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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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换眼记(2)

我兴奋异常,朝绽开的花苞祝福地呼喊一声:“朋友,明天见!”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直奔玉兰花。花朵真的雪白雪白地绽开了,不是全开,只是半开,开得还是十分谨慎。

先绽开的是高高的树冠上的几十朵花,我的嗅觉比视觉灵,又闻到飘飘忽忽梦一般的幽香了。今天阳光格外的明亮和暖和,玉兰花,似乎早有预感,不迟不早,开得正是时候。花瓣上有晶莹的水珠,不会是露水,因为还不到有露水的节气,多半是欢乐的泪珠。我站在玉兰花的前面,久久地仰视着它。

我的心,也仿佛脱掉了三层茸茸的皮,感到了玉兰花绽开时的那种轻松和快活。

从一只破旧木箱想到的……

——并以此纪念鲁迅逝世六十周年

在《新文学史料》编辑部门外的一个墙角,有一只破旧的木箱,高不过尺半,长不足一米,未经油漆的木纹粘结着污泥似的积垢,很像胡同里修鞋师傅的工具箱。

这个寂寞的角落,怎么会出现这只简陋的木箱呢?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东西?它什么时候被弃留在这里,似乎谁也不知道,更没有谁关心它。但我这个出版社的老人却没有忘记它,一眼就认了出来。我不常来上班,每次经过这里,总要在木箱前面伫立片刻,无法与它对话,只能深深地弯下腰身抚摸它几下,向这个老相识表达自己的一点感激与安慰的情意。我说的感激绝非是一个空泛的词,是真正发自心灵的悸动,而且还有着对于一段历史的深深的凭吊和怀念。

不久以前,我指着这只木箱,对一位年轻的编辑说:

“你绝不会想到吧,这只木箱可是有来头的。曾经长期存放过鲁迅的全部书信和日记……”我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就惊诧地“噢”了一声:“真的?”“当然是真的。”但那天我急着要办一件事情,来不及向他讲述这只木箱的革命经历和许多遭遇。这位青年编辑陪着我在木箱前面伫立了足有两三分钟,默默地走开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射出一种近似怜悯与伤感的黯然的目光。我相信,他以后每天上班经过这只木箱时,至少会向它望上几眼的,说不定他还会写出一首有真情实感的诗呢:我真的这么想过。

现在,木箱多半仍孤苦伶仃地弃留在那里。很惭愧,我无法改变它的命运,正如我多年来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唉!把它供在哪里才好?如今的编辑室都有足够的书橱和书架,搁在哪里都碍手碍脚,而且样子又是如此地破旧和寒伧!写到这里,我禁不住地模仿朋友邵燕祥写下两行杂感诗,“难道这只珍藏过鲁迅书信和日记的木箱,就再不配装别的什么东西了吗?”请原谅我的这点近似愚顽的愤激。

一九五三年初春,我由东北部队调回北京。四月一号上午,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报到,首先看望仰慕多年的社长雪峰同志。我穿一身军装,一跨进雪峰的办公室,敬了个军礼。雪峰让我坐下来说话。我一向随随便便,见墙边有一个木箱,就不假思索地坐在上面。雪峰对我说:“这木箱坐不得!”当时我并不理解雪峰话里所包含的庄严的内涵。过了一两年,我在老前辈孙用办公室又见到这只木箱,这时才敏感到它的非同小可的身价和地位。之后不久,有人对我说,木箱里珍藏着鲁迅的全部书信和日记,我才恍然大悟。是否确实,我从未进一步探究过。但我晓得孙用当时正负责整理编订鲁迅的这部分遗作,由于随时要翻阅,箱子自然得搁在手边才方便。但是为什么不换个更结实,更体面的橱柜或更加稳妥的保险柜呢?还是有些纳闷。现在我想,当年或许是雪峰、孙用以及其他几位鲁迅专家们对这只木箱有着特殊的情感吧。建国初,上海成立了鲁迅著作编刊室,由雪峰主持。一九五〇年之后,迁到北京,这木箱多半在上海时就有了,而且一直存放着鲁迅的书信和日记,它之前属于谁就不清楚了。雪峰、孙用以及杨霁云几位鲁迅生前的友好已先后谢世,晓得这只木箱来历的如今怕只有林辰和王士菁二位专家了。我为什么如此啰嗦地追述木箱的身份和形状,以及来历?就是要证明它的确不是一只可以随便遗弃的东西,我们应当怀着祟尚感念的心情,对它加以珍爱才是。

