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面圣
说完这句话,权知韶才似看到几步开外的官颖欢,那双媚意天生的眸子,瞅着官颖欢手中那碗汤,似是流露出一丝惊讶之意。
碗内热气淡淡腾起,遮蔽住官颖欢的视线,她只觉几步外的权知韶缓缓朝她走来的身影摇曳如镜花水月。
“哟!这是鸡汤吗?”权知韶走过官颖欢身旁,脚步并未停留,“一个时辰前,王爷才喝了奴家亲手熬的鸡汤,你这碗,王爷怕是没有胃口了。”
权知韶轻笑,余音回荡在空荡的走廊上,官颖欢抬眸看见书房门外的百里略显匆忙地出来:“王妃,外面天寒,进屋吧。”
官颖欢点点头,对身旁的青衣道:“青衣,将这碗汤倒了。”
百里和青衣皆是一怔。
“王妃……”
“小姐……”
书房的窗,吱呀一声被推开。
官颖欢侧眸望去,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是一双墨黑冰凉的眼睛,分明生得极美,却在凝视他人时隐隐透着森凉,转瞬又似浸透了美酒般风流醉人。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那双曾经让她沉迷于无数次、又写尽风流的眼眸。
不知道那些被他惊世容颜所迷惑的女子,又是否能看清他眼底万里冰封而不化的森凉?
“没听到我的话吗?”
书房内的龙涎香从窗内逸散出,青衣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气流在走廊周旋,她低着眼眸甚至不敢去看裴子衍,犹豫半晌,才怯怯地伸手去端官颖欢托盘中的汤碗。
裴子衍望着官颖欢,似笑非笑:“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淘沙。王妃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这样一碗鸡汤,寻常人家平日里也不是轻易能喝到的。王妃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将汤倒了。让旁人听去,又要说我王府的人多奢败。”
官颖欢侧眸,唇角一个酒窝隐现:“王爷训诫的是。”
说罢,官颖欢端起汤碗,将已不太热乎的鸡汤一口饮下。
裴子衍眼眸暗沉,定定地看着官颖欢,走廊内稀薄的空气变得有些漫长难熬,只见她袅袅地站在那里,绯红的衣裙盖过足踝,迤逦地垂落地面,她炯亮的眼眸挑衅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唇角悬着些微弧度,似有一朵雪花在缓缓绽放。
“青衣,我们回去。”
裴子衍目光转向远处的暗夜苍穹:“你今晚过来是有事找我?”
离去的官颖欢闻言停住脚步,回身望着他,那双平日里活灵神现的乌黑瞳眸,此刻像过尽千帆后呈现的那脉脉斜晖和悠悠流水,再没有曾经摇曳的山月之色。
“听王管家说王爷受伤,于情于理,作为王妃都应来探望一下。”她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平淡、再平淡一些,刻意忽略掉王管家说的“为她挡剑”一事,“不过现在看来,既然还有精力与美人相约,想来也没什么大碍。这鸡汤是王府厨子做的,自然比不上权姑娘亲手下厨的心意,王爷没能品尝到,也不必介意。”
寒风顺着领口卷进百里的中衣里,百里抬眼一看裴子衍,不禁打了个哆嗦。
官颖欢和青衣离去已久,裴子衍仍在窗后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夜空,神色带着三分空茫和四分沉静,仿佛魂魄已远离世外不知停在何处。
百里正思忖着要不要提醒裴子衍已到该休息的时间时,远处有人疾步走来,朗眉星目,气息如霜。
“管封拜见王爷。”
“官林度私下里有动作吗?”裴子衍侧眸看来人,神色已全然不复方才的空茫,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百里的错觉而已。
管封摇摇头:“自从王妃将那幅画交给官林度之后,又紧跟着王妃和王爷大婚,周亦寒的事情在问剑山庄好像真的已一揭而过。只是,官颖承最近不曾出现在山庄。”
“哦?”裴子衍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有查出去向吗?”
管封低声道:“属下猜测,有可能是去六合,但并不确定。待属下查证之后,再向王爷禀报。”
裴子衍点点头:“辛苦了,下去吧。”
“是。”
裴子衍看着管封远离的背影:“百里,你怎么看?”
百里眉梢一挑:“王爷是问怎么看管封,还是问怎么看这件事?”
裴子衍长眉微挑,凤眼带笑:“管封。”
“王爷怀疑他与昨夜的刺客有关?”
“你觉得呢?”
“鱼逐水草而居,鸟择良木而栖。”百里若有所思道,“管封归顺王爷已六年,王爷还是信不过?”
