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一局
烟雾渐散,一群人拿着剑直指方才刺客消失的地方,那里却已无人影。
裴子衍下令所有人去追,裴子戚急忙从身后去扶盛武帝,盛武帝淡淡地看他一眼:“你退后。”那语气和声音冷漠得令仓皇赶到的官颖欢都心凉一把。
惊慌过后,在场众人脑海中都开始回想裴子戚和裴子衍方才那两句话。
一个说“死要见尸”,一个要“留活口”。
裴子戚的言下之意分明是人抓到就杀掉,怎么听都有点杜绝后患的意味在里面,而且方才盛武帝说众人不用跟着时,也是裴子戚率先开口要跟在身后。裴子衍却是要留活口,言外之意是定要追查出幕后的主使。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件行刺事件蹊跷,一旦追查不放必定牵扯出的不是朝中重臣就是皇子们,一旦查出个蛛丝马迹,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场的官员们,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个向来以风流散漫著称的临靖王并非表面这般简单,单看方才的身手就知不是等闲之辈,再听那一句冷叱拿活口,更是不肯轻易放过此事。
在场各位面面相觑,谁都不相信谁,谁都眼含警惕和怀疑防备之色。
没准,幕后那人此刻就在现场。
盛武帝受惊过后慢慢恢复平静,扶着余惊未了的安贵妃起身,竟开起玩笑来:“才来不出一日,就是一宗命案扰人清闲,好不容易想陪着梨儿转一转,却又遇刺客,看来这儿是不欢迎我们啊!”
鉴于在外,一干人等不能下跪,只得急忙惶恐地垂首赔罪。
裴子戚在盛武帝身侧沉声懊悔:“都是儿子办事不力,都是儿子的错,求老爷责罚!”
盛武帝斜眼瞄一眼裴子戚,看起来面色稍霁,另一侧垂眸的裴子衍却看到盛武帝扶着安贵妃的手微微颤抖,隐于暗处的唇缓缓勾起。
“既然知道错,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捉拿凶犯,如何?”
有过上次盛武帝寿宴的事情,太子这次再也不敢轻易开口,犹豫半晌,这才慢慢道:“儿子主办节日出现这种事,为了避嫌,还是交由四弟来查这件事吧。”
盛武帝眯起眼眸看裴子戚一瞬,转向裴子衍,吩咐道:“既然你大哥这么说,就交由你去查。方才说起的那件人肉排骨案,也由你帮衬着林知府一起去办吧。”
裴子戚像是吃了哑巴亏,没料到盛武帝连人肉排骨的案子也一并牵扯出来交给裴子衍。张太这个人虽然是秦易找人除去的,可将张太的肋骨取去做那劳什子蜜汁排骨却分明是裴子衍栽赃,若把这件事交给裴子衍,就有了人给林立生撑腰,事情结果必定对他不利。而今晚的刺客事件,也诡异得紧,说不定也与裴子衍有关。
“儿子遵命。”裴子衍垂眸颔首,面色平静。
盛武帝收回视线之际这才看到裴子衍月牙白的袍袖几滴血色:“受伤了?”
裴子衍自小在外长大,且生在皇家,从来不知什么是父爱与关切,盛武帝难得的一句浅淡关心,裴子衍也并未露出受宠之色,更没有救驾的邀功之色,态度恭敬如前,微微一躬身:“谢老爷关心,都是小伤,无事。”
“颖欢。”
官颖欢急忙跑过去,看到裴子衍袍袖上触目的红色,想起在王府遇刺时他推开她,肩头承受的剑伤,亦想起太子宴席上他假扮刺客腰腹间缓缓渗出的血迹,只觉周身冷飕飕地疼。也许阿华说得对,裴子衍这样的人,为了目的枉顾性命不择手段,一个连自己都不爱惜的人,又怎么会去爱别人呢?
恍惚间,官颖欢听到盛武帝吩咐道:“带着衍儿下去休息,我带出来的大夫跟着你们回去,好好看看伤。”
裴子衍锦袍染血,风华却一丝不乱,淡淡道:“儿子都是皮肉伤,开些外用的药就好。老爷和安姨娘方才受到不小的惊吓,带出来的大夫还是留在身边伺候吧。”
盛武帝垂眸看怀中安贵妃惨白的脸色,想起方才她为自己挡剑那一瞬,应该是从未受过那样大惊吓的,回去确实需要有太医在一旁伺候着,以防万一。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盛武帝点点头,又吩咐官颖欢,“快带着衍儿回去休息吧,仔细看看伤口。”
“是。”
面对裴子衍略显和颜悦色的盛武帝,转向裴子戚时语气俨然冷漠许多:“你也下去,后面一天不要再出乱子才好。”
“是。”裴子戚垂首而立,态度恭敬而卑微。
裴子戚身旁的秦易扫一眼离去的盛武帝以及裴子衍一行人,眸色暗了下来。
待周围的人一一离去,裴子戚与秦易朝落脚的客栈走去,前方一条小路,走至拐角处,裴子戚忽而转身,拂袖一挥,“啪”的一巴掌扇向身后的秦易:“这就是你办的事!”
