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心相逼
铁青的月烙在藏蓝暗沉的天幕之中,衬得山林的幽翠在子时的夜里愈发森冷。
一个时辰后,一抹白色宛如飞凤破空一舞,流云般朝王府后山掠去,所及之处犹如浮云承载月色溶溶漫过,又在后山深处一个旋身飞舞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于长空。
冷风伴随着白影从林端掠过,带着树叶擦动的声音在深山里呼啸,林间似有无数的脚步簌簌作响朝同一个方向集中而去,那声音带着震颤山林的肃杀之气,穿越茫茫深山。
半山腰里一座孤崖,空旷的平地上有急促的脚步陆续而至,不多时,密密麻麻的一片有序而整齐地跪拜于地。远远望去,那悬月正挂在山崖之上,像是被山崖尖利的顶端钩住一般。
忽有白影浮云般掠至崖顶,雪白的衣袍和斗笠在风中做舞,犹如薄云淡雾里飘然降落的仙人,潇洒灵动,这般玉骨的神仙之姿,让垂首的众人的腰又俯向地面几分。
众人的前方跪拜着两人,玄月楼二当家夜安、三当家丹云。
“公子。”夜安倾身一拜,“这么紧急召回属下们,是何事?”
裴子衍的目色在月下闪着森然的光,隔着薄纱朝夜安与丹云掠去:“今晚是怎么回事,你们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夜安与丹云皆一怔,互望一眼,抬眼看裴子衍:“公子什么意思?”
“我早就放言,在问剑山庄绝对不许出人命,今晚的烧杀又是怎么回事?”
夜安大骇,蓦地睁大眼睛:“今晚是公子下的令,要取官林度的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裴子衍眼底寒芒一闪,凌厉的风迎向夜安,夜安睁着眼不躲不闪,眨眼间裴子衍鬼魅般期身而至,单手扼上夜安的脖颈,紧紧一收。
丹云一惊:“公子!”
“跟随我这么多年,竟分不清真令还是假令!”裴子衍见夜安面色憋得通红,却睁着双眼磊落地望着他,手腕一动,夜安已跌去几步之外,后背撞击在大石上,闷哼一声,嘴角涌出鲜血,却无半分怒色,只俯身垂首铿锵道:“属下愚昧,险些酿下大错!请公子责罚!”
丹云心中亦是震惊,急忙请罪:“属下甘受责罚!”
责罚?责罚?
裴子衍唇角浮起一抹苍凉的笑,即便现在杀了他们,又能换回什么?
夜安见裴子衍默不作声,腰间短剑出鞘,一抹凌厉的光伴着一缕殷红从空中划过,丹云惊叫一声,只见夜安身前的地上滚落一根手指,正要上前,夜安又要落刀,有白绸从眼前划过,裴子衍袖内白缎倏然射出击中夜安手腕,短剑砰一声落地。
裴子衍挽袖一拂,负手于身后:“前因后果。”
夜安知裴子衍这句话便是不再追究的意思,自袍摆撕下一缕布,包裹住自己流血的手,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随着夜安的一字一句,裴子衍的眼眸也渐转深暗,宛如淬过毒药的剑锋。
管封啊管封,难得百里在我面前为你说情,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是向着太子。
裴子戚,你这六年磨一剑,终于等到我的软肋出现,一剑就刺准要害,让我避之不及。
可我裴子衍岂能任人欺之?
裴子衍注视着山间苍茫浮云,抬手覆住宛如出现血洞的心口,似是痛,又似是空,可无论痛还是空,今夜过后,注定他不能再深陷情绪重蹈覆辙。
这条漫漫长路上,他狠心过,挣扎过,又不断试图挽住那一颗注定背离的心,可如今,带给她的除了伤害,还有什么?
“听令!”
“属下在!”
“今夜过后,无论外界如何传言,都不允许去辟谣。”
夜安和丹云对望一眼,颔首:“是。”
“另外,”裴子衍扫一眼众人,“从今以后,玄月楼不再有念岚这个人,对外就称念岚犯了大忌已经处死。”
夜安和丹云想起百里的话,默默应声。
许是打击太大,外加屋内添了安神香,官颖欢从昏迷中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她这昏睡的一夜一日里,问剑山庄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日夜里山庄上千弟子中死了二三百余人,这届颇有造诣的弟子原本有上百人,除去三大弟子中已死的周亦寒和泉姑,剩下的如今仅存十几人。官颖承那被刺数剑的尸体随着灵堂一起被玄月楼的人一把火燃尽,官林度赶回之际大势已去无力挽回,丧子之痛还来不及抚平,又亲眼见独子尸体燃于火海,郁积多日的情绪终于在大火前迸发,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这次玄月楼出动的杀手过多,裴子衍以最快的速度召回所有杀手,山庄已是这般残状,若当晚裴子衍不在庄内,不敢想象一夜过后会是怎样的场景。
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官颖欢醒来时看到青衣顶着红肿不堪的眼睛趴在窗前眼巴巴望着自己,见她醒来,激动得险些从床边跳起来。
“小姐,你终于醒了!我以为……我以为……”
官颖欢唇角浅勾:“以为我被他喂了毒药?”
