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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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姓牛·诗属龙(4)

关于文字与创作的关系——致郑敏的信

郑敏诗家:

你好,前天黄昏接到你的信,深深地感动了我,直到此刻还没有平静下来。我看了几遍,有些像当学生时读老师在作文本上写的评语那种心情。你的信的措词那么庄重,那么肯定,使我由不得也相信了,我的散文写得竟如你赞许的那么好。这本小书,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子,但在我心目之中,她其实应当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近乎原始的创作,她比我后来的诗生成的年代要早。她一直在我的生命之中活着,我有感觉。如果不是近三、四年来人活得过于寂闷和松宽,使我从世俗的“人格面具”中解脱出来,这些潜藏在生命深处的篇页(画满了插图).可能永远也打不开,更不可能变成为有形的文字。这本小书,是作为一套丛书(霜叶小丛书)的一种,编者限定五六万字,我只好从已写好的散文(大半是写童年的)中选出一部分。有十几篇已经写好没有收入,还有几篇正准备写(是回忆母亲的)。还想写一些童年时经历过的小故事。举一个例子:县城墙的高处有一窝刚刚诞生的八哥,谁都想掏,那八哥的窝正好筑在人们无法达到的地段。小八哥开始呜叫,声音好听极了。我当时下决心想把它掏下来。我自小并不是个会养鸟的人,但却有探险和猎取神秘事物的野性。小八哥有五、六只,绯红的小嘴张得圆圆的,如一束绽开的喇叭花。梯子够不上鸟窝,我又不敢从城垛上用绳索缒下来。于是,我天天练攀登,古老的城墙布满了朽坏的砖,用小手抠,脚尖蹬踏,居然能一步步地攀登到陡立的墙上。有一天,真的要攀到鸟窝那里,只差几尺了,已经闻到茸茸的羽毛发出的奇异的腥味。再练两天一定可以掏到了。但是还没有掏到,八哥全家已悄悄地移居到了远方。有人看见这一家八哥,在黎明时刻如一朵浮动的黑亮黑亮的云,飞到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在附近的村子里觅寻了好多天,再没有听见小八哥清嫩的呜叫声。这窝小鸟如何在大鸟的扶托下逃亡到远方,一直是个谜。我哭了好几次。这一生都记得这个故事,梦一般美妙的故事。

类似的失望,一生还遇到过不少回。这些小小的故事,一九五五年被拘捕后,令我交代一切一切,但这些在心里闪亮的(如小八哥)故事,却安然地隐藏到了今天。真高兴。

有关童年的小散文,可以写十五六万字,已写得差不多了。写完童年,还想写一九三八年到了陇山深处的青年时代的经历。

你问我这些散文是如何写的?有的是我独自伏案静静地写的,大约有一筐以上,改的地方极少,如《秃手伯》,《一半绿豆》等,它们生成就很完美,不容我改动一点。有些就难以定稿,改了多次。改的原因是,总觉得写出来的文字与内心哺育一生的那些生命(我把这些童年的梦境,看做是具有生命感的,血肉般地感到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大一样,希望改得尽量能显现出那种原生的状态与声息,极难。常常因想得急促,写不出来,只能撩潦草草地写,字迹很难辨认(当天认得,过几天连我都难以索解),这些字迹如小鸟飞过天空时留下的似有似无的痕迹。我请我的老伴誊写清楚,我不敢由自己誊写。如由我誊写又要不断地控制不住地乱改,可能“誊”得比原先的稿本还要乱。这些散文真是“散”文,它们散得无形无迹,无始无终。我只能拼命抓取到了永远飞动着的一部分。常常有这种情况,心里激动极了,那个已成形想出世的生命(一个故事,一个意象,一种情绪),撕裂着我,可是落笔到纸上,那些有声有色的小生命却死在文字的图圄中。现成的文字很难与心里冲荡不已的还未成形的生命,成为互相依存的“天作之合”,太难写成文字。每个字、词语,都是由我生的,不是从传统的辞典中取来的。我的散文和诗,没有取来的文字,都是我生成的,属于这个即将诞生的(艺术)生命所应有的。我在《牛汉抒情诗选》的后记中说我创作时有一种“母性的虔诚”,就是这种写作的体验。有一些散文,如《高梁情》,《心灵的呼吸》等,我不敢轻易把心中的东西转变成文字,我求老伴为我做记录(她记得十分准确),我静坐在椅子里,闭起眼(为了避开现实的世界),一句句地自白(心灵的吐诉),几乎是自言自语,只有我的老伴能听明白,如做梦一般展开了那些久封的生命的篇页。