秦易被打得脸朝一侧偏去,墙头遮掩住多半的月光,余下的月光散散映在他被掴的一侧脸上,白皙的脸上浮出淡淡红色,唇角渐渐溢出一丝血迹来。
“那个舞姬,到底怎么回事?”裴子戚愈发气急败坏,脸色黑如碳,“原本该去刺杀……”裴子戚怕隔墙有耳,顿了顿,疾步到秦易面前,低声道,“怎么最后只是舞了场剑!”
“还有!最后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裴子戚紧紧盯着秦易,“这就是你千万保证的不会出错?我们动不了裴子衍也就罢了,总不能被他反咬一口!”今晚本该是他陷害裴子衍有弑君之心,最后反倒成了他最有嫌疑!
秦易抹去唇角的血迹:“是属下失职。那名舞姬原本最早就是我们安插在临靖王府的人,此次行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属下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裴子衍早就有防备之心,提前更换了舞姬,刚那舞姬看长相似是我们的人,但神情与动作,却与之前全然不同。”
裴子戚蹙眉:“你是说,我们的人已经被裴子衍杀了,刚才的不过是个替代品?”
秦易垂眸,慢慢道:“杀了也好,怕就怕裴子衍留着活口,日后对我们更加不利。”
裴子戚猛然一震,身子踉跄着扶住墙,渐渐心生惧意。这么多年来,他虽然一直与裴子衍暗地里较劲儿,但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真正提到台面上的较量并没有。直至那次父皇寿宴,一出嫁祸让他自己跳进坑里,似乎才正式拉开较量的序幕。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应是他派人从官颖欢手中索取密卷、绑架青衣之时。而这次,又是在他袭击问剑山庄,官颖欢刚刚失忆之时。
如此看来……
裴子戚渐渐眯起眸子。
果然啊,英雄难过美人关,纵然你起初拿锦绣作为挡箭牌,之后又拿权知韶和凌静玉掩人耳目,你心里在乎的却始终只有官颖欢。
裴子衍,你真以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有那么容易吗?
“先找出之前的舞姬,找到之后杀了以绝后患。”
“是。”秦易忧色渐现眼底,“那张太的案子,太子打算如何处置?”
裴子戚浓眉紧皱:“裴子衍插手进来,事情只会对我们更加不利,如今只能去找个替死鬼了。”
“殿下是指?”秦易心口一紧。
裴子戚冷笑:“管封。”
果然。
秦易眼神闪烁,低垂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怔忪和挣扎,半晌,慢慢道:“管封跟随王爷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用六年时间换得裴子衍的些微信任,这个时候拔去王府最有利的棋子,恐怕不太合适。”
裴子戚突然回神,眼神中冷意乍现:“你这是舍不得自己的兄弟,还是真怕不合适?”
秦易眼眸又低去几分:“属下只是觉得可惜。这个棋子一旦拔出,殿下就失去了与王府之间最有力的桥梁。”
“俗话不是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裴子戚轻笑一声,“何况,我们不是还有权律?他以为把干女儿放进王府的事我不知道?是时候让他把权知韶叫出来给我们做做事了。”
“殿下!”秦易急忙道,“当初在武林盛会上,权律遭到玄月楼追杀,据说是裴子衍救了权律一命,权律这才将权知韶送给裴子衍。如今,我们摸不透权律的想法,更不知权知韶对裴子衍是什么感情,女人一旦动情起来是不认理的,眼下看来,万万用不得!”
“我的提议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这些建议真的就这么使不得?”裴子戚眼底浮现愠色,眯起眸子,冷声问,“据说,你最近与裴子衍身边的那个锦绣走得很近?”
秦易拢在袖内的指尖微微一抖:“属下与她只是见过两三次面而已,她之前救过属下一命,并没有太深的交集。”
“没有交集最好,我不希望你最后栽在女人的手上。”裴子戚拍拍秦易的肩头,“既然你觉得管封动不得,那让锦绣去顶罪如何?她是裴子衍的人,没准还能嫁祸到裴子衍的头上。”
秦易正要开口,裴子戚抬手制止:“今晚的事太让人焦心,都是你办事不力。张太的案子希望你最后能给我个满意的答案。”
秦易隐在暗处的唇角微微发颤,裴子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官颖欢一路尾随裴子衍到落脚的客栈,直到裴子衍立于门前蓦然止步,官颖欢这才恍然自己竟然一路都跟着他。不知是因他锦袍上的血迹,还是因盛武帝的吩咐,她混沌着脑袋就跟了回来。
裴子衍没有踏进门去,而是静默地立于门外,整个人沉在夜色的幽暗里,尊贵而沉静,像无法撼动和侵犯的神祇,他忽然侧首垂眸看她,眼神深得犹如大海深处的漩涡,让她一阵晕眩。
“属下去取药来。”
百里躬身准备退下,裴子衍将视线从官颖欢身上收回,淡淡道:“不用,不是我的伤。”
官颖欢正对着那月牙般的血迹发呆,听裴子衍这样说,不由得伸手去掀他宽大的袍袖,裴子衍轻笑一声,伸手推开门避开她的碰触走了进去。
裴子衍见官颖欢没有跟进来,回眸看她,唇角的笑意凉薄:“你不跟进来给为夫换衣?”
