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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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重逢(10)

不论四十年代在大学期间,还是建国之后,这四十多年间,朋友们都十分清楚,齐越从来不多盲多语,更不是那种能言善辩、场面上的活跃角色。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有一例好嗓子,并有意发挥他的效能。当大家谈论或说笑时,他从不插话,只凝神静气地谛听着,他似乎比谁都“规矩”,比谁的人生经历都浅些。建国初期,朋友们知道他从事播音工作,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光荣,只把它视作光荣而实际的一个岗位而已。后来觉得播音太讲究实用,没有认识到它的深远的艺术的功能。这方面我可能给过齐越某些消极的影响,怂恿他离开播音岗位,去从事文学翻译工作,他在自述文章里以反省的心情谈到了这一点。

但是,他的确有天赋的播音才能,他的声音具有宽阔而丰厚的音色和音域,既有力度,又能带出真实的情绪。

他似乎不是用嘴唇发声,他的声音发自他跳动的心脏与起伏的充满血气的肺叶。他的这种具有个性的声音,从大学时期,我和朋友们就感触到了。他的声音落到人的心灵上,有着特别的附着力和渗透力,仿佛带有热血的粘性。

特别大声讲话时,更能显示出他声音的厚重感和朴实的艺术气质。这不大可能是后天练的或由模仿而形成的那派表演技巧。我相信他的声音素质和艺术个性是天生的。

他跟朋友们谈心的时候,声音很低很沉,还有一点喉音。

那是声音从心灵涌出时,通过敏感的喉部,如推开厚重的门扉,引起的那种微微颤动和摩擦声。他的眼神、面孔以及表情都声化了,成为声音的旋律的有机部分。每当他大声朗读、歌颂,或抨击什么时,声音像是用他全身的血管拧成了一根琴弦在强烈地抖动和振响。他平常说话不算流畅,还给人以滞重的感觉,如一幅完美的油画,常常有朴拙的甚至粗糙的笔触。现在,每当回忆起他的声音,真像一条大河在沉重而浑厚地流着,听不见轻柔和细碎的浪花的声音,是几乎与沉默相通的那种浑然而辽阔的音域。它是一片大境界。我在大学巷一号多次听过他用俄语朗诵莱蒙托夫和屠格涅夫的诗,还朗诵过他自己译的莱蒙托夫最著名的短诗《帆》。记得是应我的要求,他是站在大学巷一号的院子里朗诵的,我们都认为朗诵《帆》,人不能坐着,必须站着。由于情绪过分激昂,他的声音从始到终都不住地抖动着,他的躯体如一个巨大的音叉,如孤帆的桅杆在飓风中“引起轧轧地响……”(原诗句)。齐越正像那只颠簸在大海上祈求风暴的帆船,浑身禁不住地也在抖动着,仿佛有海风在吹袭着他。诗朗诵完之后,他还像那只不得靠岸的船,不住地喘着气,浑身抖氟不已。

我还请他朗诵过莱蒙托夫的长诗《童僧》,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他一边朗诵,一边流泪。

齐越朗诵的这些诗,依据的是余振讲授的俄国诗选的讲义。一九四六年春天,我被捕关在汉中第二监狱,这本讲义我带在身边,还在囚室大声朗诵过其中的许多诗,我也朗诵过《帆》,当时我衷心祈愿齐越一家人依托着莱蒙托夫的那只神奇的帆船,渡过汹涌的大海,到达遥遥的幸福的彼岸。