在记录上,我还一改再改,直到把那个正在萌芽显形的生命,从心里话话地接生出来。我的这种写作方法(方式)十分地奇特,十分地隐秘,很可笑,我不希望谁看见,也不想让谁知道。总之,我的这些散文(诗也如此),不是制作出来的,而是我生出来的,包括它的语言,都是只属于这篇散文(或诗)的。如何把心灵里的那个要出世的活生命,转变为可读的生命形态的文字(汉字),是极难以说明白的。

我深深懂得语言的生命感,它的神圣和神秘,没有它(语言)就无法显现出有形的艺术生命,如灵与肉那种关系。

形而上学地可以说,语言文字是活的,有生命感,但这些语言文字,只有与只属于它的那个灵魂相合成,才能显出语言文字的生命。我写了多半辈子诗,又写这么一些散文,深深晓得这创作的难度。通过文字,可能得到提高、升华、凝炼,成为独立的生命,但也能被那些规范文字所扼死,把活的变为死的。有不少作家只能以规范的文字制作死亡的很完美的“作品”,因为死的文字,可以由人随便捏弄。如果是活的,你要欺侮了它,它会反抗的。

我不懂理论,不知上面这些我个人的体验,有没有一点道理?(我声明,即使被判为没有道理,我也要这么写下去,因为我的所有诗文,都不是按照什么美学标准和艺术规范制作出来的。)写得太潦草,请原谅。我一生连一封合乎尺牍规范的倍都写不好。

谢谢你认真地看了我的这奉小书。你的赞许,给我以极大的鼓舞力量。童蔚也常常关心我的诗文,早已寄了一本《沱滹河和我》给她。我常常读到童蔚的诗。她的诗是纯洁的,有很强的生长能力。

这封信,写好,我不敢重读,一定有可笑的不合乎文法的句子。

冬安

牛汉

在阅读中思考

我这个人生性狂躁,去夏酷热的那几个月,活得十分地烦闷。

直到秋凉之后,心才算静下来,能久坐案前,翻看几本常读不厌的好书。又一次激动地读了《梵·高自传》(其实本是梵·高写给弟弟的书信),同样激动地读了《弗洛伊德传》,很有些新的感悟。我以为梵·高的书信才是画家真正的心灵自白,似乎比标明为“传”的那本流行甚广的《渴望生活》更符合梵·高的真实品性,仿佛面对面地见到了梵·高的真人。至于弗洛伊德,我从来不敢冒昧地谈论他,只希望能不断地接近他,走进他那个神奇的大梦之中。对童年的描述,我不欣赏弗洛伊德的那种悲凉论调。使我看得心神震颤不安的并不是上述的这两本书,而是另外的两本新近问世的:

蒋路的《俄国文史漫笔》(东方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出版)和高莽的《画译中的纪念》(九洲图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出版)。这里主要谈这两本书。

蒋路和高莽是我的老朋友,引起我格外的关注是情理中事,我深知这两位学者型的老翻译家为人和为文的真诚而严肃的作风,但这并不能成为写这篇文章的动机,还有更为重要的超越个人情谊的感染力,因为这两本书浸透了作者的心血和对人生的感悟。

从来没有平静的历史——读《俄国文史漫笔》

蒋路不仅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还是一位学识渊博、作风严谨的学者。近半个世纪来,他翻译了包括屠格涅夫的《回忆录》、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卢那察尔斯基的《论文学》等在内的许多俄罗斯的经典论著,对于俄罗斯近现代文学史和重要作家,他都研究有素。《俄国文史漫笔》堪称是一本品位很高具有真知灼见的学术著作。作者自谦为“漫笔”,其实绝非泛泛而谈,每一篇从题旨到内容都强烈地引起读者心灵的震颤,绝不是一般猎奇性质的趣闻轶事所能达到的,它们显示出一个个深远而庄严的学术境域,既有历史的不朽魅力,又有逼人深思的现实感,而且文笔简约隽永,饱含着真诚的醒人警世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