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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寿终正寝(3)

母族一般送到姑舅一辈,妻族则送至姐妹兄弟一辈。逝者的儿女亲家出的都是大礼,也是贵客,需孝子亲自登门,拄“戳丧棒”上门跪请。

下来是父族。父族一支,实际就是本家。本家按远近亲疏,理论上讲都应该是孝子孝女。

前面《娶妇迎亲》一回中,我们说到亲族中“五服”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恰恰是丧葬礼仪中一个重要概念,我以为其他人都知道这个概念。那一天跟年轻人说起,居然都不甚了然。所以有必要说说清楚。

先说五,从血缘角度论,同一祖先之下五代,就在五服之内。五服之外,往上称为云祖,往下则称为云孙,出了这个五,关系就远多了。

再说服,就是丧服。丧葬格外讲究尊卑亲疏,由亲到疏,所着丧服不同。与死者关系越近,穿的丧服就越重,质地就越粗,所谓“披麻戴孝”。

五服,古来分斩缞、齐缞、大功、小功、缌麻五种。人说不出五服,指的就是这五服。斩缞,就是至亲孝子孝孙;齐缞,侄儿孙辈;大功、小功、缌麻三种,就是同族五代之内的晚辈了。大小祭奠仪式,五服之内的孝子都要从始至终跪拜,按五服顺序点纸焚香。

五服穿着年限也有规定。斩缞三年,齐缞一年,大功九月、小功五月,缌麻三月。

五服表达哀痛的哭泣都有相应节奏。所谓“斩缞之哭,若往而不返;齐缞之哭,若往而返,大功之哭,三曲而终;小功、缌麻哀荣可也”。哭泣之法规定如此细致。比较起来,丧葬礼仪更加强调宗族之内的长幼尊卑和家族身份确认。正式祭奠之前,要从宗族那里请回家“云”,供在正堂,然后将逝者名字填写在预先按辈分画好的牌位上面。云,原意与“云祖”之云一样,化成实物,是一种图画式的谱牍样式,宗族名讳按辈分写在一幅阔大的绸面之上,裱糊精美,藏之于宗族长门长辈家中,只有在婚丧大事才可以“请”它出来。

张:顺民,你上面所说,我可以给你做些补充细化。牵扯到古礼,我们不妨稍微讲得详尽一点。

第一个方面,你讲到送孝。这其实就是我们前面强调过的“三族”构成往来。除了本姓家族之外,最重要的亲族就是母族与妻族。送孝,以及送孝之前报丧,都是面对母族与妻族。

具体而言,比方我父亲去世,他的母族是我奶奶的娘家,乡下称为“老人主”;老人主方面,报丧过去就行了,是不须前来参与监督入殓的,到出殡大祭之日,前来参与致祭便是。父亲的妻族,是我母亲家,这是今番丧事的正经“人主”。如果我母亲去世,人主当然要出面参与监督入殓等重大事宜;我母亲健在,处置的是我父亲的丧事,人主出面亦有为我母亲壮大声威、表达哀戚之情的必要。报丧,一般也无须母族的每家都走到,只要报与母族一家的族中主事人即可。至于母族方面,我的舅舅姨姨、表兄姨弟等等戚属,人家族中自会依礼一一通告。

入殓之后,我家主事者要继续与人主方面保持勾通,明确对方前来参与祭祀出殡的人数、辈分,这才有送孝的下文。送孝,原先是一定要依照辈分差别制作孝服如数,送达人主门上。如今,正是你讲的,送的都是一定尺寸的孝布了。村中人等,历年参与丧礼,家中存有现成孝服,依礼穿扮起来便是。至于今番参与致祭,拿到孝布亦即白布,往往移作他用。

村中古礼,自然是先要照应到母族、妻族,然后才能说到本族。说到本族,这就必须搞清楚“五服”的名堂了。

所谓五服,斩缞、齐缞、大功、小功、缌麻之分,是指布料与缝制裁剪的区别。老百姓弄不清、也不需要弄清这些名堂。乡下农夫向来有自己的办法,在具体婚丧仪礼中运用自如,决无差错。

比方,你父亲给你张罗婚事,村人前来道贺上礼,大家都会从你父亲开始计算辈分。你父亲的一母同胞兄弟,这就叫一服弟兄;堂兄弟,便是二服。依次推远开去,直至五服。

《三字经》上讲的分明: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曾玄,乃九族,人之伦。从我们自身,往上到高祖,正是五代;从我们自身,往下到玄孙,也是五代。举例而言,我父亲去世,从他算起,往上与他同一个高祖者,便是未出五服;从他而下,张沛是他的孙子,张沛的孙子便是我父亲的玄孙,当然更在五服之内了。

再说的具体一些,我父亲去世,我的孝装是斩缞,村人也往往把我列为第一服。张沛是孙辈,自然是二服;宝山靠山等与我是堂兄弟,也在二服;二服的孝装便是齐缞。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是给张氏家族破孝的。如今是我大嫂,称为张家主持破孝的把式。由于我是孝子,需要最先做好孝服;当有了我的孝服之后,她会挨个类推,别人的孝服是什么形制,是全孝还是半孝、是五寸宽的孝带还是三寸宽、孝带上拴麻皮不拴,清清爽爽,概无舛错。

