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失求诸野
7675500000002

第2章 敬天法祖(2)

领牲,有“过命领牲”和“不过命领牲”的区别。过命领牲,要在庙前将羊杀掉供在神位面前;不过命领牲,则不必杀羊,只象征性地持刀在羊脖颈那里比画一下,浇一桶凉井水。领牲羊猛然一激灵,想来受的刺激很大。

民歌里有这样一句唱词,叫做“听见妹妹唱一声,浑身打战活领牲”。

供献的肉臊子白面由生产队长从每碗里夹一筷子抛在小庙四围,称为“泼散”,打发庙外的神神鬼鬼,然后,所有的供献由大家分而食之。

事实上,此前村里祈雨的程式要比这隆重而复杂,常常要持续几天。请来龙王的塑像,由众人抬着,一村青壮紧随其后,社首则戴柳帽,扬柳枝,带领一伙人转遍三村四舍,走到哪一村吃到哪一村,祈雨变成一场狂欢。队伍踏遍黄河滩,一直向北边鄂尔多斯高原南缘的大山里进发,将龙王爷送进山里一个石滹岩下,焚香再拜,等香头子上泛潮,才将龙王抬回庙里。

拐腿老龙王

张:那年,我给右玉县搞电视剧,老者们也说起当地早年间祈雨的故事。他们那儿的龙王有趣,据说特别风流,喜欢跳墙头。跳墙头不用给山西人解释,就是串门跑腿拉帮套搞婚外情。结果这位龙王跳墙头摔断了腿,成了个跛子。祈雨的时节,抬着牲猪酹羊各种供品的人,包括负责主祭的纠首乡绅一地头面,为了消除龙王爷的羞惭,大家都得跛着腿。这还不算,祈雨要在庙院里给龙王唱戏,扮戏的最漂亮的坤角,演出之前还必须打扮整齐了当先要上去拥抱那老龙王。

鲁:嚯!这个老龙王厉害!农耕文明,包括游牧文明,最盼望的不过风调雨顺。龙王河神,让老百姓那么敬畏。

张:天下大旱,商汤周天子都要亲自祈雨,而且要虔诚自省。“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这里有对大自然的敬畏,有执政者的担当和严格的自律自省。岂是简单的迷信二字可以了得。

我们盂县,有座藏山,是春秋时期著名的赵氏孤儿藏身之所。孤儿赵武的庙宇藏山庙,是我县最宏伟的庙宇,老百姓称作大王庙。除了每年阴历四月十五例行庙会,天旱祈雨此处也成了县民的首选。直到民国初年,以清廉著名的盂县知事王懿昌,也要带了乡绅吏属僧道两行代表官方参与主持祈雨活动。头戴柳编,脚蹬草鞋,从县城步行四十里,前来祭拜藏山大王。

县志记载,历来启动全县的祈雨活动,祈雨的队伍自然是走到哪村就吃喝到哪村。祈雨没有效果,大家要抬上大王爷的塑像巡视旱象。大家戴着柳编,给神像也搭着凉棚。如是三天,还不下雨,人和神都撤去遮盖,老百姓急了眼啦!你不给下雨,你就和咱们都晒着吧!这时,哪家财迷富户招待不周、言语不合,汉子们抡起抬杠木棒一气打将进去吃富户,那就是激出民变了。

在一地当县宰,可不慎哉。咱们吕梁地区的临县,流行伞头秧歌。当地风俗,拜年的时候,带队的伞头要唱秧歌祝福,主家也得唱几句来答谢。来这儿当县太爷的,也得依从此地风俗。你要是端架子,不唱歌,不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得,那你就准备卷铺盖走人吧!

鲁:各地祈雨的目的地因地而易,五寨、岢岚、神池一带,祈雨要穿过莽莽林海上芦芽山,崞县、代县一带,则要抬着龙王上到石鼓山、五台山。

主持祈雨的社首是一个苦差使,说起来很悲壮。小时候在姥爷家里发现有几把小刀,样子跟杀猪刀一模一样,只有一寸多长,木柄,弯刃,比铅笔刀还要小。老人们说,这是过去祈雨时用的,前往祈雨目的地的路上,十几把二十几把小刀子要扎在社首的胳膊上,就那么走一上午或者更长时间。不仅如此,还要用三口铡刀绑一副铁枷戴在脖子上,以此宣示对苍天的虔诚,罚惩自身的罪愆。

开始以为,我们那地方十年九旱,盼一场雨不容易,所以才有这种极端原始的礼仪,后来读李渔的《资治新书》,里面收了一些江南地方的祈雨祷文,苍凉、悲壮,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晋南临猗有“扎马角”祈雨仪式,更极端,更血腥,也更壮烈。扮“马角”的人,使一根半尺长的细铁钎穿透两个腮帮子,执鞭呼喊,在乡民的簇拥之下到黄河边汲水祭拜。