“六年而已。”裴子衍语气闲闲,眼神却锐利无比,“太子若有心在我这里安插一个人,即便十年,也极有可能。况且,当年管封归顺那件事,确实可疑。”
百里沉默。
六年前,凌家逆谋之事中,有一封太子让管封递出的密函险些落入盛武帝手中,如果盛武帝知道密函内容,太子的一切都会昭然若揭。那封密函里不仅有太子与其中一位参与之人所有过往的对话内容,还有与邻国天璇国人串通的证据。不过太子那样小心翼翼的人,自然不会亲自与人联系,密函的所有联系人都是管封。
只因密函险些落入盛武帝手中,太子为以防万一,做出釜底抽薪之举,想要在盛武帝暗中清查之前,亲自了结这件事,以表自己清白。
管封跟随太子十年,最终换来这样的回报,不是不心冷。裴子衍恰好借机从旁使了手段,不但有办法让管封自密函之事中脱离出来,还能保管封全家安全。事后,出乎管封意料的是,裴子衍并没有因此善举而与他谈条件,甚至没有说任何救他的理由。直到离开六合之前,百里适时地暗示管封,王爷不过是惜才。
百里如今想想,裴子衍真是摸透了管封的心高气傲不会轻易低头倒戈,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不言一语就将太子身边的左膀右臂之一纳入麾下。
裴子衍一直无法对管封放下戒心,无非是怀疑当年太子的釜底抽薪之举是刻意为之,做给他看罢了。据他所知,管封不仅是太子最得力的下属,还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挚友,除非万不得已,太子定不会轻易去动。
百里轻叹一声,转念又觉那件事也并非是假的。
天下纷争,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这帝王家里,情意缠绵都抵不过攀上富贵权力顶峰的欲望,又何况挚友兄弟情呢?
虽然裴子衍大婚当夜,说要为官颖欢重新安置一住处,官颖欢却始终不见有人再提及这事。她问过几次王管家,王管家只笑着说,王爷并未吩咐过此事。
官颖欢和裴子衍自那夜送汤道谢之事以后,除了归宁当日,之后一连十天再没有碰过面。靖苑的寝房自从大婚之后一直是官颖欢住着,她不曾问过青衣裴子衍如今住在哪里,也不许青衣去打探。
两人成了婚,见面的次数反倒比成亲之前还要少了。
临安城的雪季几乎已经过去,但冬日的寒冷依旧不减丝毫。
黑沉沉的夜空里零星散着星子,夜幕的星与王府内各处院落隐隐晃动着光亮,远远地交织在一起,难辨天地。
被火盆烘得暖暖的书房内,裴子衍半依半靠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脱了外袍,只着里衣,长发顺着肩膀一直散到软榻上,微微散开里衣露出精致如妙笔镌刻的锁骨,衬着烛光下美玉一般的面庞愈发如玉雕琢,整个人都似由内而外散发着氤氲之光。
他就着软榻旁矮几上银烛台上的红烛翻阅着手中纸页,一页页看过,放下纸页时唇角浮起的笑意,浮凉若瑟瑟秋叶里的灯花。
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徐缓而轻稳。
笃、笃、笃。
门外百里的声音传来:“王爷,圣上有旨,命您与王妃明日启程进宫。”
“进来吧。”
裴子衍拿过一旁的外袍裹在身上下了软榻,走到桌边斟了两杯酒,示意百里坐下,“宫里还有其他消息吗?”
“王爷如果是问安贵妃,那么贵妃让人传话,说是想王爷了;如果王爷是问太子,那么据说,太子与太子妃已备好大礼,期望与王爷和王妃一聚;如果王爷是想知道圣上的其他意思,那么,属下暂时还没消息。”
裴子衍抿一口酒,唇角一抹浅浅笑意:“抢答都学会了。”
“应该的。”百里宽大泛白的袍袖一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父皇之前答应过本王,婚礼过后进宫面圣的时间可以推迟三个月,这也是我当时答应救权律的条件之一。”裴子衍指尖拂过酒杯外沿,修长洁白如玉的手指在烛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如今不过小半个月,他就急着招本王进宫,而且是在泉姑幕后之人未查出的时候。”
“王爷,您是说圣上提早让您与王妃进宫,有太子的原因?”
裴子衍淡淡道:“他无非是想把我从临安支开,才好找问剑山庄下手。”
良久之后,百里一抬袖,饮尽杯中酒,对裴子衍道:“王爷有主意了?”
裴子衍微微一笑,笑容若晨曦里初升的日光:“你的那些人,能放手去用吗?”
