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有你
身后的墙忽然打开,一只手从内向外闪电般将她拖曳了进去。
那人紧紧攥着她的腰将她按在墙面上,“砰”一声巨响,倒下的书架砸向她刚刚进来的这面墙,在她身后震得她几乎耳鸣。
待嗡鸣声渐渐消失,官颖欢这才感觉到这一室的清凉,全然不似外面的灼热炙烤。
她眼睛都没抬就知晓拉她进来的是谁,余惊过后蓦地伸手紧紧搂住眼前之人,埋首在他胸前呜呜大哭起来。
那人紧紧拥着她,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好了,不哭。”她身上浓浓的烟火气冲进他的鼻子,他却是隐隐红了眼。
这一哄,她哭得愈发汹涌,眼泪鼻涕一并朝他身上抹去。
不知哭了多久,她猛地推开他,狠狠抡过去几拳,抹去脸上的泪水,红肿着眼睛指责他:“你疯了吗跑进来救裴子戚!火势这么大,万一你出不去呢!万一你死了呢!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这室内无窗,却有一盏红烛,幽幽映着裴子衍的侧脸,他眼底似有无数的光芒在闪耀,却垂了垂眼,覆住所有情绪,音色低沉而无力:“为什么进来?”
官颖欢一怔,愣愣道:“什么……”
裴子衍蓦地抬眼,脸上煞白,衬得眸子乌黑,沉如深渊:“你为什么进来?不是要离开吗?既然下定决心要离开,何必管我死活?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万一你找不到我呢?万一你因此送命呢?”
“我……”她哪里想过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只知道绝对不能放任他的死活不管,只知道她不想让他受伤,一丁点的伤她都不想看到。
受伤……
官颖欢这才想起刚刚推开裴子衍时,裴子衍似是踉跄了几步,她急忙抬眼去瞧,他的脸色果然白得有些不正常,乌黑的眼眸有些涣散。
她心惊地迎身上去,用红肿的眼睛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受伤了?”说着,便伸手去碰他,这一碰,裴子衍也似是被外力触到,眼睛垂了垂,身子朝一旁倾去,官颖欢急忙扶住,即便隔着衣袍,她也感到手下冰凉,竟是汗水浸透了衣袍。
她扶着他靠在墙边,收回手时手心一片黏腻,低头一看,悠悠烛光下一片血红。
“你!”她绕去一侧,看到他右肩的衣袍已被烧得只能看到雪白的中衣,有被灼烧的肌肤暴露在外面,血肉模糊,看得她眼泪又要掉下来,可眼下不是哭的时机,她努力将眼泪逼回去,颤着声问:“疼吗?”
“皮肉伤,无碍。”裴子衍抬起左手,将她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手握进手心,“颖欢,初听到你那些话,我承认气得不轻,气你的不知好歹,气得想拂袖而去。还好有萧肖打断那场对话,才让我有时间冷静地去思考……”
说罢,他抬眼凝视着她抹得乌黑的小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却觉再也无人能比过她此刻的美丽,那美丽从眼底到心尖儿,随之在他内心深处震颤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他忽然笑了:“也才让我有机会看到,你的心并没有改变。”
他的声音缓而慢,在这昏暗的屋内带着几分迷离的气息轻轻萦绕在她耳边,每一个字都令她心醉神迷。她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裴子衍,即便前一次受伤,他也是冷静从容的模样,淡淡的一个眼神扫过,便是雍容优雅的王者风范,可眼下,他握着她的手细细摩挲,入鬓长眉斜飞出一个流畅的弧度,烛光照映在他眼底,闪烁着清而亮的光,不知道是屋内的气氛太过旖旎,还是他的眼底如夜色里饱满怒放的花朵般欲待喷薄的浓烈情感,她脑袋嗡鸣得几乎不能思考。
“颖欢,生活有很多种,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命运。”他抬手轻轻去抚她花猫一样的脸颊,“我做不到放弃一切归隐于山林,就如同莫千华做不到放弃南傕族人一般,也如同你不能让厮杀战场的将军卸去一身盔甲舞文弄墨,这不公平。”
官颖欢低垂着眉眼,不敢看他。这些她都懂,那些话不过是她要离开的借口。她怎么能告诉他,她在意的仅仅是对她自己的没有信心,她怕自己在他将来三妻四妾中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善妒可憎,变得不再是他最初喜欢的那个单纯的她。
“这一生急电流光的短暂里,我也许无法为你创造南傕那样的世外桃源,但愿尽我所能,为你揽长空月色,铺此生浩瀚长卷,在这幅水墨长卷上,我要锦绣江山,也要国泰民安,更要身边有你一同看这天下璀璨繁华。”他将默默流泪的她揽进怀里,长长叹一口气,“只有你。”
满室寂静中,官颖欢连呼吸都顿了顿。
裴子衍这一席话,似苍茫大地上有万千兵马在她心头奔腾而过,轰隆隆碾起漫天灰尘,不只脑袋里,连心里都震颤着嗡鸣起来,回荡久久。
裴子衍下颌抵在她头顶,眼神波光明灭:“你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对自己却是信心十足,别想影响我。”
官颖欢扑哧一声笑了,抬眼去看裴子衍,却看到一双极度沉静认真的眼眸,那眼光直视着她,毫不避让,在她快要退缩的时候,他微俯下身,在她额间轻轻印上一吻:“别离开。”
墙外忽然一阵巨响,官颖欢这才从此番深情中回过神来,清醒地一颤:“我们怎么出去啊!”
