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失求诸野
7675500000038

第38章 尊师重教(1)

孔夫子兴办私学,传授经典,打破了上古“学在官府”的既定格局,开创了中华民间教育风气之先河。从此,代代读书人学而教之,培植了“学术在民间”这一世界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葩。而无论官办太学、州府庠序,还是民间私塾,先生传授、学子捧读的,首先必然是四书五经。于是,服膺仁道、鼓吹仁政,成了广大士君子自觉尊奉的天职。换言之,传统学术关乎世道人心,读书人秉持民间立场、主张民本思想,天然地成为了大众百姓的代言。

千百年来,老百姓一贯尊重读书人,绝非偶然。尊师重教,在乡野民间蔚然成风,绝非偶然。秦始皇焚书坑儒,不曾焚尽诗书、杀绝读书士子,这一定与亿万老百姓崇拜经书、尊重爱护读书人有关。

建国后,针对知识分子读书人的运动不断,我们曾有的宝贵的尊师重教传统,遭到了极大破坏。预测这一传统能否真正、完全恢复,非常困难。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尽量捡拾这方面的若干记忆碎片、尽量搜寻一点珍稀的风习遗存。民间几分悲壮的守望,或许正是整个民族的希望。

所谓“先生”

张:我们这一回对谈的话题是“尊师重教”。这一话题,顺民你应该比我有优势。一点,我念书只到高中毕业,不曾正式进过大学,不若你是正牌大学科班出身;一点,大学毕业后,你又进入中学教书,自身就当过老师,从教师的角度来谈论关乎教育的话题,该有一点特定优势。譬如饮水,冷暖自知。

当然,我也照例有我的优势。我比你年长,有着建国之初农村合作化之前的一段经历记忆。那时,若干整治打击知识分子的运动还没有大规模开展,乡间尊师重教的风习还相对淳厚。亲历亲见,对照判然。

建国前,我们红崖底的乡土教育状况,至少我听父辈们讲过若干。建国后,红崖底正式成立了小学,我就有了亲身经历和非常清晰的记忆了。

红崖底正式成立小学,在1952年。此前,我们村没有正规的私塾。于是,集镇大村,颇是小瞧鄙视。苌池镇,不过离红崖底十来里,在我姥爷的口吻里,也是“你们那山沟里”如何如何,好像北京人小瞧山西家似的。山沟里的村民当然也不愿自己孩子都是睁眼瞎,村人集资协议公办,始终坚持下来的公益教育,是举办“冬学”。春耕、夏锄、秋收,农家孩子都是小小下地上山,参与生产劳作;到冬闲时分,从外村请一个老秀才前来教书,整个冬天,学期三个月,是为冬学。当然,即便仅仅是冬学,适龄孩童失学的状况也难免存在。比方我父亲老弟兄七个,爷爷就供不起他们人人念书读冬学。我那爷爷也有趣,自己定一个家庭政策章程出来,叫做“一三五念书,二四六受苦”。二伯、四伯,根本不识字,成了扛起老张家种地下苦全套农活的人物。我父亲十来岁上,得过一次副伤寒,几乎丧命,方才赢得去读一季冬学的机会。他就是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认了几个字。从此,自己半猜半蒙,随时请教别人,渐渐读得了评书话本;到我记事,他又学会了查字典,认字更多了,能通读“三国”“水浒”。于是,老爷子免不了要说起那一季冬学,说起当初教书的先生。那是他童年的珍贵记忆,言谈之中,感情浓浓。

再从奶奶大伯平素说起教书先生的口吻、礼敬村中教师的做派,我自小便深深感触到乡间尊师重教的浓厚风习。

文化落后的山村,或许正因教育稀缺,没有几个称得起的读书人,尊师重教的风习转而格外浓重。

鲁:记得1987年毕业参加工作,护城楼辛彦老和尚已经往九十岁活,听说我毕业回乡,就问:委哪儿啦?

老旧的时光仍然储存在老人的脑子里。我说教书了。老人粲然一笑,说从此就是先生啦!老人这么一说,真把我吓得不轻。从此之后,村里老一些人的见了面总要叫我“先生”,执礼恭敬。别人恭敬,自家当然不敢造次。

在乡村社会里,“先生”只是给两种人准备的专用称谓,一是教书的教员,一是乡间的医生。尽管说的是职业的专称,但这种称谓却又绝不仅仅为了区别职业。在以宗族和亲缘为号召的乡村社会里,这样的呼称怎么说都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在里头。

