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献礼
爹在世的时候常说,聪明的人,都明白要让自己的付出和执着,在最后变得值得。
她并不是聪明的女子,也并不指望这些年的执着一定要换得多么大的回报,只是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里,他能在盛世浮华之后安静的片刻里,能记起曾经有一个女子为他努力过、执着过,那对于她来说,便是值得。
“在想什么?”他拂过她耳畔飞舞的发丝,手指轻勾,带着她离开长廊。
这样的气氛太过和谐和静谧,她不忍打破,微微偏首,漫步中抬眸看他:“在想,今晚你会准备什么样的礼物,给安贵妃?”
“礼物?”裴子衍哂然一笑,眼底有不明意味的微光缓缓闪烁,“怕是没有机会献礼。”
官颖欢怔怔看着他的表情,难道今晚安贵妃的生辰宴上又会发生什么?
安贵妃生辰宴庆祝的位置与那日盛武帝为裴子衍接风所办的晚宴选在同一个地方,据说,盛武帝为安贵妃这次生辰花费不少心思,最初就是位置都选定了好几个地方,还想要出其不意博美人一惊叹。谁知,安贵妃却装作不知道盛武帝的这番心思,自请要在那日晚宴的地方设宴,说是要节省开支,免得朝中大臣又有人说她蛊惑圣心。
盛武帝起初有些不高兴,好几日没有去看望安贵妃,又据说,安贵妃忽然受了风寒,却难过伤心得不用药,盛武帝这才没有办法跑去看望,这一看望,之前的气自然也就消了。
裴子衍方才与官颖欢落座后不久就被百里叫着离开,官颖欢坐在位置上听着不远处几位娘娘言语交谈间流露出的嫉妒,不由得感叹盛武帝对安贵妃真是不同于常人,这位安贵妃也着实手段了得。
而这位被众人私下里热议的主儿此刻正娇笑得依着盛武帝,掩唇笑得迷迷蒙蒙,不知她在盛武帝面前说了什么,盛武帝将太子叫了过去。
场间有歌舞在演绎,官颖欢听不太真切盛武帝对太子交代了什么,只看到太子一直不大好看的脸色在听完盛武帝的话后,渐渐飞扬起来,勾着唇角应了声。
正值一段歌舞结束,太子让大伙儿都安静了下来。
安贵妃望着盛武帝,眼波如一段旖旎的情诗:“据说,今晚太子为这个节目可是费了好些心思的,臣妾真是期待。”
盛武帝被安贵妃这样的眼神一看,心头亦是一荡,这些日子本与太子之间有些罅隙,面对太子时心中总是有些芥蒂,此刻也展露一笑,缓缓道:“太子懂事多了,朕且看看今晚的节目。”
安贵妃这样明着为太子说话,太子急忙朝安贵妃投去感激的一笑,回身轻拍两掌,四面乐声突起。
这时官颖欢身畔忽有淡淡的雅香袭来,她一侧眸,裴子衍在身侧坐了下来。
“你去哪里了?”
裴子衍听官颖欢语气有些焦急,笑问:“怎么?”
官颖欢抬抬下颌,指着正在进场的节目:“这是裴子戚给安贵妃准备的礼物。”
裴子衍勾过她的手指,把玩于指间轻轻摩挲:“你在为我担心?”
“谁为你担心!”官颖欢一生气,想取回在他指间的手指,他分明轻轻捏着,她却动弹不得。
“看对面。”
官颖欢闻言抬眸望去,有人一袭红袍旖旎地在她对面落座,摇曳的宫灯映着他的宽袍慵懒,一双凤眸蓦地抬起朝她一掠,华光明灭,几分幽魅几分风流。
莫千华?!
以他落座的位置来看,他是作为太子的人出现在这里的?