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在乌黑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闪亮盈盈,让他忍不住轻抿嘴角笑起来:“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
“我……还不是被你迷惑得晕头转向,才忘了正事!”
裴子衍指着两人几步远外的一块地面:“这间房是以前就有的暗室,我命人在这间房的下面挖了地道,直通永宁殿的大院。”
官颖欢看了看那地面,跑过去摸了摸,发现果然可以掀开。
“可你不是进来救裴子戚的吗?他人呢?”
裴子衍轻咳,指着前方一个角落,颇为无奈:“他那么大的人躺在那里,你却没有看到。”
“那还不是一进来只顾瞧着你!”
裴子衍抿唇,浅笑,走过去与官颖欢一同扛起裴子戚,扔进地道:“稍后出去,你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进来寻了我,我们一同将裴子戚救了出去。”
官颖欢重重点头:“明白。”
裴子衍在官颖欢进地道前,捏了捏她的手:“很快,这一切就会结束。”
两人架着昏迷的裴子戚顺着地道一直走了出去,有石板轰隆隆地被裴子衍推开,外面的光透进来,头顶有宫女侍卫匆忙地来来回回,官颖欢冲着外面大喊一声:“来人啊!来人!”
有人听到动静,低头一看,吓了一跳,急忙喊人过来帮忙。
三人被侍卫拉出去,官颖欢一转身,就看到不远处被人搀扶而来的盛武帝,那是官颖欢第一次在盛武帝的脸上看到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表情——焦急而无助。
盛武帝看到他们三人被侍卫从地道里救起,脚步略有蹒跚地走来,官颖欢没有错过盛武帝的第一道视线,准准落在了裴子衍的身上,确定裴子衍无事,这才望向地上的裴子戚。
官颖欢的心也实实在在松了口气,这么多年,裴子衍兜兜转转回到皇城,终于算是走进盛武帝心里了。她心底欢喜地去看裴子衍,去见裴子衍面如白纸,肩头的伤口许是因刚才的拉扯又渗出血来,整个人在侍卫臂弯里颤了颤,昏迷过去。
官颖欢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裴子戚昏迷在地上久唤不醒,一时之间,永宁殿愈发混乱。
太医离开后,盛武帝与安贵妃也双双离开,官颖欢继续守在裴子衍的窗前,支着下颌趴在床头,细细看着他。
裴子衍肩头的伤虽看起来很可怕,却只是皮肉伤,方才太医硬生生将他的伤说重了三分,她看到盛武帝眼底似有难得的暖色浮现,与肩头这点伤比起来,裴子衍怕是觉得划算不少吧。
她刚听百里说了昨夜那精心布局的一幕,心中对裴子衍又是佩服一番。
裴子衍在盛武帝对裴子戚失望之极时,又命人纵火却看似是太子绝望之下自焚的无能之举,与之对比起来,他不顾皇权之争,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自家兄弟的举动,无疑会在盛武帝心里留下浓重而鲜明的一笔。
智者行事,谋定而后动,一动必定是雷霆之势,不会予以对方回击之力。
裴子衍怕还是留有最后一招,这招不仅仅会让东宫易主,还会让太子无力反击。
忽而,官颖欢用手指戳了戳裴子衍的脸颊:“没有人了,你可以醒来啦。”
裴子衍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真睡过去了一般。
“子衍哥哥?”