据说有许多年这只木箱的钥匙是由孙用掌管的。“文革”之后当然就得交出去,在那动荡的几十年间,它是如何陪着鲁迅的遗作度过的?一定有许多难以诉吐的苦衷。

一九五五年五月到五八年二月,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离开了出版社。一九五八年回到出版社后不久,《鲁迅全集》就印了出来。之前的两三年间,雪峰由于被牵扯进所谓“丁陈事件”中,已不大来上班。记得当时我问过几位编辑,“鲁迅的书信为什么才只有三百多封?”而且还从注释中读出了不少触目惊心的问题。我请教过几位专家,他们都保持沉默,回避我的询问。当时我不该这么问。

直到“文革”初期,看到谦和忠厚的孙用贴出一张大字报,才晓得这只木箱在这些年里所经历的一些厄运。记得这张大字报张贴在出版社的三楼或二楼楼道的墙上。

当时还允许我这类“分子”看大字报,不久就禁止看了。孙用揭露说,某年某月某部专管鲁迅著作的一位领导,突然命令把鲁迅的书信日记交上去,不过几天工夫,就大砍大杀地删掉了“该删的”大部分书信。鲁迅遗作中的书信部分从此就与这只木箱分别了。孙用的措词异常地沉痛,是可以完全理解的。但他是如何把木箱的钥匙交出去,后来看见鲁迅大部分的书信被砍杀尽,他的受屈受伤的心能不流血吗?大字报是个坏东西,我恨之入骨。但孙用揭露的事实却让我一生难忘,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历史。

书信虽被拿走了,还有鲁迅的日记在。这只木箱所以能留存到现在,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吧。鲁迅日记也是一直由孙用负责整理校勘,直到它终于出版的那天。这中间当然还经历了许多曲折的过程,在孙用的心灵上所受的伤痛是难以想象的。木箱不能言,但看到它那副破损的污迹斑斑的容颜,对于我这个它的老相识,心里难道会没有一点沉重和哀伤吗?许多历史的情景不甘心突然退隐,又一幕幕地出现我的面前。令人失望的是,当年砍杀鲁迅书信的那位权威,直到今天还没有见到他一句公开的检讨,哪怕只说一声“鲁迅,我对不住你!”但他似乎永不忏悔。

最后我建议北京鲁迅博物馆可否考虑这只木箱收藏并展览,让人们晓得有多少年,它曾,参藏过鲁迅的书信和日记,也让人们永远感念冯雪峰、孙用等忠诚于鲁迅著作的先辈们不朽的功绩,以及它遭受过的污辱和迫害。

这只平凡而破旧的木箱会感激我们的,虽然它永远默默无语。

活着的伤疤

从口外草地回来的人,身上多半带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如果伤在手上脸上,谁都看得见,而有些伤是很难看见的。首先,他就不愿让谁看见,而有些伤,即使让你看,你也看不见。这些伤,痛在骨头里,深深地藏在倔强而沉默的心灵里,只能从他们艰难的步态(并非由于衰老,他们大都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和深重的哮喘声中,猜想到他们曾经遭受过难以想象的磨难和病痛,小灾小病难不倒他们。

秃手伯失去双手,一目了然,他无法瞒过谁,但是他那满胸脯的伤,却从来不让人看。

我也只见过一回。

有一年夏天,他一个人在河里洗身子,我悄悄地游到他身边,想帮他擦擦后背,才第一次窥见他胸脯的伤疤(只听说狼差点把他的胸脯子撕开),不见则已,一见真让我吓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伤疤,我心想,他回来已有两三年,再重的伤也早该结疤,但现在看见的却是血淋淋的一个胸脯,我觉得血还不住地在流,映着夕阳的光辉。秃手伯的胸脯,像多年之后我见到的红珊瑚,从形状到颜色,都十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