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
素隐的话是对白灵说的，官颖欢却觉得心头似有冷风吹过，无尽的冰凉。
这样的无情，与她心上的那个人竟如此像。
官颖欢蹙眉朝上座望去，裴子衍的位置已空空如也，想必是方才五场无意义的比试让他太过无聊，已经退了场。还好，若是他此刻还在，她几乎能想象到他必定是用不屑的眼神去看白灵，将这当作一场闹剧。
毕竟是名动江湖的幽灵魔女，白灵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并未显露过多神色，只是一怔，木立良久，这才缓缓抬起眸子，轻然后飘，手中长剑挽起锋利剑芒，眨眼间，过膝白发拦腰而断。
断掉的白发在她手中随风散落，她敛眉浅笑，倏然一闪，飘身而下，只有余音在众人耳畔缭绕——
“今后，你我两不相欠。”
别人的故事，几句简单的对白，却让官颖欢看到了两人曾经的荆棘纠葛，究竟怎样的情深和无常，才能让白灵那样的女子一夜白了头发？
她经常安慰自己，任何事，任何人，都会成为过去，不要跟它过不去。白灵想必也是这样的想法，才能这样决然地转身离开。
官颖欢唏嘘不已，回神之际，总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锋芒在面，万般不自在，凭着直觉寻去，看到的却是高台上正缓步而下的素隐，面对着自己，风姿宛若雪上白莲。
看着这样风姿仙骨的素隐，官颖欢怎么想都觉得他不像是欲夺盟主之位的人。
众人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比武，却意外赏到一场梨花泪。
第二日，子时，冷风渐起。
山庄一处隐秘的屋内红烛忽明忽暗，一阵风过几乎要失去光亮，再下一瞬又奇迹般燃烧起来。
屋内一人负手立于桌前，正是山庄的主人官林度。
一旁还坐着一位白须老者，正是官林度的好友离山派掌门人张离仁。
张离仁捋捋胡须，笑意盎然：“庄主等得急了。”
官林度轻叹：“这个时候，回信应该到了。”
“庄主何以见得盛武帝就一定会帮？”
“右相虽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这些年却是陪着盛武帝一路走过来的，也算是忠臣。尽管朝中现在不少人想要扳倒右相，可如今时机不成熟，盛武帝还不会轻易放弃他。”
张离仁凝眉：“右相向来是站在太子这边的，盛武帝若真想制约那人，目前的确不会动右相。即便想救，这江湖中事，盛武帝又怎么能插手呢？若现在直言会救人，最终没能救得了，圣颜何存？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若不直言救人，庄主就算想插手，也不敢轻易动手，不是吗？”
官林度闭了闭眼，远处有疾步渐近，门外很快响起轻叩声。
“进来。”
张离仁急忙站起：“怎么样？”
官林度接过来人手中信笺，看完后紧皱的眉头终于舒了开：“盛武帝答应会救，而且言明他有办法。只是……”
张离仁见官林度舒展的眉头又紧蹙起来，心头一跳：“只是什么？”
“只是……小女又被卷了进来。”
官颖欢万万想不到，自己努力几天的成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推翻了。
临安位于平原之上，握天枢南方水陆交通要道，放眼整个天枢，也算得上排名第二的繁华之地、富贵之都。这些年，裴子衍虽花名在外，但在他的管辖下，临安大小官员颇为清廉，治理严谨，秩序井然。
游走于临安城的大街小巷，两旁酒铺食店林立，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一派兴盛之象。
盛会的第三日，该看的热闹已经看完，又恰逢临安年前最大最热闹的一次集会，官颖欢本打算带着青衣去游玩一圈，却不料还未出门就被裴子衍截到了他的软轿上。
裴子衍奢名在外，每每出行华服在身，前呼后拥的随从就数十名，软轿光鲜璀璨，拉轿的马据说都是邻国名驹。官颖欢一边腹诽裴子衍的奢华，一边掀起车帘看窗外繁华盛景，回头就见裴子衍斜靠在做工精细的卧椅上，正阖着眼休息。
越看裴子衍，官颖欢愈发觉得心里不踏实。她在王府折腾了几天，裴子衍分明是动了气，却又不动声色地带着她回问剑山庄参加武林盛会，对她之前的小动作一概不提。这样的平静，让她心里反倒生出几分不平静来。
正想着，软轿忽然轻晃了一下。
官颖欢扶着车窗掀开车帘，就听到外面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喊：“好大的胆子，右相的路也敢挡！”
