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休书
“奶妈,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青衣接过张大娘手中的托盘,官颖欢上前轻轻搂住张大娘,眼底渐渐溢出泪水,还好,那晚奶妈没事。
张大娘知道官颖欢心里不好受,也不多说,哽咽地拍拍她,替她掀开房间的帘子:“看看你爹吧,我去吩咐厨房做些你爱吃的。”
“唉!”
官颖欢进屋就见官林度靠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一直平视前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连官颖欢走进去唤了一声“爹”,他也没有反应,表情空茫无神。
几日里,官颖欢心痛到极致也没哭出来,可这声“爹”后潸然泪下,不能抑制。
青衣在一旁默默抹去眼泪,将药碗放到床头,就要去给官颖欢拿凳子。
她颤巍巍走到床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俯过身去将脑袋枕在官林度腿上,伸手握住官林度放在被上因常年舞剑而粗糙的手,默默流泪:“爹,我回来了。”
官林度这才动了一下,嘴角微颤,垂眼看自己腿上的官颖欢,抬手去抚她的头:“丫头,回来了啊。”
“嗯,我回来了。”官颖欢将湿润的眼睛在被面上蹭了蹭,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起身笑了笑,端起一旁的药碗,“听师兄弟说,爹都不好好吃药。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不听话。”
官颖欢一口一口喂着官林度,那在短短半月里沧桑到官颖欢不忍直视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哪个混账小子乱嚼舌根,看我不让他扎几个时辰马步!这不是吃着呢嘛。”
“爹这叫乱用私权!”官颖欢扑哧笑出声,看官林度吃了药,这才放下心来,“我今后每天都要看着爹好好吃药,你可不能耍赖。”
官林度笑着拍拍官颖欢的手,又觉不对:“今后?你看看爹就赶快回去,留在这儿像什么话!”
“爹——”官颖欢俯身进官林度怀里,撒起娇来,“我这不是想爹想家吗?别赶我走。”
官林度将官颖欢扶起,在她脸上细细看了一圈:“你跟爹说,是不是跟王爷闹别扭了?”
“闹什么别扭啊!没有的事。”
官林度双眸渐眯,有那么一瞬,官颖欢又在官林度的眼底看到曾经的风华:“如果你是因为最近的事跟王爷闹别扭,这就不对了。最近朝中动作很多,他一面要应付太子党一拨人,一面也没少照顾山庄,那晚的残局也是王府的人来收拾的,最近大大小小的东西全都是他送的……”
官颖欢怕官林度再说下去自己忍不住说出真相,急忙打断官林度:“行啦爹,我一回来您就说教。我们没有吵架,我只是担心您,回来住些天,瞧您操心的。”
官颖欢找了借口急急离开房间,跑了很久才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停下来。
虽然爹并不看好她与裴子衍,却还是希望她能好好地和裴子衍走下去,如果爹知道,这个就是害得他丧子又杀了他那么多徒弟的幕后之人,恐怕会气得一蹶不振吧。
这种时候,她一定要坚强,不能露出破绽。
官颖欢和官林度接到圣旨的时候,官林度正在向官颖欢讲述她幼时的趣事,逗得青衣在一旁咯咯直笑。
接过圣旨,官颖欢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感觉,只是朝官林度看去时,那被岁月浸染了颜色的容颜上浮着淡淡的笑,看不出喜怒。
待官林度接待完传旨的人,官颖欢不大放心地跟着他:“爹,你别难过……”
官林度拉起官颖欢的手,常年习武的人脚步竟变得有些蹒跚:“爹不难过。爹对这武林中事本就不大热心,只是生在问剑山庄,有很多的迫不得已,如今卸去盟主之位,说实话,爹心里觉得很轻松。”
如果问剑山庄是这段日子以来悲伤的根源,那么此刻卸去这个负担,她与爹是不是今后就不会再受牵连?这样想着,官颖欢的心情也欢快很多:“这样正好,爹再也不用操心大大小小的事,可以天天与我在一起。”
“你啊!”官林度拍拍官颖欢的头,“都成亲这么久,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你的当务之急,是想着赶紧让我抱个外孙才是!”
“爹!”