官颖欢怔了怔:“你不是带着贴身侍女锦绣吗?”
正说着,锦绣许是听百里的吩咐,已捧着干净的衣袍走了过来,见官颖欢立于门外,微微俯身:“王妃。”
裴子衍转身进屋,锦绣朝官颖欢微微一笑,跟进去。裴子衍坐在木凳上,直直望着正对面仍立在门口的官颖欢,抬起双臂,示意锦绣过来为他更衣,锦绣缓步走去,刚触及他衣袖,他突然手腕一拂,锦绣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手中的衣袍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锦绣急忙跪罪:“王爷。”
裴子衍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官颖欢的脸上,对锦绣道:“重新拿套新的来。”
“是。”锦绣急忙退出房间。
“过来。”
裴子衍那样呵斥锦绣,官颖欢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同情,只是自己一直立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回事,今晚的事裴子衍心中的怒火燃得正旺,此刻若是进去,即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官颖欢看一眼离去的锦绣,脸上换上笑意:“既然王爷没有受伤,身边也有人伺候,时间不早,我还是回那边去吧。”
正说着,“咕噜噜”,有药瓶朝她滚来,一直停于她两步之外,她疑惑地看他,他微微一笑:“劳烦王妃帮本王捡起来。”
官颖欢走进去,正俯身去捡药瓶,一阵风忽而袭来,身后“砰”的一声,木门被紧紧关住,她吓得瑟缩一抖,手中刚捡起的瓷瓶再次落地,她又弯腰去捡,指尖刚碰上药瓶,一点墨色锦缎靴尖儿踩上她的指尖。
她已蹲身下去,此刻抬起头看他,他俯着身子垂眸看她,因她抬头的动作两人间的距离愈发近,那张名动天枢的面孔堪堪停在她眼前,脸上已无方才的怒意,却换上凉似霜雪的笑意,她只觉指尖上的重量又压了几分,蹙眉瞪他。
“疼吗?”
官颖欢咬牙切齿,眸心泛起淡淡水光:“不疼。”
裴子衍微笑,脚下又重了几分,见她似真有疼色,眸心一暗,这才缓缓移开脚,抬手用虎口掐住她的下颌,死死捏住:“我还以为失忆的你,不知道什么是疼。”
裴子衍的脚下松开,官颖欢急忙抽回手,但被他捏着下颌她想要退开又不得而退,只能讪讪地看着他:“你说的什么话,是人都会疼啊!”
他似与她作对般,又俯身低下几分,她的气息绵软而温存,与他清艳的气息旖旎地交缠在一起,令她的心突突地急速跳动起来,外面那样嘈杂热闹,但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他眼底似挣扎似沉痛似哀伤的情绪。
裴子衍倾下身的时候,官颖欢手背一凉,似有黏稠而冰凉的东西落在手背上。她被他掐着下颌,不能低头去看,只听到他淡淡地问:“给我一刀的滋味,可好受?”
官颖欢愕然抬眸:“什么意思?你受的伤不是我刺的啊!”
裴子衍嗤笑一声,眼眸如云般黑压压地沉下,掐住她下颌的手渐渐下移,扼住她白皙脆弱的脖颈,眼神低迷:“方才在画舫上,你那一声暗示舞姬是王府的人,是什么意思?”
官颖欢不明所以:“那个难道不是王府的舞姬?我分明在府上见过啊!”
她的表情看似无辜又诚恳,可裴子衍觉得她没有说实话,分明是在狡辩和转移重点,原本被极力压制下去的怒火又噌地冒了上来奔涌而出,长眉斜挑,单手抄起她一把拉起,“砰”的一声扔在长凳上。
官颖欢吃痛地揉着撞击在桌角的胳膊,气道:“你干什么?!”
她嗔怒而怨念地瞪着他,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一双眼睛水雾迷蒙,好似湖心开在夜色里的一朵莲花,氤氲如梦,他袍袖内的指尖忽而颤了颤。
裴子衍深深吸一口气,回身望定她:“你知道今晚的舞姬原本要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