裴子衍还阖着眸，脸上也不见不悦之色。
官颖欢不禁咂舌权律的权势通天，即便在临安这样远离六合的地方，也敢明目张胆地目中无人。
一名护卫肃容回道：“轿内乃临靖王。”
外面安静了须臾，忽然听到一声呵斥：“混账！临靖王的轿子也敢拦！”
紧跟着，笑呵呵的声音又响起：“下官拜见王爷，侍卫不知是王爷，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官颖欢探头向窗外望去，前方停着一顶软轿，奢华气派毫不逊色于裴子衍的软轿，也许是才遭遇过暗杀，软轿四周都是锦衣劲装腰悬佩剑的护卫，看起来个个人高马大，眼神锋利。
这阵势也确实配得上他“天枢第一贪”的称号，只是盛武帝向来对他的贪污腐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严惩，由此也可见盛武帝对其的偏袒和宠信。
官颖欢回眸看裴子衍，那人还是没有动静，而软轿外，权律还在冷风中拱手敬候回音。
半晌，裴子衍才慢慢睁眸，轻道：“权大人多礼了。”
官颖欢通过车帘的缝隙，见权律低垂的脑袋缓缓抬起：“下官与王爷许久未见，这次又承蒙王爷看在往日情分上救下官一命，正要去府上拜谢王爷，不料在此处巧遇。若王爷不嫌弃，下官想请王爷到碧湖边一聚，还望王爷赏脸。”
官颖欢撇了撇嘴巴。碧湖边？恐怕说的是碧湖边的烟雨舫吧？那里可是临安出了名的销魂乡。想起权律每每在自己面前的那副好叔叔模样，再想想权律淹没在一群女子中的淫秽样，官颖欢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权律若是知道她此刻也在轿中，会是什么反应？
等等，子衍哥哥什么时候救了权律？爹爹说他有办法不联系素隐也能救权律，难道是说找子衍哥哥帮忙？可是，以她爹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他的啊！
官颖欢想来想去也没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系，只是觉得心里的不安愈发明显。
软轿缓缓停住，车外传来窸窣声——
“王爷，到了。”
官颖欢这才反应过来，裴子衍不知什么时候答应了权律的邀约，两顶软轿此刻竟已到了碧湖边。
若是让权律看到她与裴子衍同乘一顶轿子，回去再跟她爹提起，她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逃！
这个念头一奔出来，官颖欢立马想着找个借口晚一些下轿，再在权律不注意时溜走。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低笑，像是风吹落叶上的薄雪，看起来并不彻骨，触及了，却觉冰凉刺手。
窸窣的声响间，柔软的衣料滑过她撑在软垫上的手背，鼻端袭来温暖的气息，她反射性地侧脸，恰好对上他俯身过来的脸颊，另一只手掀起的车帘缝隙洒进的湖边五光十色，隐隐投射在他的脸上，有种不言而喻的风流清雅。
她呼吸轻窒，急忙后退一些。
他沉凝的眉眼在浅光中忽而变得森然。
“我……”
“你若是想着逃开，就不要费神了。”
他敛起衣袍，悠悠下轿。
透过他掀开的车帘，她看到站在轿口的百里，百里见她望出来，朝她勾唇笑了笑。
怪不得他让她不要费神逃开了，有百里在，她就算插着翅膀也难从他眼下溜走。她始终想不通，他一届王爷，身边怎么会有百里这样的武林高手，甚至比问剑山庄的大弟子还要厉害，也或许，比她哥哥还要厉害。只是，与玄月楼的顶尖杀手相比，不知又是谁更胜一筹呢？
官颖欢硬着头皮弯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看到权律愕然的表情，急忙低头笑得可爱：“权律叔叔，好巧啊！”
官颖欢与裴子衍的事情，权律虽常年远在六合，倒也听说不少。此刻，除了最初的短暂惊讶表情之外再无其他，想来那时险些被杀，估计已经精神恍惚，应是不记得当时有见到官颖欢。
权律见裴子衍并无让官颖欢避嫌之意，心知今晚本打算的行程是要改变了，会意躬身道：“王爷，请。”
极目望去，碧湖上结着薄薄的细冰，湖边华灯炫目，照得湖边璀璨如白昼，江边停着大大小小的画舫，其中有一极豪华的画舫便是碧湖边的烟雨舫，船身上张挂的宫灯在夜风里摇曳，依稀能看到舫内人影绰绰，未近船身，已有胭脂熏香的味道随风迎面而来。
才走了不过几步，船上已有几位女子款款迎上来，娇声曼语：“恭候王爷，相爷！”
为首女子语毕，狭长媚眸轻缓一抬，朝裴子衍轻柔一笑：“几日不见，奴家正念着王爷呢！”