“小姐!”
官颖欢抬手握住青衣的手:“不哭了,我没事。”
门外,慕容灵端着药碗走来:“喝药。”
官颖欢吸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爹呢?”
青衣眼看就要哭出来,急忙抹去眼泪:“庄主没事,只是伤心过度病倒了,休息几日就好。”
官颖欢蹙眉:“伤心过度?山庄又出了什么事?”
慕容灵将药碗递到官颖欢面前,一字一句道:“喝完药,告诉你。”
官颖欢坚持先听完再喝药,待青衣将山庄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官颖欢低垂着眼皮,情绪反倒稳了很多,抬眼看慕容灵:“把药给我。”
官颖欢咕嘟咕嘟地把药喝完,一抹唇角,黑明的眸子里寒光入骨:“身体好了,才有力气。”才有力气给哥哥报仇。
夜幕降临,沉沉地笼于临安上空,层云翻滚,夜雨淅淅沥沥似有若无,带着春雨的寒凉浇灌在临安每一个角落,却洗不净山庄里的血雨腥风。
临靖王府里的水亭上,碧波生涟漪,湖水里漂浮着一盏盏莲灯,似是对已死生命的祭奠,火红的莲灯顺着湖水流向王府每一条蜿蜒的溪流,晕红的光芒照得王府水色艳丽,迷离炫目。
官颖欢抱着双膝坐在水亭的石阶上,湖水漫过细白的脚背,冰凉渗骨,她却浑然不觉,只呆呆望着漂浮而去的莲灯,还有灯芯那摇曳的红烛。
水亭的斜对面,曲折回廊边站着一袭锦衣玉袍,风将廊沿下的红灯吹得摇曳晃动,那红色晕染在夜色里,看起来凄艳如血,檐下那人倚着廊柱长身而立,湖边默然流泪的小人在他眼底渐渐幻化,一些深藏于记忆深处的美好,度过多年岁月,在眼前渐渐织成再也回不去的画面。
岸边的人突然站起来,小脚丫迈出一步,撩了撩湖水。
裴子衍眸心一紧,飞身而去,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凉亭:“你干什么!”
官颖欢许没料到有人突然闯来,愣怔一瞬,看着他愠怒的神色,忽而一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跳湖?我为什么跳湖?哥哥尸骨未寒又葬于火海,他的仇我还没报,为什么要寻死?”
裴子衍目光里有火旋转跳跃,凝视着她似乎随时都能飞溅而出,淡淡道:“你能明白最好。”
“这就奇了。”官颖欢见他眼底森冷锋利,却奇迹般再也不心生害怕,“你这是鼓动我养好精神,向你手下的人索命吗?”
裴子衍移开目光:“杀官颖承的人,已经死了。”
“你说死,就死了?”官颖欢俯身捏去裙摆沾湿的水,抬起身子看他,“你的话,至今为止,有过一句是真的吗?”
四目相交的一瞬,往事重现,幻梦残灭,她眼底曾经的温软化为如今的凌厉。
她冷冷甩开他的手,眼下这般局面里,她再也不想贪恋这手指的温度。
多少次,她在他熏香雾绕的书房内悄悄描摹他眉梢的弧度;
多少次,她望着他眼眸深处波光流荡,明知是毒仍深陷于其中无法自拔;
多少次,她辗转反侧罔顾结局只为成为他心尖上那个唯一。
忽然,气涌翻滚。
回忆如潮,磅薄如洪。
她眼底的尖锐伴着嘴角浅浅笑意,犹如铁甲撞击在他心头铿然作响,那些他经历过的刀剑厮杀与此刻心底的疼相比起来竟也觉得无足轻重了。
他本打算对她解释,可解释过后呢?尽释前嫌,继续你侬我侬,等着裴子戚不知何时的几年一剑?
时不待人,盛武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已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耗费。
裴子衍收了心,冷冷看着她:“话我放在这里,信不信由你。”
官颖欢默然一笑,越过他离开。
夜风将她的中衣吹得鼓动起来,显得她愈发单薄,他看着她风雨里柔弱的背影,眼光深邃而渺远。
裴子衍在水亭里站了许久,百里悄然而至:“太子手下原本与念岚交手抢夺的半张画卷是假,真的画卷如王爷所猜那般藏于密林之中,我们的人昨夜寻了一晚也没有寻到,不知太子那边是否有所收获。”
“凭裴子戚的脑袋想不出这么高深的门路,他身边的秦易倒是个人才,不但打听出念岚的身世,更是从最开始周亦寒死时就将假画卷藏于屋内,看似是真,又借着念岚的恨意引出一场争夺之战,嫁祸于玄月楼。紧接着管封推波助澜,假借我口谕血洗问剑山庄,我这是如何都洗不清了。”
“王爷……”
裴子衍立于水亭之边,衣袖轻扬乌发在身后飞散,唇角笑意深深,纵有如居四海之巅的雍容霸气,眉眼间却悬着淡淡寂寞:“既然这样,不如将计就计。”
裴子衍进屋的时候,屏风后热气袅袅腾升而起,整间屋子都在氤氲中朦胧起来。
望向屏风的黑眸忽而转凝,裴子衍扫向屋顶房梁:“下来。”
有黑影从梁上飞下,直落在裴子衍面前:“王爷。”
“谁允许你在这儿?”屏风后那家伙在沐浴,屏风外慕容灵就依在房梁上,究竟谁给他这么大的胆!
