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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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重逢(8)

从我与方敬的几次平静的交谈中,我感触到了他性格中有着刚烈的一面。他以相当尖锐的言词抨击了文艺界许多不正派的卑劣行径。仅举一例:方敬沉痛地谈到一位较年轻的从事诗歌理论的学者,有一回,向他了解诗人何其芳青少年时代的经历,方敬如实地提供了许多情况,谈的都是真实的。方敬与何其芳是万县小同乡,自小熟识,又同在当时的北平读大学,一起练习文学创作。可以说方敬是当今世界上最熟悉何其芳的一个人了。可是后来方敬看到了这位学者有关何其芳的著作,不仅令他失望,而且觉得受到了一次愚弄与伤害。这位学者把方敬提供的素材歪曲到了难以索解的地步。方敬清癯而冷峻的面孔涨得通红,眼睛里爆出了愤怒的火花。当时,我在笔记本里写下一句:方敬,是个有真性情的诗人,他不但有激情,还有爆着火花的愤怒:

但是,让我久久仰慕的方敬毕竟是一位谦和文静的学者风度的诗人。这几天,我又一次读了他为《新文学史料》写的自述文章:《流光的影痕——记一个未曾面圆的圆》。他的长长的艰辛跋涉的一生,在他的平静而饱含着深情的自述中,真正地显示出一颗高洁的灵魂。他清澈透明的文字,记述了他的一生,像一条人海前的河流,在凝静无浪的流动之中,显出博大的情怀。

致吕剑的信

剑兄:

你十月十二日信今午(十六日)收到。你以为我活得比你畅快,你想得太美了。这半年来,我的眼睛把我害苦了,右眼植人人工晶体,视力有所恢复,但还得配镜子。目前两只眼不合作,左眼(未作手术)仍为近视,而右眼手术之后却意想不到竟然成了远视,一“远”一“近”,把眼前的东西弄得含混不清了。因此这几个月我不太看书,更没有写什么作品,只是零零星星地记下一点人生感悟(怕忘了),粗粗地写了二三十则诗话,国内尚没有发,大部分寄给香港的王伟明兄,他编《诗双月刊》,想编我的一个特辑(访问记、作品、还有一些资料)。现在还没有出来。访问记是童蔚写的。准备从下个月起开始写自传,至少得写一年多时间(作家出版社约的),只能求我的老伴协助,我的眼睛不为我争“光”,入冬以来,多半闷在家里。我这几个月,常常思念到你。你的《诗存》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我每晨早醒,多次翻闲你的诗,还有其他几个老友的集子),伸手可取到。而有许多被认为重要的书,我宁愿搁到较远的角落。这种感情的疏远和亲近是几十年来渐渐被迫形成的,有些书绝对不宜搁在近处。我如今看书养成一种习惯,同一本书,同一首诗,几乎看几个月之久。(以上是十一月十六日写的)看你的诗,我总会联想到近几十年的历史背景,想到当时的另一些诗人或诗作(有走红运的,有走黑运的)。还想到你当年写某一首诗的隐蔽的心情,深深地回忆到一切往事。我们活得不易,写一首诗更不易,我能从一些诗句摸到你当时的真实的脉搏。我们当年的那种内心的经历:单纯的歌唱或欢呼,是不能用愚昧式的浅薄全部否定的,那些历史的真实,现在一些年轻人是不理解也不谅解的,但历史原本就是如此地真实又严酷,不应当回避。你比我忠厚,没有把五十年代那些诗淘汰。看你的《诗存》,真正地把历史的真迹留了下来,被污辱、被打击的原来是如此善良而温存的一群,这正说明历史的严酷与不公正。让那些历史的真正罪人,在这些诗的面前感到愧疚。然而直到如今,仍没有看到那些应当愧疚的人表示出一点人性。你是诚实的,冷静的。而我的“诗选”,中间一段全淘汰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头尾集》。我这个“理想主义”是不是仍属于“幼稚”和“单纯”的行为,抑或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我的“诗选”可能明年初出版。最近韩国几个诗人与社科院的刘福春正在编译我的诗,他们(韩国)决心出我的《诗全编》,把我的诗选中淘汰的全部复原,还把那些少作(四十年代写的)也全编人。我说抗美援朝那几年我的诗有对不起韩国人民的东西,似不宜人选,可他们说不妨,仍要全编进去。这样就把我这个人和诗,历史地如实地赤裸裸地显现在人间,从我的欢乐、悲伤,以及许多于今见不得“真理”的东西,以及我的曲折的人生经历,全部交给历史去剖解。但是,这也正可把这一段血泪的历史触目惊心地展现出来。