官颖欢从裴子衍身后探出头，细细朝那女子望去，凤眸朱唇，鹅黄的束腰长裙外披着雪白的裘衣，掩唇轻笑时华袖沿着皓腕滑下，露出一圈白如凝脂的肌肤，算不上国色天香，却实实在在地风情万种。
只是几日不见？看来子衍哥哥的确是这里的常客。
官颖欢咬着唇角觑了裴子衍一眼，谁料，裴子衍竟也恰好垂眸朝她看来，那眼神似薄雾破散后的清明，只是带着一分戏谑一分冷酷，此刻他像极了深林里的虎，而她就像是林子里一只找不到出路的小兔，最终难逃他的爪下。
官颖欢定了定神，朝他咧嘴一笑，越过他径自朝里走去：“几位姐姐，带路吧。”
几人在香粉簇拥中踏上画舫，官颖欢生性洒脱爱玩，也从未想过是否需要避嫌，所以偷偷来过烟雨舫，不过明目张胆地走进来，倒是头一回。而且，今晚舫中的姑娘们，尤其娇艳明媚，比她之前偷偷来过的几次见到的姑娘们要美上好几分。难道今晚权律事先已有安排？
三人才踏入，有一青袍男子迎了上来。
“王爷，相爷。上好的桃花酒已备好，快快有请。”青袍男子年约三十，身形高挑，面容清俊，一副书生相，说着便引裴子衍三人朝里面走去，谈笑间男子望向方才迎出来的女子，又看看裴子衍，笑道：“如烟这几日正念叨着王爷您，您就来了。”
“舫主！您就爱取笑如烟！”
原来那女子叫如烟，官颖欢这下学乖了，并没有去看裴子衍的神色，只是用余光瞥见裴子衍在身后拍了拍如烟水袖下的手，如烟便垂眸羞赧地飞红了脸。
这时，被如烟唤作舫主的男子才似看到了官颖欢，愣了愣，问：“这位看着面熟，是……”
裴子衍还未开口，权律瞅着官颖欢笑道：“这位是问剑山庄的千金。”
男子恍然：“原来是官姑娘。”
“颖欢啊——”权律转身拍了拍官颖欢的肩膀，“天色已不早了，你痊愈不久，染了风寒你爹该操心了。早早回去休息吧。”
官颖欢如临大赦，心中百花怒放，急忙回道：“刚刚那会儿就觉得困乏了，谢谢权律叔叔体谅，那颖欢就先告辞啦！”
权律见官颖欢这样有眼色，不由得大喜，待看向裴子衍时才发现自己似乎逾越了，不过那小人儿已逃之夭夭，后悔已晚。
裴子衍进屋后往八仙圆桌后的矮榻上懒懒一躺，便听权律低低的笑声传来：“王爷，看看这位姑娘。”
轻盈的足音从屏风后由远及近传了出来，一女子从屏风后款款步来，清淡的香气宛如雨后青莲，丝毫没有烟花地的庸脂俗粉气，身着烟粉束腰锦绣罗裙，外披轻薄印花纱罗，广绣流仙，清丽脱俗中又带了几分妩媚，一双秋水柔波软软横来，看得人心尖都要软了。
裴子衍混迹风尘，识人颇广，眼前女子虽比这画舫的任何一位都要动人，却比不过问剑山庄里首次露面的幽灵魔女白灵，不过倒也算得上天姿国色。
裴子衍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顺着道：“这位是……”
权律见裴子衍有兴趣，眼神一亮，身子朝前倾去几分：“这位是下官收的义女权知韶，宫里还不曾有人知晓。若是王爷喜欢，就留在身边陪着王爷。”
裴子衍撑着下颌，抬眸又看了看几步之外的权知韶：“过来，让本王瞧瞧。”
权知韶低垂着眉眼，唇角浅含笑意，徐徐走上前福身：“知韶拜见王爷。”
裴子衍面露欣赏之色，摊开掌心递出去。
权知韶略讶，飞快地抬眸瞥了一眼权律，见权律朝她点点头，这才抿着唇将纤纤玉指伸出去，放在裴子衍的手心。
裴子衍薄唇轻勾，掌心微微用力，美人轻呼一声便跌进了怀里。
“本王喜欢，你就留下吧。”
官颖欢怀着忐忑的心回到问剑山庄时，屋内陡然传来一声怒吼，惊飞落于树上的小鸟。
“我就不信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圣上这分明就是顺着临靖王的意！”
“孽子！给我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小妹好不容易有了借口可以远离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样的事？也许这一开始就是他的计谋！鬼知道他的野心究竟……”
啪！
那样大的掌掴力道，任是站在门外的官颖欢也听得不禁心肝发颤。
“好热闹啊！”官颖欢定下心神，推门而入，故意道，“怎么这个气氛啊，出什么事了？”
官颖承见她进来，欲言又止地哼了声，撇过头半晌才道：“你问爹！”
官林度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黑着脸忧色重重。
几经询问，官颖欢才从两人再三的欲言又止中对发生的事情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也终于明白这几日自己内心的不安究竟源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