指尖微痛,官颖欢急忙收回视线,用眼神询问裴子衍,裴子衍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伴乐声渐入佳境,带着几分遥远的缥缈之音,又有几分异域诡异而跌宕的起伏,音调华丽而跳脱,紧凑中又会适时奏一段舒缓之乐。
原本嘈杂议论的人声也随着这伴乐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四处张望,却不见奏乐之人,好奇之下频频朝裴子戚望去,裴子戚已坐于莫千华的身侧,微微挺起胸膛,接受着众人好奇的目光,面露喜色。
那节奏忽快忽慢,听得人心头荡漾难耐,连官颖欢都忍不住好奇四处张望,不知奏乐之人何时出现。
众人期盼难耐的目光中,湖心小岛四周的宫灯忽然暗下来,四处一片漆黑,又在众人惊呼中,突地亮起来,这一亮的光芒闪烁中,有婀娜的女子自夜风中缓缓行来,每一步都极尽妖娆,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却能看到黑夜红灯里风中翻飞的红色薄纱舞衣,宛如开在彼岸的曼陀罗,绽放,摇曳。
盛武帝原本握着安贵妃的手也不知在何时松开,直起身眯着眼远远眺望着远处似舞非舞的女子。
宫灯在风中摇曳,忽然一闪,一灭一亮间,那女子从遥远的地方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又跃至宴席场内,落入众人视线,柔软轻盈,舞一曲异域之姿。
那女子舞得极快,快到近在咫尺却依旧看不清容颜。
众人皆看得如痴如醉,尤其在座的男子,人人呼吸紧迫脸色潮红。
官颖欢都不自知地渐渐重了呼吸,直到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她这才循着那视线望去——众人在看舞,莫千华却在看着她,目光灼灼。
官颖欢大窘,回瞪他一眼,莫千华浅笑,手执玉杯朝她遥遥一抬,仰首灌下。
官颖欢有些做贼心虚般的慌乱,抬眼看身侧的裴子衍,裴子衍果然亦没有看舞,静静望着她,单手撑着额头,月白衣袖从他手腕滑落,露出分明的腕骨,高束的墨发随流风荡下,在她眼前轻轻地晃悠,她竟觉得这画面比那女子的舞还要动人三分。
她心虚地将视线移开,瞥到裴子衍手中一樽金杯隐隐变了形,不着痕迹地舔了舔唇。
太子看到盛武帝难得看节目看得这样专心,甚至没有注意到身侧安贵妃已然变色的脸,急忙凑趣道:“父皇,儿臣听闻安贵妃也曾是南傕人,便命人从南傕族寻来这姑娘,南傕族自古与世隔绝,那里的女子亦是不食烟火之姿,才有这样绵软妖娆的气韵。不知贵妃看到族人,可还欢喜?”
南傕族人?官颖欢凝眉看那场间正缓缓收尾的女子,南傕人多纯朴自然,她在南傕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闻言,便朝莫千华望去,难不成,这女子是莫千华给裴子戚找来的?
莫千华却是垂眸品着美酒并未看她。
盛武帝闻言轻咳一声,拉起安贵妃的手:“贵妃可还喜欢?”
安贵妃紧紧凝着那舞女,闻言状似错愕,眼底又渐渐生出蒙眬的欢喜来:“这是南傕的姑娘?”
太子见不但盛武帝欣喜,连安贵妃也满意,不由得喜上眉梢,急忙点头:“是。”
一曲舞毕,那女子款款而来,脚步绵软似踩着云彩,衣袂飘飘,仪态分明端庄,那腰肢一摆,裸足一落间,又不知怎的偏生出几分妖娆来,看得在场众家小姐都暗自红了脸。
那女子在台下盈盈一拜,音色撩人,似有人在你的心头拨动琴弦,勾指间,无限遐想与绮思。
盛武帝眉宇间有许久不见的喜悦之光,安贵妃有眼色地正要打赏,赶紧将这舞女先打发下去,盛武帝却开口道:“面纱揭下来让朕瞧瞧。”
众人闻言皆直起身板,似乎都在等着这一句话,想要看看拥有这样身段与舞姿的风情女子究竟生得哪般模样。裴子戚亦是同样的期待,那神色就似还不曾见过这舞女一般。
女子轻轻一拜,微微倾下的颈和胸,让盛武帝眼神亮了亮。
她抬起眼眸朝盛武帝娇媚一瞥,青葱般的手指在脸侧一勾,轻纱滑落。
双眼缭绕如花,眉间一点红砂,灼灼如烈日。
裴子戚震惊地瞪大眼睛,安贵妃的眼神暗凝之后转为水光点点。
而众人——
这!
咦?
这是什么情况?
原本情绪极好的盛武帝,登时从座位站起,下席间一干人等亦俯身纷纷惊站起。
官颖欢怔怔看着那女子,心头莫名烦乱,今夜定有大事要发生。
那女子微微偏首,疑惑而懵懂不知地望着盛武帝身侧的安贵妃,待仔细看了一瞬,这才惊讶地微张红唇。
盛武帝看看那女子,又侧首看看安贵妃,见安贵妃已有清泪滑下,不禁握住她的手:“贵妃?你可认得?”