“完全可以。”
“那咱们就放手一搏,这次暂且满足太子小小的愿望,去六合一趟。”裴子衍拂袖起身,唇角上扬,弯起的弧度精美得恰到好处,“本王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官颖欢与裴子衍一行人前往六合,一路马不停蹄,到达六合已是三天之后。
随着宣礼官一声长音,官颖欢所坐的鸾凤轿稳稳缓缓地落地,青衣在外掀开轿帘,官颖欢一抬眸,就撞见轿外的裴子衍,笑意慵懒,琉璃般的眼底流转着璀璨的光。
是啊,外人面前,她与裴子衍无论如何也要做足表面功夫,至少要留给这宫里人一对举案齐眉的背影。
官颖欢垂下长睫,再抬起时,已敛去不该有的情绪,唇角绽放一抹完美的微笑,娇羞地将指尖放在裴子衍伸开的掌心。
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滚烫的手心时,只觉心尖似有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微地一颤。如果不是因为她太过了解他,在短短的一瞬,她几乎要化在这一池柔柔春水之中。
裴子衍薄唇缓勾,掌心一收,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官颖欢一手敛着长长的裙摆,一手乖顺地任他牵着,低垂着头,一副新婚燕尔的小女人样。
“前面便是父皇的寝宫,不用紧张,记得少说话便是,一切有我。”
官颖欢还沉浸在自己突突的心跳中,忽有轻缓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带着奇异的安抚之效,让她紧张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出她的紧张,所以在安慰她?
官颖欢低垂着睫毛,点点头:“放心吧,我不会给你难堪的。”
裴子衍唇角微抿,连同握着她的那只手一并收紧,引来她一声疼痛的倒吸。
恍惚间,官颖欢已随裴子衍来到盛武帝面前。
官颖欢只是不断地从官林度口中听过盛武帝的一些事,却从未见过,今日站在盛武帝面前,才恍觉世事难料,她竟成了这个权倾天下的帝王的儿媳妇。
盛武帝年过五十,却要比官颖欢想象的年轻一些,精神矍铄,贵气非凡,隐约看得出年轻时征战沙场的霸气。
官颖欢双手奉茶,乖巧地开口:“颖欢恭祝父皇龙体安康,福寿双全。”天知道这看似简单的行礼,她可是在得知要面圣时熬夜学来的。从小就见不得这些繁文缛节,在王府也是自如来去,如今进宫面见圣上,却不能像在外一样没大没小,这件事着实让她紧张郁闷了一路。
盛武帝接过官颖欢侍奉的茶,目光含笑,还算温和。
官颖欢见盛武帝目光和蔼可亲,不由得甜甜一笑,觉得这皇上也不像她老爹形容的那么难以接近。
奉茶过后,裴子衍留在盛武帝寝宫,官颖欢按理是要去给皇后见礼的。
可三年前,太子的母后也就是先皇后已故,中宫之位一直空着,于是,太监便领着官颖欢朝安贵妃的安庆宫走去。
官颖欢一听说要去给安贵妃见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来宫里之前,裴子衍说无须给皇后请安,因为皇后已经不在了,然后只简单说了盛武帝的情况,对安贵妃的事可是只字未提。
官颖欢本担心不了解这位贵妃喜好,万一见礼时出什么差错可就麻烦大了。一路上,却从热心的太监口中听到不少安贵妃的事。
这位安贵妃是目前后宫地位最高,最得圣宠的一位,行管辖六宫职权。六年前盛武帝微服出巡碰巧英雄救美,但当初并没有将其带回宫中,然而一面之缘却令出巡后回到宫中的盛武帝三个月难忘相思之情,便令人在六合寻到美人接进宫中。
据说这位贵妃婉转灵慧,媚时如妖,静时若仙,迷蒙时又如雾里看花般令人心动。今年不过二十有二,进宫六年,圣宠非但不减还有更盛之势,盛武帝为了她,几乎空设六宫,后宫三千佳丽如今都生生熬成了摆设品。
太监再三叮嘱,虽然安贵妃心性善良,但毕竟是皇上的宠妃,说话千万要注意,不要惹了不该惹的麻烦。
官颖欢笑着言谢提醒,心里倒是对这位安贵妃充满好奇,只因一面之缘就被盛武帝接进宫中,看来也是无身份背景的人,这样的女子,孤身一人身处后宫,一步步做到今天宠冠后宫,定有她的了不起之处。只是,官颖欢不明白,为何安贵妃这样得盛武帝宠爱却至今没有立为皇后。
不过,她也就进宫见礼而已,事后还是要回临安,今后也不见得有什么交集,只要今日不出错便好。
可是这些单纯的想法,在官颖欢抬眸看到斜卧榻上的安贵妃时,顷刻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