官颖欢佯装娇嗔,身后的青衣却明白她心里的苦,跟着暗了眸子。
午后,青衣端着水果进屋没找见官颖欢,最后还是在大院的屋顶上,看见官颖欢抱着膝盖发呆,顺着官颖欢的视线遥遥望去,院里有一男一女两位弟子,女子在桃树下眉目含笑无限娇羞,青衣恍惚就想起曾几何时,自己的身边站着周亦寒,似也有过这样的画面。
青衣深吸一口气,急忙收回视线,朝屋顶上喊了声:“小姐!”
这一声惊得那俩弟子慌忙离去,青衣咯咯一笑,官颖欢也回过神去,瞪了一眼青衣,飞身而下:“你什么时候学这么调皮了。”
“大概是跟小姐待一起久了,难免被传染一些。”青衣胳膊肘碰了碰官颖欢,“小姐,你见过即将上任的盟主吗?”
官颖欢摇摇头:“说起来还是我二师伯,已经归隐了。也不知盛武帝突然让他出山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青衣一脸迷茫,官颖欢继续道:“就是那个凌静玉的外公。”
那夜在临苑书房外听到裴子衍与百里的话,原来就是这个意思,既然不能纳为己用,不如除之。
裴子衍果然有本事,这么短短的时间不知又设了什么样的局,让盛武帝愿意下旨换盟主,还换上了他的下一个目标。
既然这样,离凌静玉正式入王府恐怕也不远了。
官颖欢摘下一朵桃花,又一瓣瓣撕下。
她是不是该让位了呢?
青衣忽然顿住脚步,扯了扯官颖欢的衣袖,官颖欢茫然望去,看到桃花林深处缓步而来的裴子衍,一身锦缎似雪,白衣风流,宽大的袍袖在风中轻轻荡漾,有桃花从树上飘下,落入这一幅画中,说不出的华贵优雅。这样看着他与素隐完全就是同一个人,清冷、华艳,她整日与他耳鬓厮磨,当初怎么就连这个都看不出呢。
官颖欢短暂的失神过后,将脸撇开。
青衣缓缓掩住欢喜园的门扉,将屋内两人的寂静掩在一室沉默里。
幽幽寂室里,官颖欢扶着桌沿转身看那端长身而立的裴子衍,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得见他细致冷硬的下颌僵得再没有俯身在她耳畔时的温柔。
她隔着寂静,悠悠看他。
裴子衍。
我原以为,那年朦淡烟雨中抬眸一瞥的相遇,是我此生最美的风景,到头来却不过是你指下玲珑棋局的巧妙布子。最开始的开始,你算计着相遇,算计着让我陷入你的虚情假意,算计着娶了我……
在我以为终于在你心底有那么一席之位时,那些甜蜜原来也只是你转移我注意的一场戏。
傻傻期盼幸福的触手可及,梦醒之后才明白你我从一开始就站在楚河汉界的两岸。
你一边对着我微笑说着和好,一边因夺取你要的名册杀了我哥哥。
到如今,问剑山庄于你来说,不再有用,你便算计着毁了它。
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即便注定我最初的期望只是游离云端的奢望,我也醒了。
我不要了、不追了,我不想再努力成为你心里的唯一,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不放过我的家人……
耳畔,忽然想起她离开王府前一天,百里对她说的话:
有些东西王爷势在必得,他如今已走到这一步,纵然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也一路挺了过来。他不能后退,若退了,他身后的千万部署和跟随者要如何?王爷的举动,百里都看在眼里,也许现如今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局面,可王爷却从未对问剑山庄下过狠令。王妃,百里有话知道不当讲,却也不得不说。王爷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做任何事都要求滴水不漏未雨绸缪,不容许出半点差池,连同他的心也是一样。可正因为王妃,王爷已做过两次妥协,王妃实在不应恨王爷。
百里的话犹在耳畔,官颖欢看着裴子衍微微一笑,这一主一仆,里应外合的戏唱得好,给了一榔头,又过来给颗糖安抚。如果是最初嫁给裴子衍的官颖欢,或许会相信百里口中的两次妥协,可现在的官颖欢,已将那颗会怦然而动的心束之高阁,空空的胸腔里没有什么能拿去信任。
官颖欢还没有开口,裴子衍说话了:“权知韶中毒了。”
原来,是兴师问罪。
官颖欢装作讶异:“怎么会中毒?”