在出殡之前,灵前要日日祭祀。而但凡祭祀,无须谁去告诉,张氏宗族凡在五服之内者,皆会前来致祭。而且,他们前来的次序,自己就会掌握,四服亲属决不会跑到三服亲属的前头。

至于亲族还是戚属的哭泣,大家的悲哀程度其实无须什么规定。宝山靠山辈,无不掉泪哀哭,但天然地不会比我还悲痛。三服之外,我的族兄族弟们结伴前来,烧纸上香之后,大家一齐跪拜下去,领头人会说:咱们哭一哭吧!男人的哭泣,往下就是整齐地呐喊三声:喔,喔,喔!

——张沛大为不解,问我:爸爸,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我说:孩子呀!你不知道“呜呼哀哉”吗?这就是“呜呼”啊!

说到底,古圣贤制定礼法,依循的是血缘的亲疏远近。血缘亲疏是礼仪建构之本,礼仪是血缘亲疏的外化罢了。而每当婚丧大事,这些古礼的施行反转来愈加强化了本来的血缘关系。当其时也,身处其中的当事人,也会愈加体察到血缘家族的凝聚力与亲和力。

鲁:关于“五服”这个概念与内涵,你这一说就更清楚了。红崖底张家,延续数百年,是一个大家族。五服次序在你的经验里当然更具体。

我们那地方,历来是中国传统的北疆,国家走运,我们那地方就是边疆,国家不走运,一下子就变成了外国。所以整个河曲保德州一带,土著无多,现有大部分居民,都是明代从洪武年到嘉庆年从各地迁来的边防军。一姓一堡、一姓一关守在那里,一边守卫边墙,一边屯垦自养。随着家族日益扩大,好多堡寨的边防军后人都迁到堡外,甚至更远的地方。所以,每一家遇到婚丧大事,需要到六百年前祖先最初落脚的那个堡寨口隘村落去请“云”回来。有的“云”,已经被族中长辈带到内蒙古五原、临河,还得不远千里到那里去请“云”。小辈们见了这“云”,格外震惊,哈呀呀,咱原来跟某某是一个家族的人呀!才知道所来何处,才知道咱家的血脉,居然撒播五湖四海。

这就是五服概念在丧仪上的厉害之处。或者说,正是丧仪才格外强化了五服概念。这个范围划定,对于宗族团结的意义不言而喻。

张:在这儿容我稍微打断你一下。你提到的“云”,我听来相当陌生。听你描述这个“云”的形制样式与礼仪功能,它分明就是内地人所说的家谱。家谱,有书籍样式的,供人翻看,以明白姓氏由来、历代祖宗辈分排列;也有布幅样式的,则是在婚丧大礼之际张挂起来,供人瞻仰的。最上面几列,一定是画了牌位,上面书写了祖宗们的名号;到了下面,由于布幅空间的限制,只能画出一些矩形方格,面积仅够书写人名。但整个家族的血缘传承情况、辈分排列次序,一定可以看得非常分明。

既然是家谱,你们何以称作“云”呢?这恐怕也是一个地方口音的缘故,人们将错就错、以讹传讹了。你前面讲到家族血缘五服以外,往上称作“云祖”,往下称作“云孙”,这或者是那个实物“云”的由来。按照惯例或曰传统,我们的极远之祖,称为远祖、鼻祖;而极远之孙,称为云孙、耳孙。云孙,或远远可以望见之义;耳孙,只是听说罢了。所以,有云孙之说,而没有云祖之说。

——也许,因有“云孙”,附会出一个“云祖”来;也许,是将“远祖”一音之转念成了“云祖”,也有可能。

当然,如果当地老百姓都把家谱称作“云”,并且人人能够明白,那就没有必要非得去纠正。十亿人统统把垃圾(le se)念成垃圾(la ji),谁有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必要去纠正呢?

“打醮”、祭奠、聒灵

鲁:张老师说的是。传统与风俗的力量就是那样,亿万人的坚守,比什么口号命令都厉害。

所谓云,跟云彩的“云”本来就是两个字。看甲骨文可能更清楚。上为天,下为回,乃天回之象形,它表达的是一个事物的概括。所以,古籍里凡“古人云”,是一种概括;而“古人曰”则是具体语境描述。且不管他。

在我们河曲,逝者入殓三日之后,传统习俗有一场五服之内全体人等参加的礼仪活动“小叫夜”,大家到城隍那里告庙。实际上是出殡前正式祭奠的一次预演。

“小叫夜”当晚,五服之内男女族人聚齐,男丁按辈分排列,执灯笼、香火、供献前往城隍庙。我们县里的城隍庙居于县城之正北,毁于1938年,日本人以为是抗日军队在那里开会,扔下无数炸弹。但是,城外每一村里都有土地、城隍供奉,所以告庙并不需跑太远。乡间若干公共祭祀场所,原是可以通融的。