小时候,村里只有两人拥有这样的称谓。一位,是住在东门上的王三,人称三先生。其实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善针灸,能施药,外带还懂一些阴阳八卦,这本事八成来自祖传。小时候村里没有什么医疗设施,一茬孩子十几二十个,除了接种牛痘,就没有跟正规医院打过交道,童年和少年的保健医疗都交给了三先生。三先生的针灸是真的“灸”,银针扎进去,在针头上燃一点艾叶,慢慢灸。病痛孩子的额头或者两腮就留下两个圆形的疤痕。这法子不知道救过多少孩子的命。三先生在祖母她们那一代女人中很有信誉,我们一有头疼脑热,必定叫三先生,说是“好医道,好脉道,一看眉眼就知道”。其实三先生年纪并不大,也就我父亲他们那一辈人。

张:称呼看病的医生和教书的老师都是“先生”,这样的传统不仅历史悠久,抑且覆盖广泛。过去读书人通文识字,读经的士子看得懂医书,乃至研究精通《黄帝内经》的不在少数。换言之,坐堂诊病的医生,一定在同时是读过四书五经的。包括若干退休丁忧官员,“不为良相而成良医”,替人诊脉看病济世救民的在在多有。傅山先生不惟是著名的抗清义士,伟大的学者和书法家,同时又是医术高超的医生。《易经》讲阴阳五行,精深博大的中医尊奉天人合一,也讲人体生命的阴阳五行。经书、医道,育人救人,大道相通。便是西方,在英语当中,医生与博士也是同一词汇。甚至医生博士在法庭上出具证词,庭上都是要不加怀疑予以采信的,社会尊重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道德自律为人品格表率,达到了那样的高度。

——这儿,我小小商榷一下你刚才谈及针灸的“针头”一词。针头指的该是针尖,手执的另一端,农妇都叫做“针冠”。普通缝衣针,也有叫“针鼻”的,用于针灸的针具则不如“针冠”准确。

而你记录辛彦老人那句问话“委哪儿啦”,这个“委”字抓捕得真好。时代特色鲜明,文化含量隽永。你接着说另一位先生。

鲁:呵呵,三先生施的是银针,有别于农妇用的缝衣针,一端扎进穴位,另一端则燃艾。怎么称呼准确,尚待请教“先生”。

另外一个先生,是真正的先生,大名贺章甫,字士端。他毕业于民国初期的山西第五国民师范学校(初师),毕业之后回乡教书;遭逢乱世,就业、失业,再就业,再失业,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我们县里已经有五所完全新式小学,他就走了三所。后来担任过二完小的校长,过得也挺不容易。贺先生家境一般,教书之余也用薪金来放贷。逐渐攒下一些钱,买了地,还在我们护城楼买房定居下来。过去讲高利贷,是阶级剥削表现之一种,其实那个时候的河曲县,虽是航运码头,但根本没有现代金融机构,民间借贷普遍存在。就是寒门小户的女人,也用体己钱来放贷,那是一种市场需求。1947年开始土改的时候,不少放贷者把自己放成个地主成分,被斗死的人有的是。

贺先生在护城楼买房定居的时候还不是地主。抗日民主政权进入河曲县是1940年的事情,他被选为县参议会副议长,属于开明士绅,帮助民主政府做事,做了很长时间。在村里在县里都有很高的威望,女儿女婿都是抗日政府里的官员,后来进京做了大官。

1947年,因为跟伴种的伙计发生了一些矛盾,听村里人说是因为一头毛驴,半道死掉了,两个人分配秋后庄稼收成,因那头毛驴分多分少有了争执,伙计记了仇。到土改的时候,给斗了个九死一生。

所谓伴种,不同于土地出租或雇工耕种,相当于合股经营土地,一方出土地、肥料、种子、牲畜,一方出力气,秋后按事先约定分配粮食。属于某种特定契约关系。1947年土改的时候,那个伙计当了行政村的民兵小队长。贺先生放贷,自然定性是剥削,再加上是开明士绅,顺理成章定下个地主成分。行政村开斗争会,把老汉打了个半死。正是大雪封门,血糊拉渣扔在雪堆里单等狗来啃吃尸体。村里一个叫二拴柱的后生,趁人不注意才将他背回家里,捡了一条命。

其实他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土改过后,村里人依然称他为贺先生。说起他从来不直呼其名,一说就是贺先生如何如何。如果是同辈,也不称其名,而称字,说贺士端怎么样怎么样。他的故事就这样在童年时期一点一点听来,然后一点一点拼凑成形,他对于我就是一个传说,人去了,传说还在。

张:上古没有文字的时代极长,我们不能否认传说就是历史。只有疑古学派跟在殖民主义屁股后头,怪嗔华夏民族的历史怎么能比欧洲的历史古久?竭力矮化自身,诬蔑尧舜禹都是古人造假虚拟。而如果将神话传说排除于历史之外,中国许多没有文字只有古歌流传的少数民族岂不就没有历史啦?包括我们这次对谈的内容,相当多的成分来之于乡野口头传说,挑毛病的人或许就会硬要让我们拿出“村史记载”和“地下考古实物”,否则他就不相信。我们也只能随它去。蝲蝲蛄尽管鸣叫,农民照样种地罢啦。