裴子衍背着光微微眯起眼:“颖欢,现在的戏演得不错。”
她笑弯眼睛,看他:“跟你在一起太久,怎么都能学会一些。”
裴子衍略去沉沉压在心头的情绪,敛袍坐下:“你怎么会有寒冰玉碎?”
“好东西用着就行,管它从哪里来干什么?”官颖欢也笑嘻嘻坐下,“既然知道是寒冰玉碎,也就知道没有解药,来找我做什么?兴师问罪?押了我去大牢?”
裴子衍为自己斟一杯茶,低垂着眸子,看不清长睫毛下遮掩的情绪。
她问得对,自己跑来做什么?是他故意让权知韶现身在见过念岚的莫千华面前,也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他也明知道没有解药,根本不可能是来寻解药。
兴师问罪?他怎会为了一个下属问她的罪?那他跑来这里,是做什么?
他又怎么能回答她,他仅仅是想来看看她。
他隐在暗处的唇不经意勾了勾,即便是真的,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更何况她。
就如同这些发生过的事,多说一句,都是狡辩。
最初的相遇,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局,与她对望的每一个眼神,与她接触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他精心布局,就连她情陷于他的时间都在他的掌握中不早不晚。他算计了这么多,却在算计中不由自主地接近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自己都快要成为他棋局里的一颗子。
他在自己的情绪失控中不断挣扎、纠结,放手还是继续?
裴子戚这一搅局,对他像是当头一棒,让沉浸在儿女情长中的他渐归清醒。
现在的一个松懈就会让他前功尽弃,他若输了,别说他与她的以后,连他自己的以后怕是都没了。
幽室暖香,他缓缓抬起眸子,看定她:“寒冰玉碎,也并非无药可解。”
“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官颖欢心口一顿,理理衣襟起身,闭了闭眸子,“有解药你去寻就是,来找我做什么,我没有。”
裴子衍挽袖,品一口香茗,眉睫微微一颤:“莫千华有。”
官颖欢不知道莫千华是不是真有解药,可裴子衍这样说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她不关心莫千华有或者没有,她不想要解药,她只想让权知韶痛,让权知韶饱受十年噬骨之痛,再不成人形地死去。
“你是让我去找莫千华要解药?”她默了默,半晌慢慢笑起来,又瞬间敛起笑容,“我为什么要去?我巴不得权知韶死。”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
官颖欢想起离开王府时自己对青衣说的话,沉默半晌,问:“如果我能问莫千华要来解药,你拿什么回报我?”
裴子衍有一瞬间的心悸,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那咽回的话如同一团火云烧着心头,疼痛灼心。
好半晌,他放下手中杯盏,似不支有些无力的身体,双手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回身看她:“你不是一直想从尔虞我诈中解脱吗?我成全你。”
官颖欢凝目望去,乌黑的圆瞳和娇俏的五官迎着淡淡的光,有种青涩与曼妙间的迷茫,转瞬又变得清澈起来,眼底盈起笑意:“你是说,愿意放我走?”
裴子衍一侧的脸映在日光里,留下一片暗影:“给我解药,我放你走。”
“包括我爹。”
她这是将他当作多么十恶不赦的人?裴子衍怒极反笑,冷然道:“包括你爹。”
官颖欢听到自己心底烟火炸起的声音,转瞬又一片死寂。
“成交。”官颖欢眸中有极力隐忍的兴奋,“既然这样,问剑山庄粗茶淡饭就不留王爷用晚饭了,王爷慢走。青衣,开门。”
她说得又急又快,像是他在这房间多停留一瞬,都会让她不自在。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小小兴奋,像火苗在他心头燎过,那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她最初的目的就不是要权知韶的命,而是她以为权知韶在他心中已经重要到他愿意为解药去交换条件,而她的目的,也许只是离开。
他转身之际,她上前一步,急急问道:“你这次说话当真?”
他冷笑一声,没有停步,拂袖而去。
她的心里,他不但是十恶不赦之人,也是言而无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