安贵妃任盛武帝扶着颤巍巍起身,启唇,字字破碎:“锦绣……”
太子诧异地看看锦绣,又看看安贵妃:“莫非……”
“这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安贵妃挣脱开盛武帝,提起繁重的裙摆,跌跌撞撞地跑下去,扑倒在锦绣身前,抱住锦绣,无声流泪。
众人不禁感慨万千,以为太子早早就调查好安贵妃还有一个胞胎妹妹,所以在安贵妃的生辰日上想给予一个惊喜,却不料太子本人也是一无所知,只是此刻见状,脸上的神情从最初错愕又到惊喜,如今眉梢挂着的沾沾自喜之色已掩都掩不去。
一位在短短一曲中虏获帝王心的女子,竟是安贵妃的亲妹妹,盛武帝若是纳入后宫,该是双喜临门。
裴子戚负手静静立于一旁,看这姐妹失散多年相聚的画面,想起昨日傍晚突然到访王爷府的秦易。
他本以为秦易经过上次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再为他卖命,所以秦易出狱他也不曾去寻过,没料到秦易竟亲自登门,并告诉他有办法在安贵妃的生辰宴上扭转盛武帝日前对他的看法,言明已为他为准备好节目,只待一展风采,重新虏获帝王心。
这真真是个惊喜。
秦易啊秦易,你最终还是帮了我。
这样感天动地的亲人久别重逢互诉苦情之后,自然再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生辰宴,安贵妃携着锦绣一同下去时,两人抹去眼角泪水,眸色异常清明,自裴子衍与官颖欢身侧走过,两道视线皆朝裴子衍瞥去,盈盈浅笑。
宴会在一场震惊唏嘘中渐渐落幕,盛武帝留了裴子戚与裴子衍一行人在宫中留宿,其余人皆退出了皇宫。
这出戏幕后那人不会是太子,必然是裴子衍,否则他怎会胸有成竹地知道没有机会献礼。只是,官颖欢不明白,在临安时裴子衍还不允许锦绣出现在盛武帝面前,难道那时的躲避只是为了今日的隆重登场?可是让锦绣以太子献舞的名义进宫,目的何在?
如果锦绣是一把裴子衍借裴子戚之手刺向盛武帝的剑……
官颖欢被裴子衍牵着往休息的寝宫走去,这个念头浮上心尖儿时只觉凄惶。锦绣毕竟是跟随他多年且深深爱慕他的女子,他竟不留半分情谊吗?
当——当——当——
皇城内的钟鼓声在寂静的夜里宏远而绵长,俯身远望,皇城内比天上繁星还要闪烁的红灯在摇曳的风中渐次灭去,二更天,内城紧闭。
盛武帝刚从御书房踏出,抬眼看看天色,想来安贵妃与锦绣这些年没有见面,姐妹二人应是有许多话要讲,便吩咐身边公公摆驾凌妃的云顶宫。
远处忽有宫女手执红灯晃悠悠地过来,盛武帝眯眸一看,却是此刻应与锦绣在一起的安贵妃,步履匆匆,眉头紧蹙。
安贵妃见盛武帝,也未行礼,急急去抓盛武帝的手,面色慌张:“臣妾有话说。”
御书房的灯再次亮起来,许久未灭,不知安贵妃与盛武帝说了什么,室内却是在长谈后安静了许久。
三更天,鲜见人影的皇城里有稀稀拉拉的黑影在不同的角落里穿梭,然后消失,夜依旧很静,仿若那些急速闪现又消失的黑影不过是眼花下的幻觉。
官颖欢原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闻到屋内淡淡的安神香,这才安然睡去。
她身侧始终静躺着看似沉睡的裴子衍缓缓睁开眼,墨玉般的眸子清明若雨后冲刷明亮的黑镜,在屋内的房内闪烁着尖锐的东西,他轻而慢地掀开薄被,起身勾过衣袍穿戴整齐,推门走了出去。
寂静的长廊像是横亘于天枢南北的长流,浮在墨色的黑幕里,远处有巡逻的侍卫脚步轻盈而整齐地走过,长廊的拐角处,百里疾步无声而来。
“办得怎么样?”
百里微微颔首:“萧肖去得很平静。”
裴子衍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负于身后的手蓦地一握,又松开,眼眸一敛间已覆去所有情绪:“内阁当值的人都安排好了?”
“一切安排妥当。”百里长舒一口气,“有莫宫主亲自出马,不会有差错的。”
裴子衍整个人都隐在暗处,偶有云层从天空浮过,洒下浅淡的月光落在他唇角一线,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有唇角一线弧度扬在流光的月影里。
浅笑,森凉。
“我们且沏杯茶静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