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失求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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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远亲近邻(4)

鲁:除拜识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非血缘亲族关系,就是奶妈奶爸。孩子小时候失奶,给他要找一个奶妈来哺乳,这也可以结成一门亲,称为“奶亲家”。有时候孩子在家里受了委屈,一下子就跑到奶妈家里不回来,家长上门去找,奶妈鼻涕一把泪一把挑“奶亲家”的礼:你们不想要这个小子,给我抱回来!所谓“生不亲养亲,养不亲奶亲”。我岳母就有一个“奶小子”,奶小子上门,比亲小子还得礼,进门狗摇尾巴,推门用脚不用手。奶小子已经三十多岁,但一进门,岳母问长问短,问得奶小子不耐烦,说:不用说了不用说了,人家饿了。老岳母慌失失下厨房做饭。

我岳母对她那奶小子不是亲,简直是溺爱。奶亲家是国家干部,一切乡间礼数都不懂,奶小子的婚事还得我岳母岳父张罗。娶了头一个,又娶了第二个,两次婚礼居然都办在我岳母家里。

张:说到奶亲,我自己就是现成的例子。

1947年,我出生时节,母亲身高一米五,年方十六岁,我呢出生体重十一斤有奇。结果只能开刀剖腹产。这且不言,母亲没有奶水,多日折腾,把我瘦成一根筋。邻居劝导,帮忙物色,找了一个奶妈。奶妈不过十七,身高一米五出头。好在上头有个婆婆,帮忙护理。

到1948年秋,国民政府形势已非。我爹我妈做地下工作,身份受到怀疑,不得已设法出城离开了太原。我的干爹跑单帮,结果也被战事隔在老家平遥。解放大军围城,炮火连天,是一个异姓母亲的怀抱庇护了我。一颗炮弹击中屋顶,幸好没有爆炸。我被惊得小便失禁,尿了干妈满身。父亲担任登城向导打回来,在巷子口看见屋顶那破洞,冷汗就下来了。说来也是命大,我至今还活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后来我被送回老家,儿时经历全无印象。但我家和义父义母家的特殊情谊,始终受到精心的呵护。义父义母家的孩子,反过来一律称呼我爹我妈是“干爹干妈”。如今干妈八十出头,身体尚好,我逢年过节必定要去探望老人。干妈儿女长进,生活有靠,但我每次去看老人,一定要放下千把块钱。在干爹的遗像前,我也一定要焚香施礼。干爹干妈的恩德,是我无论如何难以补报的。

说来有趣,我成了别家的奶小子,我家有了一门干亲,我爹我妈又认义了一个干女儿。建国初,我爹还没有被打成“大老虎”,公职是发电厂外运部主任,自己在南肖墙开着裁缝铺“新华国旗店”。店铺旁边就是和平剧院。戏班的班主,买了一个孤儿女孩子学戏。取名来英,学得是娃娃生。扮演小女婿、杨文广什么的。不幸那班主得病去世,来英又成了孤儿。戏班里的女娃娃寻常来裁缝铺讨彩带什么的,一来二去,人们同情来英,旁面帮腔,我爹就认了来英当干女儿。其实,来英只比我妈小九岁。孤儿嘛,一口一个“妈”,比我口甜得多。这个干姐对我也非常友好,只要我爹说:来英,给你弟弟翻几个跟头!我家窄窄的地下,来英“扑通扑通”连住翻倒毛跟头几十个。后来,海子边成立戏校,我爹送来英去住校,给干闺女置办了成套被褥冬夏衣装,包括洗脸盆、香皂盒应有尽有。再后来,来英有了艺名,姓了我爹的姓,叫个张美玲,大幅剧照曾经长时摆放在开明照相馆的橱窗里。

后来,干姐来英找到亲生父母,回了平遥晋剧团。但她成家结婚,我父母还是依礼办事,尽到了义父义母之责。我想,一家平遥人帮助过我家,我父母又资助抚养过一个平遥女孩子,这里面的人情味、戏剧性,令人感慨万端、一言难尽。

前面我们谈到“防御纵深”这个词汇,说到底,就是人心人性的深度宽度。仁义道德教化出来的中国人,自有我们传统的国民性。鲁迅声称要改造国民性,真是过分妄自尊大了。你是谁?你是上帝吗?你不是中国人吗?他所一再赞美的日本文化如何好、日本孩子如何阳光,经不起考验。他夸奖备至的日本孩子,就是后来南京大屠杀的凶手、强奸残害妇女的野兽。

从国家地域范畴来看待,日本是我们的邻国、邻居。这个邻居,给世界、给东亚,带来过什么样的文化价值观?岛民心理,资源短缺,惯于外向扩张、妄图称霸东亚,我们倒是应该好生认识一番日本人的国民性哩!