日本侵略军宣告投降,但战乱多年,伤痛深重的世界并未平静下来,中国又一次处在内战的边缘。国民党政府加紧对抗日大后方的统治,进步力量不断遭到了压制,重庆,昆明先后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民主游行。诗人闻一多和进步爱国人士李公朴被枪杀,全国校园都沉浸在悲愤的情绪之中。汉中盆地的西北大学也迅速地激动了起来。学生社团和壁报增多了,并逐渐地产生联合起来的要求,以对抗反动校方的镇压。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末,为了纪念俄国诗人普希金诞辰一百五十周年,西大星社联合其他学生社团在校部图书馆联合举办了一次文艺晚会。齐越和星社的主要成员都全身心地投入筹备工作,忙碌了一个星期。图书馆几位工作人员很支持我们这次学术性活动:记得进步教授王守礼的夫人就热诚地为我们腾出了阅览室,使我们有了活动的场所。齐越、杨丹和我还拜访过俄语教授徐褐夫(徐行)、李毓珍(余振)、魏荒弩几位先生,请他们参加纪念晚会。有丰富地下斗争经验的徐褐夫先生一再叮咛我们,不要设主席或主席团,免得暴露,我用整张白纸画了一幅普希金的头像,挂在会场正面的墙上。几个北方学社(不公开的进步学生社团)的成员为了防范有歹徒来捣乱,坐在靠门口的地方。齐越因为要朗诵诗只得坐到前面去,跟齐越一块坐在前排的除去前面说到的三位老师之外,还有杨丹、刘存生(刘健)、卢永福(卢永)等同学。图书馆坐满了学生,还有不少中学生也来参加。

图书馆的几盏汽灯都点着了,整个会场充满了光明。

齐越首先朗诵了普希金的《自由颂》:

去吧,快躲开我的眼睛,你西色拉岛娇弱的皇后(指维拉斯)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

来吧,揪下我头上的桂冠,把这娇柔无力的竖琴砸烂……

我要向世人歌颂自由,我要抨击宝座的罪愆……没有扩音器,齐越高亢而浑厚的声音,如雷霆一般在整个阅览室轰鸣着。普希金一百多年前写的诗,仿佛是专为我们这次晚会而写的,或者说只有在当年那种场合朗诵这首诗才更能显示出诗的不朽的力量。而齐越的厚重的溅射着火星的声音与《自由颂》的强烈的内涵情韵又是多么的合拍呵,不论诗,还是齐越的声音,都有着永不消逝的气质。直到现在,我仍能听到《自由颂》在历史的天空轰鸣不已。这是我听到的齐越最早的一次难以忘怀的呼吼一般的声音,回忆起来,我当时还真感到有些惊异,我第一次发现齐越声音的这种潜在的素质。或许是普希金的诗《自由须》唤醒了隐匿在齐越平静质朴的性格和浓热的血脉中处于原生状态的声音吧!他的人和声音如雷霆似的觉醒了。齐越白净的面孔发出火焰的红光,他浑身抖动着(他事后说,他当时无法承受那股诗的冲击力)。普希金的每行诗都是呼吼出来的,是齐越的声音,也是普希金的声音。

一九四五年夏天,复旦大学学生束衣人(石怀池)在奔赴中原解放区的前几天,坐渡船过嘉陵江时,遭到国民党特务的陷害,船沉了,他与另外几个进步学生都溺死在江流里。一九四四年,星社壁报曾刊出过石怀池寄来的列宁论托尔斯泰的著名论文。我怀着悼念的悲愤心情控诉了这次血腥的暗害事件,写了一首诗,题目是《悼念,也疾呼》,有一百多行,在壁报上发表过。齐越在晚会上也朗诵了它,他的深沉而厚重的声音,把几个青年被陷溺于江水的悲恸情绪抒发得异常真挚。博得了全场的掌声。

齐越还朗诵了法商学院学生王绎写的赞颂昆明民主学生运动的长诗,在星社壁报上刊出时,引起强烈的反响。可惜诗没有留存下来。几年前,王绎走访我,谈到这首诗和齐越当年朗诵的效果,我们仍感到无比的欢悦和振奋。

正当齐越朗诵诗的时候,十几个国民党学生企图闯进会场,被我们狠狠地推挡在门外。他们并不甘心,几分钟之后,图书馆外院落的黑暗角落,突然响起了叭叭叭的枪声。敌人在威吓我们,许多学生主动到门里门外保护会场。齐越的朗诵声仍在光明的圃览室里交响回蔼。几声黑暗角落的枪声,压不倒普希金的诗。诗的声音比枪声更高更强。罪恶的枪弹射不死普希金的《自由颂》和齐越的声音。

齐越的声音最适合朗诵大声疾呼的有血性的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