结,账务公开。包括这几日庙里的香火钱,主持庙祝也不可“傍着龙王吃贺雨”尽数吞没,要向会所公开。抽出多少数额,如何维护庙宇神像、保护林木、整修道路,皆要民主议定。

这样盛大的活动,万民同乐,根本无须县令大老爷和县衙门出半个人力、操半分钱心思。听闻庙会盛况,大老爷心下欢喜不尽:正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本官为民父母、无为而治,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果然“致君尧舜上,而使风俗淳”。

集会结社,不曾写上宪法,此时此际胜似写上了宪法。

所谓“社会”

鲁:张老师举出庙会例子一说,曾有的乡村会社其组织构成之民主、其社会功能之完备,可见一斑。和整个乡间生活曾经那么和谐地融为一体,那样不可或缺。结社集会,确实就是广大老百姓生活的有机构成部分。

民国时期,像梁漱溟、费达生、晏阳初他们在山东、江苏和直隶搞乡村建设,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赖了乡村各种形式的社、会组织。如果不借助这个壳,简直没有办法开展工作。而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组织各种生产、教育和公共服务活动,其实也是将乡村结社集会形式发扬光大起来,生产合作社、纺织合作社等等,赋予了传统会社全新的内容,而且效果非常明显。

前些年,我接触过二三十年代的一些农村经济资料,发现乡村结社集会的形式真是名目繁多。在名堂上,有以靠结义形式组织的兄弟社,有协调水利的人渠社,有组织庙会社火的专门班子;在物质上,有支持庙会的庙田,有帮助村落子弟进学的学田,有为正月社火专划出的社科地,还有预备度灾度荒的义仓,几乎囊括了乡村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

义仓在晋绥老区和陕甘宁边区的村落,即便是共产党民主政权时代,仍然没有消失,还起着很大的作用。过去管理义仓的社首都是村里人选出来的,每年要公布收集的谷物,公开支出账目,每年还有相当严肃认真的祭祀活动。认为这是神授的权力,祭祀之后再把管理任务交给下一任社首。民主政权之后,这一套形式被取消,由村长一人掌管,于是就有了权力寻租与贪污的空间。“土改”的时候,许多村干部被打死,其罪名就是义仓的账目不清楚,就是一笔糊涂账。

你前面说的闾长、里长,包括过去的保长、村警之类有政权色彩的角色,在旧有的乡村秩序中实际上是一个苦差使。当年调查晋绥土改的时候,不免要涉及乡村政权构成。我发现,许多村落居然有专为闾长、里长、保长和村警设立的公共组织,大家凑份子集一些钱,来补贴这些人。往往是这些乡村长官干上一段时间,莫不叫苦连天不再想干,公共组织只好另寻他人。当然,也有干上这一角色的人自不量力,做一些出格的事情,那对不起,补贴马上停止。

我认识一个老干部,他就是当年的村警,村里一停补贴,哪里能活下去?还出去讨了一季饭才度过春荒。过去他们的社会地位相对要低得多,远不能跟今天的村干部相比。

张:权力下行,覆盖了乡村生活、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一竿子插到底,大政府小社会的格局渐次形成。

我们红崖底,偏僻山村,也曾经有个戏剧自乐班。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血泪草台班》,冠之以草台班,那是夸大其词了。卖给我爹地基的那家,户主八生老汉,就是草台班的班主。我爷爷是戏班的鼓师,俗称打板的。戏班子的管理排练,戏装道具、锣鼓家什保管,村中节庆演出、正月十五出村献艺,原本是民间会社自我管理。草台班存活了几代人,上百年,也没听说出过什么经济问题、有过什么人事矛盾。

水簿水规和“铁皮老虎”

鲁:政权之手下行之后,乡村结社的社首的威信和结社本身这种形式,对政权权力当然是一种威胁。停社休会,打压社首,面儿上说是工作作风粗暴,实际上是他们对乡村社会的结构并不了解,或者不愿意了解,不屑于了解,故意不了解,对农村社会缺乏起码的尊重。在旧有的社会秩序中,政权治理乡村,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结社集会这种形式,对之持一种鼓励的态度、培植的善意。

当年我读大学的时候,在临汾的山西师大,曾随洪洞的同学不止一次到过广胜寺。于是便也接触到了一些有关会社的史实传闻。

山西洪洞广胜寺下的霍泉,流经三十多个村庄。三十多个村庄,涉及霍州、赵城、洪洞、临汾四县。霍泉水一秒流量为五立方米,是四个县的主要灌溉用水。历史上,几个县为争这股水,村庄与村庄之间经常发生械斗。从元代开始,官家倡导、民间磨合,几县涉及灌溉的村落开始结社。社首由几个村庄轮流来做,何时开渠放水,如何上下游水量分配,如何分配灌溉时数,何时祭祀,都有一套明确的规定,并且勒碑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