亲不亲,故乡人

鲁:近邻的“邻”这个字特别有意思,右边一个耳朵是“邑”字的简体。“五户为邻,五邻为里”,邻里的概念从一开始应该是一个最基层的乡村行政划分单元。在生活日常中,在人们实际社会交往概念上,范围要稍许宽泛一些。小到一街一巷,大到一个自然村,居民都可以相互称为邻里。如果说,亲族概念是基于血缘的内在联系,邻里则构成了地理上的外部成长环境。我认为,人们在家族之外,最初的待人接物,与人交往,包容宽容,都发生在邻里空间。这个空间是一个人的人格塑造的第二车间。

血缘加地缘,大致划定一个人的早期活动范围,也可以大致划定一个人最终的心理容含空间。

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什么道理?那是讲不出来原由的道理。我在北京鲁院读书的时候,偶然遇到在北京漂泊的同学、同乡,相见之下甚是激动,头一句话是:“哈呀呀,今天可能好好说一通河曲话了!那北京话,说得我天天牙勾子都困!”不是乡音可亲,而是乡音让我们确认自己是在外地,同时这乡音带着我们的心灵回到一个应付裕如的空间。

张:人们的口语“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大家耳熟能详。说起老乡情谊,叫做“人不亲土亲”。这里面有出身根祖故地的认同,蕴涵着最质朴的本能情感。

服膺“工人阶级没有祖国,苏联是我们共同的祖国”,宁可让日本鬼子来打国民政府统治的中国,也不要让战火燃到苏联,这样的道理、这样的做法,普通中国人就很难理解。大家达不到那样的境界,开会批判他也没有用。

我父亲干了一辈子脚行,建国前是扛麻袋,当工头,三反运动打成大老虎之后是拉排子车,当队长。老乡勾扯引荐,好比平遥家过去拉洋车的多,盂县家吃脚行干苦力的多。我爹的说法是:咱们盂县人,生就的骡马骨头,能受大苦。这叫什么道理?反正太原市过去干脚行的,后来车站、货场、粮食局、搬运公司,扛麻袋的,多是盂县老乡。我爹叙述,站台上晾着粮食,日本人轰赶麻雀,都学了一口盂县话。

不说建国前,单单我记事之后,张家老六已经倒了霉,我家还一直是盂县老乡的一个集散地。来太原打工找活儿的,逃婚的,看病的,寻常不断。我家简直就是一个旅栈。我和爹妈挤在一张床上,另一张床上、躺柜上、乃至地下铺一张老羊皮,到处都是人。那时还没有实行供应制,粮食不定量,我爹我妈上班,谁有工夫给客人做饭?我爹扛回几袋白面,任由老乡们自个做着吃。

记得在南肖墙住大杂院时代,我家的钥匙藏在窗户洞里头,伸手就能够见。住在城外的老乡,都知道老六家不是秘密的秘密。两口子进城来逛街,会开了我家的房门,做一顿饭吃;也许再过个把月,才和我爹见面说起:老六,那天进城,在你那儿吃了饭,还睡了一觉!我爹也只是笑笑,早已见惯不惊了。

有时,我会想:老辈人的做人风范,他们身上保有的那种国人传统品格,我们是差得太远了。

客观上说,倒也不全是我们的原由。几十年大讲阶级斗争,我们早已遭到了强力塑造。后来,我家搬到柳巷小海子,住得还是大杂院。“文革”初起,十来户人家,正房的老太太被撵回老家;东房一个老实巴交的售货员老头,说是有历史问题,跳了海子边文瀛湖;西北角的老李,修表的,出身不过是小业主,在单位被斗得跳了楼;西房王焕大爷的女婿,高高大大一个小伙子,说是有作风问题,钻了火车。我爹两次住学习班,他腿疼卧床,被生生从病榻上拉到搬运公司上大会斗争。人们噤若寒蝉,不敢对邻居的不幸表露一点点同情。

鲁:“文革”开始,我刚刚出生,张老师你高中毕业,你对“文革”是记忆犹新、刻骨铭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脱出常规,学问话儿叫做“社会失范期”。

我毕竟经过完整的“文革”教育,说是对“文革”完全不了解也说不过去。小时候,家家住房条件不甚好,大多数人家连一个大门都没有,我们经常发现有人偷听别人的墙根。尤其是我二姑父那个村子,有人看夜里谁家灯亮,就蹲在窑顶上偷听。吓得老百姓们不敢点灯吃夜饭,自家人说句体己话都得压低嗓门。原来,那村子虽是一家一姓,土改时候这个亲族血脉相连的村子,被运动邪火烧起来,拢共百十口人,有三个人死于非命。从土改到文革,得了运动甜头的那么几苗人物,一有机会就跳出来。