“领牲”不独为祈雨,若某一年闹蝗灾或虫灾,也要“领牲”。可见“领牲”这种仪式具有广泛适用性,凡关乎农事,“领牲”是最隆重的礼仪了。

张:一村一乡,集体祭祀活动推举出一名纠首,那其实是一种民间组织的选举。那人平素急公好义,或者早已是什么公益团体的团头、固定结社的社首。有威信,勇担当。具体的某次祭祀活动,是民间社团组织能力的一次检阅。

酹牲或领牲吧,要杀猪宰羊,显出祭祀的庄重,当然也一定是村人遇到了大事。你到过我们村,村子叫个红崖底,属于指地为村名。我们村张家是大姓,根上是从沟里的张家庄繁衍出来的,张家庄则是指姓为村名。那座红崖,中间高、两厢低下来,簸箕似的围拢了村庄。村外通向沟口方位,另有一座小红崖,天成照壁一般耸在村边。但这小红崖另有一个名称叫“虸蚄垴”。老年间偶尔闹蝗虫、玉米螟之类天灾,害虫们从沟外飞来的嘛,村人就在小红崖顶上祭祀虸蚄神,最终小红崖有了一个通用的别称。

人们斗不过小小的害虫,还得赔了小心来祭祀它。看来,神也分善恶,有凶神煞神之类。敬畏神灵,这儿有了别样意味上的敬畏。祈雨不管用,祭虸蚄神管不了蝗虫,老百姓多半会归于命运,天降灾异。往后天旱,照样祈雨。我们只能评价说,谦卑的老百姓懂得在天地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看欧美电影,凡遇到人类无法抗衡的巨大灾祸,人们会更加虔诚地皈依上帝。谁能去贬低那样的精神皈依呢?

春祈与秋报

鲁:倘若老天总算落了雨,大家会认为这是虔诚的祈祷起了作用,感动了神灵。如果祈雨归入“春祈”,与春祈相对应的则是“秋报”。要举办相应规模的盛大祭祀来报答神灵,报答苍天大地的赐予。

山西各地,春祈秋报的对象并不固定统一。有龙王,有土地,有道教的吕祖、佛教的观音菩萨等等。山西沁河流域汤庙遍及乡野,上党地区的乡村则多供奉炎帝,晋南地方当然首推关帝。秋报不在秋收之后举行,而在挂锄之后到秋收开镰,庄稼灌浆到成熟这一时段集中举行。村村要举办庙会,每一村有固定的日子,这一村唱罢那一村的锣鼓会准时敲响,七大姑八大姨走罢这个村子的亲戚,接着又搬闺女叫女婿到下一个村落的亲戚家里。

张:祈与报,应该是对应的。祈祷了,应验了,当然要报答神灵。而即便是寻常年景,没有什么大灾大祸,传统上也要进行惯常的春祭、秋祭。过去国家要举办春秋大祭,推及整个社会,各地也要举办春秋二祭。具体日子不等,但约定俗成春祭多在清明,秋祭则在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咱们晋南万荣县的后土祠,传说是黄帝在汾阴扫地为坛祭祀后土大神的地方,后来成为历朝历代皇家祭地的场所。皇家祭祀后土,也是春秋二祭。推及到民间村落,有春社秋社活动,社神,也就是土地神。

我记事的时节,在上世纪50年代初,那时还没有搞合作化,没有什么农业社集体化。记得我们村办过春社。在村东一片靠崖的空地上,搭起了神棚,有柏枝点缀。长老们在神棚底庄严祭祀。焚过黄表纸,钟磬一敲再敲。然后是本村的高跷、旱船等社火班子打开场子表演,娱神兼而娱人。还有跷跷板、登铁脚大车的车轮之类的游戏。像你说的成了集体狂欢。然后,各家都要吃好的。成人们还要喝酒,仿佛古诗的情景再现:“桑柘影斜村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记忆中,还见过大伯们祭祀山神。当年,土地私有,伴随土地所有权,山沟里梯田两侧的坡梁也都是有主儿的。别家割点柴火烧火是可以的,砍伐成材的树木当然不被允许,开山取石就更加不成。大山是大地的龙骨,哪能像如今似的随便开采破败。村里有固定的采石场,谁家起房盖屋要开采石料,须得通告村人,还必须祭拜山神。

我爹当年回老家出资给弟兄们盖房,要开山采石,这就有了大伯们祭祀山神的事儿。初春天气,大伯没有长衫,可天可地穿了一件棉袍,脑袋上带了瓜棱小帽,过年似的,因为这样的装扮才够庄重。上药王庙主祭了山神,当然同时不能冷落中间神龛的药王和那面的文昌帝君。上香祭拜作揖行礼之前,尽管没有提前沐浴,大伯还要用手干搓两把脸,当做净面。随后,在开山取石的采石场,还要烧香焚表、燃放鞭炮、挂红,馒头糕团四下抛撒,也就是你说的“泼散”。有过礼敬如仪的种种祭祀表告活动,这才开始采石。包括起房盖屋、建坟造墓,所谓动土,老百姓都要祭祀。对土地山川有所惊动、损毁,人们怀着某种敬畏与歉疚。大家无须什么“保护环境、缔造和谐”的口号,甚至不知道这些伟乎其大的概念,但自然而然依从着这样的风俗。正是化民成俗,我们民族的天人合一的传统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变成了普遍的规矩和习俗。