我们村,“小叫夜”告庙,都选择在“护城楼”。护城楼之上,有玉皇居其顶,吕祖镇其庙,释迦是正堂,儒释道三教合一,已经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道场,告庙一般都选择在护城楼。

“小叫夜”当晚,五服之内的男丁去告庙,女眷则留在灵堂。男丁由“响打”引领,旁边则是邻居同辈高举由松明或煤油浸过的木材,逐路点燃,灯火一直亮到庙宇前方。告庙时节,先烧三炷香,敬城隍;后点四炷香,敬逝者。所谓“神三鬼四”。

孝子端祭品若干,要行叩拜大礼,拜祭过城隍,再拜祭逝者。拜祭已毕,原路返回。孝子与五服男丁依礼哭泣,拄“戳丧棒”,一步一哭,由亲族五服之内的晚辈搀扶,向家里走去。队伍一进大门,女眷哭迎孝子,五服之内兄弟姐妹叔嫂亲侄儿都随孝子一齐跪在灵前,焚纸燃烛。

张:尽管有说法是“十里不同俗”,这种不同实在只是若干细节的区别。华夏文明作为东亚农耕生产方式基础上产生的文明,有着整体同一性。顺民你讲的“小叫夜”,正是可以说明问题的一个极好的例证。

“小叫夜”,是在逝者入殓的三日之后,那么往前推,作为告庙,有点仿佛是我们盂县的入殓当晚五道庙的告庙祭祀;往后推,作为出殡之前丧礼大祭的一次预演,则又有点接近阳城县的出殡前夜的“送路灯”。

我岳父老家是阳城,老人去世后也是回老家土葬的,作为逝者的女婿,我参加过那里乡俗讲究的一场“送路灯”祭祀活动。阳城在我省东南端,与河南接壤,你们河曲在我省西北端,与内蒙古隔河相望;一南一北两个县份,相隔不止千里,丧葬仪式盖有极大相通之处,令人倍感传统文明的博大神奇。

送路灯仪式,在逝者出殡的前一晚举行。在理念上说,逝者明天即将出殡下葬,入土为安,送路灯就是提前踩踏路径,为之指明去向的一项活动。具体做法是,半夜子时,孝子亲朋、无分男女,一块离开灵堂,前去踩踏路径。此前,用麻纸折叠成许多小型油灯碗,浸过麻油,沿途点燃,置于路边。队伍前边有响器班子大吹大擂,鼓点节奏明快,唢呐作上党乐谱、且悲且喜。纸扎匠艺已经做好各种幡幢,此时由逝者的长孙高举了引魂幡在队伍最前端,跟随引魂幡,孝子在前,族人亲朋各依次序,队伍成一字长蛇迤逦行进,走过小巷、越过村街,出村之后达于旷野,当坟茔已经遥遥在望之际,送路灯的队伍止歇。就此向着坟茔方向,焚香叩拜、祭祀如仪。扭头回望,沿途点燃的路灯犹如一道灯河。如此,逝者的灵魂去往坟茔的路径已然指明。然后,鼓吹声中,队伍原路返回。无数油灯明亮依然,与天上的星河交相辉映。

细想,这也是极富人情味的一项民俗。

回到灵棚,出殡前夜举行的娱神祭鬼兼而娱人的戏班演唱也进入尾声。

棺木上首,长明灯自是多日不熄;棺木前面,祭祀的桌案上摆放各式祭品。

连日来的各种祭祀礼仪接近完成,丧葬仪式即将推进到最后的高潮——发引出殡。

鲁:发引出殡确实是丧仪的高潮,但这个高潮到来之前的铺垫显得格外漫长。我们那里在发丧的前一天,要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称为“开吊”,也就是正式的吊唁。开吊的头一天傍晚,鼓班上的人要来“开鼓”,响器一动,人走在即,不胜悲怆。

关于丧仪过程,张老师你已经说了好多,山西各地,风俗虽有不同,过程并无太多出入。

上午先是由人主开祭,孝子跪地陪同,焚香,浇酌,点纸,磕四个头。然后是至亲亲家,最隆重的是闺女。闺女都是大祭,要派鼓班“迎祭”,所迎一应物品有纸扎、祭品、烛火、猪羊、烟酒等等,迎祭的队伍能排半里长。女婿则披孝衫,左右两肩一着红一着绿,行在队伍后面。我姥爷去世的时候,是上世纪70年代,纸扎、祭品都得自己做,母亲就着煤油灯做了好几天。现在有专门作坊,一整套祭礼都分等级明码标价,不必太过操心。最后是朋友、邻居祭祀。邻居祭奠,香烛、纸钱之外,祭品小菜须用粗笨瓷盏盛了,一一摆在灵前。

这个过程,孝子贤孙要跪在那里坚持一个上午,司仪喊某某来祭,祭品若干。随即鼓班唢呐吹起,鼓乐齐鸣,拜毕收束,如是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