我不如你有气度,由衷地钦佩你。前面的两张信是两周之前写的,眼力不济,只凭手的习惯涂写;本想誊清,只怕越誊越不清。就这么接着写下去了,你认不清,请宗珏帮你辨认。

近十多天来,有两次恬动,一次是祝贺韦君宜八十寿辰的会,全是一些老人,谈得亲切感人。另一个会是北师大学生文学社团召开的诗歌座谈会,谈得也比较随便,有任洪渊在场。但时间因此被切碎了。这几年我已享受惯清寂的生活氛围,宁愿独自呆(得用这个字)在家里闭目沉思(眼睛不能启用)。今天小雪,又是星期天,四周安安静静。我四点就醒来,翻看《诗存》,一首首地读起来。字迹太淡,瞅得十分吃力。但你早年的诗却是闪亮闪亮的,如大河的上游——清浅的小溪流,潺潺有声地奔流着。四〇年前后的那些诗都显出了这派气韵,纯净如青春的梦。

我当年也写过这种小溪流般清浅的诗,但远远没有你这些诗完美(相对而言)。《诗存》头三首诗,我上中学时听过一个诗友(前三年去逝)在陇山头上朗诵过。《大队人马回来了》效果非常好。《打马渡襄河》是在《诗垦地》上读到的,情境非常隽永,有豪气,这首小令般的诗,我一生没有淡忘。吟读你的诗,令我不断地反省着我早年的那种浮躁气,我仿佛是一条不走河道的流水(憎恶河岸的拘束),因此我写于四十年代的诗大都流于浮泛。当年我如果与你在一起,定会相互切磋,互补短长。直到晚年,我仍没有真正理解形式的全部意义,任何生命(诗)都应有自己的形态。天地间哪里有不具形态(式)的生命?最近几个月,我正在写一首题名《彼岸花》的较长的诗,方注意凝练诗的情境。早几年,蔡其矫曾提醒过我。这一年又从你的诗学到做诗的“规矩”(如做人一般)。很难学,我生怕失去自己的野性。这许多年,我一直在写“野诗”(天地间有野草、野花、野云、野风、野豹、野狼、野兔……为何不能有野诗)。

这几年,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诗不是圈养的、家养的诗。圈养、家养须被驯服。真正美好的生命形态还是野生的好,野豹奔跑时的身姿多么有节奏感,家养的牲畜就失去了那种天赋的生命形态了。诗也如此。诗不能成为家畜,供人骑,供人屠杀。这些诗的感悟,是否荒诞,不切实际,我真有些困惑。可见我直到如今,不论人还是诗,仍不服管束。一时兴奋起来,写了这许多离经叛道的野性的话,请兄只当做傻兄弟的傻话看看。前一个月,我在一个诗会上曾就“野诗”发过一回野性子,居然还博得几个诗评家的赏识,但写成文章极不易。

我再三再四地吟读兄的《诫鹿》,与我的部首《麂子》,情境、起句、结尾,整个地相似。我的《麂子》是实写,当年真有一只麂子就那么被枪杀,我看见了。我们这点相同的感情,不约而同地写出我俩所遭受的人生逆境和悲伤,是人道主义,也是兽道主义。但我的《麂子》仍没有《诫鹿》完美{不论内在的还是外形的生命感)。还有,你八十年代在安徽东至写的那儿首诗都耐人寻味,毫无杂质,清纯如画。《短歌》只有两节八行,却干干净净写出了一个有声有色的境界,十分真实。《一觉》、《沉默》,我以为是这部诗集的两首力作,沉甸甸的,潜含着许多时代和人生的血泪。

这两首诗,我以为可以不朽,让后代人领悟历史的真情。

从这两首诗,我看到了一颗圣者的赤心。一九八〇年是你近二十年来的一个创作高潮,比五十年到七十年代的诗作要显得深厚和锐利,你在诗里溶进了几十年聚在心里的思考和美好的情愫。比起我来,你多么美良:《故人》也写得好,平实而亲切,有朴素的美。《故乡的石竹正在写一首题名《彼岸花》的较长的诗,方注意凝练诗的情境。早几年,蔡其矫曾提醒过我。这一年又从你的诗学到做诗的“规矩”(如做人一般)。很难学,我生怕失去自己的野性。这许多年,我一直在写“野诗”(天地间有野草、野花、野云、野风、野豹、野狼、野兔……为何不能有野诗)。

这几年,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诗不是圈养的、家养的诗。圈养、家养须被驯服。真正美好的生命形态还是野生的好,野豹奔跑时的身姿多么有节奏感,家养的牲畜就失去了那种天赋的生命形态了。诗也如此。诗不能成为家畜,供人骑,供人屠杀。这些诗的感悟,是否荒诞,不切实际,我真有些困惑。可见我直到如今,不论人还是诗,仍不服管束。一时兴奋起来,写了这许多离经叛道的野性的话,请兄只当做傻兄弟的傻话看看。前一个月,我在一个诗会上曾就“野诗”发过一回野性子,居然还博得几个诗评家的赏识,但写成文章极不易。