行业神祇与山川崇拜

鲁:大致上来说,这些仪式带有浓厚的农耕色彩,农耕旋律沿四季展开,各种祭祀都有定期。除农耕色彩浓厚的春祈秋报,各种行业性的民间宗教也很多。前些年跟朋友到代县、繁峙、五台和定襄一带采访,发现那里的木作和泥瓦石刻艺人特别多,手艺也特别高超。据说这一带的匠作艺人,都是明代修完故宫之后迁到山西定居的。他们都供奉鲁班爷,鲁班爷的形象看上去像一个黑木桩子,说是鲁班爷天天在阳婆底下晒着,脸白不了。但正月十四或十五,祭祀祖师爷的仪式却很庄重。要公布这一年已经预定的工程,依据行业的行情,大小匠作的工钱将在这一天确定下来。在鲁班爷神灵前就有了一个定约。谁如果坏了约定,来年就很难在行业里立脚生存了。

铁匠也供鲁班。戏班、鼓班供唐明皇,纸坊供蔡伦爷,商家敬奉关公。在过去这些行业实际上还是农耕文明的一个延伸,集村成镇,集镇成城,市井生焉。这些神明起到一个行业号召的作用,成行帮,兴商会,定行规,行业在这样的约束下才能够凝聚起来、发展下去。

张:说到五台定襄一代的匠作艺人,其实离不开五台山这个列于佛教四大名山两千年来的巨大存在。宏伟规范的庙宇建筑,精美绝伦的木雕石刻,都是出自当地民间艺人之手。说是艺人们修建故宫之后流落山西,恐怕是想要张大其事,其实是某种误传和颠倒。京城、故宫的整体设计不知何许人也,但参与建造的工匠却多数是从五台定襄一代征召去的。直到1958年国家在北京兴建人民大会堂等十大建筑,动用的还是我们这一带的匠人。

五行八作,都有各自的行业守护神。铁匠、小炉匠、锔锅匠们,多数是供奉太上老君的吧?供奉鲁班的或者也有?木作铁匠把鲁班、老君作为守护神,也是追根溯源尊奉祖师爷。便是在监狱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也要供奉狱神皋陶。人命关天,持法能否公平,供奉狱神本身,对狱卒监管照样有某种警示和约束。这儿,表面的神灵崇拜,透出的是对人自身的关怀。

敬天法祖深入人心,统驭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天地山川草木之神,我们国人古来祭祀的神祇几乎都是民族的初祖、伟烈和圣哲,都是我们的祖先。轩辕女娲、炎黄二帝、尧舜禹三王,商汤文武,概无例外。敬天与法祖,敬神与祭祖,分解不清也无须分清。行业的,整个社区的,包括家族的祭祀活动,其道德教化、行为约束、类宗教情感的抒发,我看其中的积极意义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共同敬奉行业神,事实上强化了行业凝聚力,好比家族里的共同祭祖活动,强化了原有的血缘纽带。而且,祭祀的礼仪形式之中,蕴涵着人们对大忠大孝的推崇、对大美大善的服膺。

我姥爷是八路军来山西开辟根据地时候的老党员,但在我的记忆中,姥爷姥娘敬奉神明的状况比我奶奶大大有过之而无不及。姥爷的村子是我们县有名的集镇苌池镇,尽管建国后神庙多数被拆毁占用,神灵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并没有降低。苌池是平川地面,与祈雨相伴,同时怕的是发水闹水灾。平川走水困难,三个自然村围拢成的一个大镇子的中央,古来就有个巨大的长条形水洼,所谓苌池。东村一座古柏丛生的山包上,建有白龙王庙;南村在池子端头,建有一座镇池寺;姥爷家是西村,村边山垴上供奉南海观音,都和水有关系。记得你们县在老城那面黄土峁梁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海潮庵,旱塬上的寺庵何以名之曰海潮?原来供奉的也是南海观音。

鲁:那是老县城的遗存。现今的河曲县城是走西口轰轰烈烈的年代,在黄河渡口上繁荣出一座城池来。也算是当时的政府与时俱进、适应大势吧。河曲老县城,在火山,就是杨家将杨继业的老家。海潮庵是靠近老城的寺庙,幸亏地处偏远,当粮库用了,要不然也保存不下来。

张:八路军开辟根据地,打鬼子,老百姓自然拥护。可是,开展工作之初,首先要诛神拆庙,老百姓就始终难以接受。那时我们那地方留下的顺口溜叙述这些人们干些什么、吃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