慕容灵顿一顿道:“小姐。”
“王妃?”
屏风后一阵窸窣,有声音不清晰地传来:“我让慕容灵在上面的,以防沐浴的时候被人暗袭,这府里不安全,生怕仇还没报就咽了气,到头来还不知为何而死。”
裴子衍瞬间黑了脸,对慕容灵道:“你出去。”
慕容灵愣了一下,转身离开。
官颖欢听到裴子衍的脚步声漫过屏风,她僵在水中,水温暖暖,她却觉浑身冰凉,继续在水里泡下去她怕裴子衍会越来越近,可如果不杵在水里,现在她又怎么能在他眼前出来?
裴子衍从后方渐渐贴近,手指撩起她搭在木桶边的发丝拨去一旁,露出被水浸湿的雪白脖颈,官颖欢呼吸愈发急促,他的气息又近了几分,冰凉的唇伴着热气游弋在她后颈,每一处都带给她轻轻的战栗,她咬紧牙,告诉自己要忍,她不是他的对手,硬碰硬只会让她自己伤痕累累,最终也无济于事。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凝脂般圆润的肩头,忽而启唇,含住她小巧的耳坠。
官颖欢蓦地闭上眼,如雄鹰震动翅膀穿过风雨欲来的苍穹,心中雷电齐鸣细芒乱舞,耳旁的呼吸渐重,带着水汽的迷蒙交织在眼前,让她想起曾经的交缠……
裴子衍带着院中凉息的指尖缓缓而下,抚过她细腻的手臂,手指漫入水中涟漪暗生,波纹荡漾。她在他不动声色的入侵中不可自控地颤了颤,僵硬地偏过头去,心底无声抗拒,这个人害死她哥哥,血洗山庄害死二三百师兄弟,他是个魔鬼……他落在肌肤上的吻渐转浓郁,她扬起脸,在自己低低的喘息中心中愈发清明。他怎能伤她至此,又毫不顾念她此刻内心的悲怆和自己无法抗拒的对他的痛恨?
他忽而摸索着卡住她纤细腰身,手臂微一用力,哗啦一声将她从水中带出,旋她入怀俯身吻了下去。
“王爷。”她的气息有些不稳,吐字却难得清晰,声音里亦没有方才的情动,平静得令他渐渐拾起身,垂眸望着她,不再有动作。
她站在浴桶中,右手是一把短剑,此刻正直直地顶在他曾经受过一剑的腰腹。
水汽氤氲在两人周身,她的身上水珠不断滴溜溜地滚落,在烛光下泛着玉色的光芒。
他垂眸看一眼她手中的剑,低沉一笑,又近她一分。
她看着剑尖穿透他的衣袍,握剑的手颤了颤,脸色漠然:“如果可以,我真想拿这把刀剖开你的胸腔,看看你有没有心。”
裴子衍已恢复镇定,握着她的手将刀尖对着他的心脏,含笑的眸底幽光闪耀:“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你明知我做不到。”官颖欢见裴子衍眉头略有舒展,勾唇甜甜一笑,“我伤了你,今夜怎么能从王府全身而退?不但会害了我自己,还会波及整个山庄。即便我现在不顾一切地动手,王爷你就真的会不为所动,任我在你胸口捅个洞吗?”
裴子衍的脸色变了变,冷月般的眸子望着她,听那因沐浴而殷红的唇又继续道:“你当然不会,你还有你未完成的野心,怎么会因我的憎恶而轻易送命。”
官颖欢将短剑收回:“王爷回去休息吧。”
裴子衍默然,半晌冷笑一声,欺身上前。
官颖欢原本收回的短剑忽而架上自己光滑的脖颈,她望着他,轻轻一笑:“王爷再上前,这把剑就真的陷进去了。”
裴子衍看着她,眼底有尖锐而森凉的东西若隐若现。
“王爷目前还不想取我性命吧?”官颖欢带着几分无所谓,散漫地道,“虽然我这么单纯的脑袋猜不到王爷的缜密计划,但王爷到现在还留着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有几分利用价值,还能用我去胁迫我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