我再三再四地吟读兄的《诫鹿》,与我的部首《麂子》,情境、起句、结尾,整个地相似。我的《麂子》是实写,当年真有一只麂子就那么被枪杀,我看见了。我们这点相同的感情,不约而同地写出我俩所遭受的人生逆境和悲伤,是人道主义,也是兽道主义。但我的《麂子》仍没有《诫鹿》完美(不论内在的还是外形的生命感)。还有,你八十年代在安徽东至写的那儿首诗都耐人寻味,毫无杂质,清纯如画。《短歌》只有两节八行,却干干净净写出了一个有声有色的境界,十分真实。《一觉》、《沉默》,我以为是这部诗集的两首力作,沉甸甸的,潜含着许多时代和人生的血泪。

这两首诗,我以为可以不朽,让后代人领悟历史的真情。

从这两首诗,我看到了一颗圣者的赤心。一九八〇年是你近二十年来的一个创作高潮,比五十年到七十年代的诗作要显得深厚和锐利,你在诗里溶进了几十年聚在心里的思考和美好的情慷。比起我来,你多么美良:《故人》也写得好,平实而亲切,有朴素的美。《故乡的石竹花》,写得流畅,一气呵成,无一丝一毫的技巧的痕迹。(以上写于十一月三十日下午)昨天夜里久读《史料》稿,有黄秋耘写的长文,记文学六十年生涯,其中回忆了五十年代几次运动(作协的),反右的内幕,揭得十分深,没有回避具体的人,爱憎是非分明,毫不含糊。还有梅志一家人回击舒芜的文字,我都得认真看,不能囿于个人的感情,须以真正的历史眼光看待许多往事。这里不好详述。

今天无法接着昨天的思路写下去了。本想以概括的文字写几点出来,供兄思考。今天不行,过两天再写。你看,我还是不能超然世外,安度晚年,命该如此吗?关于你的诗,我会继续思考,或许还能理出点真正的心得和感悟。

写得太拉杂,请见谅。

冬安

愚弟牛汉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一日

齐越和他的声音

“文革”后期,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对“一小撮”看管得不像前几年那么严,我便常常到武汉去游荡,我的老伴当时从北京下放到了武汉。每次到武汉,总要一个人久久地兀坐在汉江与长江汇合的那段高高的堤头上。那里,野草丛生,谁也看不清有人隐在哪里。

我像泥塑石雕一般静坐好久好久。望着汉江碧清的流水,我沉湎在长长的白日梦里,想起这条江水上游的一座古老而美丽的小城城固(古时被称作“乐城”,是当年诸葛亮在汉中一带屯军时起的这个美丽的名字),想起小城文庙西侧一条窄小而泥泞的陋巷,陋巷里一个小小的院落,想起院门内的那棵青青的树,想起茅屋里一对青年夫妇高声地朗读外语的声音,那么浑厚清灵,如一曲合唱,仔细谛听,在朗诵声中,还融合着稚嫩的婴儿的笑声。我常常立在门口那棵树下激赏地听着这个新的小家族的生活旋律。当然,那时在长江堤头我还以焦灼的思念之情,想起了我们大学时代许多朝夕相处如兄弟般的朋友们,他们的命运如何?当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那两年,一到黄昏,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茅屋聚会,谈论彩色的理想,谈论中外作家,谈论鲁迅,艾青,谈论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们的宁静或者活泼的眼神,花蕾一样灿烂的微笑,走路时各具个性的姿态,话语不同的乡音和声调,都有声有色地演映在我布满了伤痕的心灵上。我们这一伙朋友,常常在援江岸上漫步,或躺在沙滩上,对着空旷的天空唱歌、呼号。这些探人心灵的印象,即使在“文革”期间,谁也无法把它们从心里抹掉或挖掉。七十年代初,我写了一首题为《汇合》的诗,赞美了汉江和长江汇合时的那振默默的没有浪花却无比壮丽的景象,就是我在前面说的那个堤头上写的。有好几年我还苦苦地构思过一首怀念汉江边小城生活的长诗,其中有庄严的战斗,也有甜蜜的爱情故事,这个愿望曾经与包括齐越在内的几个朋友谈过,到现在也没有完成,有愧于那段青春的历史。

前几年,读到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一首诗:《诗的艺术》。起首的四行诗就敲击般唤醒了我日渐昏沉的心灵:

望着光阴和水组成的江流,

想起时间是另一条长河,

我们如河一般消逝一张张脸庞像水似的流去。

有几位当年常在茅屋相聚的好朋友,已经如流水般消逝到历史长河之中了。然而大学生齐越的形象(岂止脸庞)却并没有如流水消逝,他还在我的心灵里站立着,走动着,还能听到他深厚而诚挚的声音。上面说的那间迷人的茅屋和一对青年夫妇,以及新生的婴儿,就是齐越、杨沙林和他们的女儿齐虹。齐虹这个名字还记得是朋友们一块为她取的,当时大家正传阅着苏联的长篇小说《虹》。

对于窒问地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横跨天空的虹是一个多么富于理想色彩的意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