我们村有一个人好开玩笑,因为一句玩笑话被定成坏分子,一遇到运动就批斗他。有一回他养了两只兔子,别人看稀罕,他说:大兔兔身体健康,二兔兔万寿无疆。邻居告密,说把毛主席和林彪两人比成了兔子,一条罪状。有一回喝稀粥,老婆下的米少了,端起碗来,他说:哈呀,今天喝的是浆清稀粥。不知道让谁偷听去了,说是讽刺江青同志,又一条罪状。

我1987年参加工作,是我过去读过书的中学。“文革”结束都十年了,跟谁谁说话都非常小心,根本不敢瞎开玩笑。自己进了教师队伍,才发现读书那时心目中可敬的老师,原来是互相猜忌、偷窥、告密、偷听、告状,搞得我们年轻一茬人非常恐惧。跟同事无心说一句话,马上校长那里就知道了。有一次跟同事交流读书心得,说自己利用学生自习时间,正看《资治通鉴》,结果校长马上找我谈话,说你要好好教书啊,天天看闲书还行?天!一个高中教员看《资治通鉴》,居然被说成是看闲书。

张:谈起“文化大革命”,我说中国人是每一个人都受过伤害。乡间人际关系紧张,也莫过那一段非常时期。

回头说“文革”,报纸上成天欢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大喇叭里日夜嚎叫“‘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我爹的老乡邻里观念依然顽固不化。

先是帮忙邻里。城外老乡进城换大米,一斤大米换二斤三两玉米面;反过来思维,要是邻居家的小平、小明弟兄少吃点白面,换成玉米面,不就吃饱啦?可小平的父亲是个小职员,在单位挨斗吓坏了,住进了精神病院。孩子们哪里能找到近乎地下活动的门路呢?我爹出手帮忙,总算让两个后生吃饱了玉米面。

城里整天搞革命,垃圾堆满了半个太原市。顺民你没见到也许不相信,多少条大马路,有一半被垃圾占满了。我爹看出这是一个机会,自己出面和有关单位协商,说是能帮忙处理整个太原市的垃圾。最终,我们红崖底一下子来了几十条后生,人人拉着一辆小平车,开始了最早的农民进城打工赚钱。后生们将口粮留在村里,家人不致饿死;交回队上四毛钱,记一个劳动日,劳动日只值两毛钱,农业社也乐意;大家一天能赚两块钱,我爹帮忙从黑市上偷偷买高价玉米面,伙食花去六毛。这样,一天能落下一块钱。

开始,几十号人,就扎堆睡在我家地下、柜上。后来,在郊区东山落户的一个老乡,腾出一眼土窑洞,大家铺上稻草,算是有了住处。村人至今念叨:老六那年出手帮忙,救了红崖底半个村子的人家!乡土观念,人不亲土亲,老百姓就这么认定、就这么处事。

鲁:今天农民工进城,也大致循着这样的脉络游走。乡邻故亲,你拉我扯,相互关系,互通信息。设若没有这一层源自乡村的人情网络关系,农民工进城之后的处境怕是另外一个样子,怕是要恶劣许多。

河曲家老辈人走口外,他们可以不知道内蒙古,不知道绥远省,可以不知道任何行政区划分割的地理界限,但大家都知道“三道桥”,都知道“吕祖庙”。三道桥即今天杭锦后旗的县府,吕祖庙即今天包头市东河区的中心,这两处过去都是河曲人聚集的地方。河曲人杨米仓当年闯套开渠,名下拥有上万顷良田。开始启动挖大渠欠下饥荒,没法过年为躲债还曾假死过一回。创业成功后,过去的乡亲邻居都到三道桥投奔他。他的经营地面,出现了许多移民新村。牛犋庄子,河曲营子,五花城营子,星罗棋布,差不多复制了一遍故乡的村名。而且,连同耕作方式,连同方言,连同风俗,甚至连同恶俗,统统复制一遍。乡邻远亲,你拉我扯,二姑舅,三姥爷,牵牵扯扯漫绥远,走口外大移民的历史细节深处,实在不乏人间温情。

张:我们把眼光放开些,历史上的中原文明几次南迁,洪洞大移民,包括走西口,包括一百多年以来的华夏子孙移民海外,是“中国”“炎黄子孙”这样的文化概念,把大家凝聚在一起。

包括新加坡,以及国外数不清的唐人街,我看那些地方华人唐人保留的华夏文化、民俗传统,还要更完备些、丰富些。

所以,有人断言:何为中国?服膺中华道统的地方,即可认为是中国。

中国的传统文化不灭绝,文化的中国就不会灭绝。

何况我们的大地在、山河在,滋生过传统文明的土壤在、亿万老百姓在,这,给人以巨大的信心。

——我们谈罢这一回,正是阴历十月初一。说来今天是传统习俗三大鬼节之一。到夜间,太原市的许多十字街头,又该是许多人在默默焚香烧纸,给故去的长辈寄送寒衣了吧。寄居在现代化的城市,缺少祭祀先人的场合,人们很无奈。但追念先人的情怀,会温暖初冬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