红崖底立起初级小学,村里开天辟地第一次有了正规学堂。我当时不够读书年龄,但也跟上堂姐堂兄们天天到校。耕者有其田,还没有合作化来胡折腾,村人情绪高昂。奶奶给我们兄弟姐妹拿出布料,让各家回去缝制书包。大娘的奶闺女含玉儿,比我大九岁,开始上小学,奶奶照样给分了布料,一视同仁。村里十八九将近二十岁的小后生们,统统入学开始念一年级。家长们不再把孩子仅仅看成劳动力,甘心情愿让他们读书认字。

整理我的记忆,红崖底小学当时属于国家编制的教员,只是一位梁贵明老师。我爹他们置办回洋鼓洋号,请到阎锡山军乐队的教官来教授军乐,那位“洋老师”则是村人自个出资雇用的。另外,当初的教学内容尚没有将珠算列入,村人动议还请到一位韩老师专门教大家打算盘。药王庙东西厢房整修一新,颜料粉画,西厢做了教室,东厢是老师们的宿舍。南面两孔窑洞,便是厨房。村里还特别指派一位在买卖行当过厨师的,负责给老师们做饭。梁老师和后来的武国才老师,毛笔字写得一般,村人又公推锁爷负责,教老师练毛笔字。当时,由老师题写仿影,学生们是人人写大楷,天天一张,然后老师用红笔给画圈打杠子。而梁老师和武老师他们的大楷功课,是由锁爷来画圈打杠子。教师在乡间,有那样一个“教学相长”的事实,说来有趣。

头一天上学,我自个就出了一个大洋相。课堂有纪律,下课才能上厕所。我急尿,又不敢也不懂请假,结果尿了裤子。自己羞得要命,裤子湿漉漉又无法遮掩。梁贵明老师重皮儿大眼的,笑呵呵地将我抱到厨房的高火炉台上,帮我烤裤裆。那时他也不过二十岁,对一个编外的尿裤子学生那样耐心。

消息回到奶奶炕头,老太太连连赞叹:看看人家这先生,看看人家这先生!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话,除了医生,还把老师称作“先生”。

鲁:我说的三先生,年龄和我父亲相仿,自是经常见。贺先生按说也应该见过,但哪里记得住?贺先生在1968年去世,当时我四岁。但他给我的印象特别特别深。听祖母讲,父亲当年念书很迟,比同龄的孩子晚个两三年,是贺先生亲自上门来劝说祖母,说让娃娃念书哇,能念出个气候来的。父亲初通文字,一生都感激贺先生。贺先生去世之后,贺奶奶家有什么事情,总愿意请父亲前去帮忙,父亲则是有求必应。

河曲县城三面环水,黄河正好绕城而过。当年建城的时候,因为背水而筑,所以没有设立北门。我读书的时候,却不必绕东门,可以直接从北城墙一个洞子里穿过去进城上学。那个洞子哪里来的?原来是村里人专门为贺先生掏挖的。贺先生常年劳累,土改受过拷打,身体羸弱,绕城行路很不方便。晚年的时候,走路都得拿一个小凳子,走上一截得坐下来歇一会儿。村里人看他实在不方便,也没有请示谁,在丈数厚的城墙上打开一个洞子,以方便贺先生出入上班。那时候,他是我们河曲中学的副校长。

前面说过,我们村里都是围绕码头讨生活的船工、小生意人、小手工艺匠、连同农民组成的一个杂姓村子,自轻自贱自不必说。但从打贺先生迁入村落,村里人顿时感到腰杆硬气不少,也贵气不少。仿佛我村有了文化标杆人物,村子有了文气。

在河边长大,人小淘气,夏天里赤脚板子踩住船帮子如履平地,六七岁就跳进河里耍水游泳。但沿河上下,每年都要有几个孩子溺死在河里。一到中午歇晌睡觉,做娘的在弟兄几个手腕上拴一根细麻绳,另一头则攥在娘手里,娘睡一会儿就揪一揪,怕我们半道跑下河去。但等娘睡醒一觉,身边哪还有几个秃小子?麻绳的另一端早被拴到磨扇把子上,人却是下河耍水去了。村民禁不得娃娃下河耍水,但有办法,冲河里凫水的孩子喊上一声:贺先生下来呀!

也不知道贺先生是谁,但“贺先生”三字像是一道法咒,吓得孩子们慌失失都爬上岸来。

听我父亲讲,贺先生在临去世的1968年,人躺在炕上已是一丝两气,但到了夏天数伏天气,还是不由要爬起来挪到河边察看,看有没有学生下到河里。实在爬不动了,就让老伴贺奶奶下河边去看一看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