百里见官颖欢戳裴子衍的脸颊戳上了瘾,忍不住开口:“王妃,王爷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肩头又受了伤,虽然没有大碍,但时间长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您还是让王爷休息休息吧,接下来还有需要王爷应付的局面,要养精蓄锐才是。”
官颖欢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都怪裴子衍在她心中的形象太过神圣,害她总觉得他即便受伤也会立即复原。看见百里,官颖欢忽而又想起萧肖的事,裴子衍必是吩咐百里去办了,犹豫半晌才开口道,“知遥与萧肖分开后,去了哪里?她知道子衍哥哥的秘密,万一出去乱说可就麻烦了。”
“王妃放心,知遥这辈子是无法开口说话了,人眼下也应该已经出了六合。”他苦口婆心劝了许久,也没能改变知遥的想法,最终没有办法只能下了药将她送出去。他早该猜到的,她性子那样刚烈,即便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依旧不愿低头。
知韶有句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冷情残忍,对知遥来说却也真实。知韶说,知遥那样的女人,如果不死,便会怀着怨恨过完这一生,而她的生命最终也会终结于自己的执迷不悟。
百里轻叹一声,收回思绪,见官颖欢欲言又止,知她想问什么,便自觉地将告诉裴子衍的话又重复一遍:“将军去得很平静。”
冷不丁一句话,官颖欢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轻轻“嗯”了声。
官颖欢将裴子衍放在被外的冰凉的手重新搁回里面。“裴子戚醒了吗?”
“王爷救他时只是打昏了他,现在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百里眼眸含笑,“只是,这会儿恐怕跪在皇上的寝宫里,被质问永宁殿地道的事情。”
永宁殿往日只有太子去住,突然出现一个地道,必然与太子有关。盛武帝对太子的怀疑本就已经很深,这凭空出来的地道,又会让盛武帝产生什么其他的联想吧。
官颖欢终于明白此次进宫前心底满满的不安,原来这次,是要大变。
据说,太子在盛武帝寝宫跪了三个时辰,出寝宫后神情惶惶不安,却没有被软禁,而是放出宫回了自己的太子府。
是夜,太子求见盛武帝,盛武帝拒绝太子觐见,太子在宫门外跪了一夜,直到破晓才踉跄离去。
这一夜,似是无声却胜有声,不少的当局者都浑然不觉这一日一夜里的变化,过后,不少人以为太子的废黜是因大火第二日白天里的那场变故,却不知,盛武帝心里怀疑的种子早早就已埋下,只待天时地利人和的那一刻,破土发芽——
永宁殿大火之后,第二日清晨。
官颖欢起床的时候,伸手去摸身侧,没有人。她微惊,翻身而起,光着脚掀开帐幔跑下床,看到裴子衍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玉冠束发,清雅皎洁,正捧着书册品着茶,举手投足端的是华贵雍容,气色好到看不出肩头还有伤。
她看得痴呆,直到裴子衍走过来,从膝窝处打横将她抱起放回床上,她才回过神来,痴痴一笑。
裴子衍坐在床边,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姿势轻柔,她的头靠在他胸前,长长的黑发垂落,落在他的锦袍上,她微微仰头含笑望着他。
裴子衍已许久不见她这样对他笑,一时之间怔在那里,过了半晌才笑道:“真像是做梦了。”
官颖欢埋首在他胸前:“我也觉得像在做梦。”
裴子衍让她的脑袋枕在他腿上,她迤逦如流水般的长发一直从他腿上滑下落在地上的厚毯上,他小心地拿木梳整理着她的发,想着两人从地道出来时,他假装晕倒,她惊呼着跑过来时脸上的表情,竟演得比他还要逼真几分。不经意间,她已从与他初识时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虽然不甚聪明,偶尔犯傻,却算得上伶俐的女人。
想着想着,一丝笑声溢出唇角。
官颖欢本闭眼享受着难得的温柔,听到头顶一声笑,奇怪地睁眼问:“笑什么?”
“笑你在当今圣上面前演戏,演得竟比我还真。”
“谢谢,彼此彼此。这叫熟能生巧。”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樱唇泛着自然而柔软的粉红色,他忍不住俯身下去。
有风从窗外吹拂进来,及地的帐幔浮动轻晃如同摇荡的梦,他的唇碰到她的那一刻,眼底回放起这些年很多很多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都似梦非梦,唯有此刻,她躺在他怀里,无比真实。
百里踏进房间的时候,恰好看到裴子衍跪于床前,双手捂着官颖欢白皙的脚丫,为她细细穿鞋袜。官颖欢抿着唇红着脸含笑看裴子衍,裴子衍抬眼,眼睛里波光粼粼,眼神温柔而专注。
百里哪里见过这样的裴子衍,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
官颖欢抬眸看百里,慌张地想要将脚从裴子衍手里取出来,裴子衍却强行拉着,直待穿完,这才放开。
百里站在门外没有进来:“有公公来传话,皇上让王爷与王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