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次坐在我面前。
这一次，她的头发梳得很好。稍作打扮的她果然非同一般。虽然上了年纪，面容憔悴，但是从脸上的轮廓及举手投足之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她的笑容虽有几分苦涩，但仍是那么优雅。依旧有些清秀的脸上似乎有些痴呆，似乎被岁月定格在某个时间段，不愿动弹。她的手上仍然拿着那个拨浪鼓，似乎这是她最重要的宝贝。
我微笑地叫住了她，请她在旁边的石桌旁坐下，然后问她，您刚才在喊什么啊？
天南啊。
这一次，我彻底听清楚了，她是在喊“天南”，而不是“天蓝”。听她的口音，不像是跑马镇本地人。说话时舌头有些发直，因此，“南”和“蓝”这两个字的发音总是容易混淆。
我接着说，天南是谁啊？
天南就是天南啊。她顿了一下，突然又说道，马天南啊。
马天南？突然，我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父亲的名字就叫马天北啊。难道这是巧合吗？
您为什么老是喊天南啊？
她盯着我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说，你是唐杰明？
我问道，唐杰明是谁啊？
她摇了摇头，有些像，你不是唐杰明。唐杰明也老了。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并不是在和我对话。听说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这样看来每天晚上，她都是糊涂的了。看来，今天晚上又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我还是走吧。何况，她出现的地方，说不定又有马东风的马仔跟着呢。想了想，我决定还是回去。
我刚刚起身，走了几步，她却又叫住了我。
你是新来的吧。
这个问题她上次就问过我，可她又忘了。我点了点头，就这一刹那，我突然下意识地问道，你认不认识马天北啊？
有好多年没见到他了……她点了点头，像是沉入了回忆之中。
她的这句话把我惊呆了。难道只是同名的人？可是，联想到父亲生前一定要我来这跑马镇，我感觉到，这当中，肯定有什么必然联系。
有多少年了呢？二十几年了？三十几年了？天北跟天南长得不一样啊。天南多帅啊。一个妈偏偏生两样孩子。龙生九种，九种不一样。天南又聪明又能说，天北是个闷罐子。天北呢？天北现在在哪？
她还在那里喃喃自语。
他，他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马天北。我爸爸也叫马天北。
她愣了一下，又凑近了一点，像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她几乎贴近了我的脸，我甚至能感觉得到她的气息。看完了，他摇了摇头。
不像，不像，完全不像。他走了好多年了。也不知道现在变什么样了。也该老了吧。唉，要不是天南，他也不会走的……
她站了起来，蹒跚着脚步走了。
突然之间，我又想起父亲留给我的那封信，我顿时激动起来。所有的答案，一定都在这信中！我已经等不及到一年了。我现在就想把信打开！想到这里，我赶紧大步往宿舍里走去。
到了宿舍门口时，我突然发现窗户里的灯是亮着的。我赶紧上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没人应。于是我就掏出钥匙，打开门，发现方琪正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赶紧走过去，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她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我，扑到我怀里，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道，小峰，你回来啦。我担心死了。
我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小琪，到床上去睡吧，别着凉了。
她松开我，看我脸色不对，问道，小峰，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说，发生了很多事。而且，还有很多更大的事要发生。你去睡吧。
她追问道，那你呢？
我摇了摇头，我睡不着，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你去睡吧。
她倔强地说，你不睡，我也不睡。我陪着你。
我叹了一口气，也好，你就做个见证人吧。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我打开了密码箱，拿出了那个压在箱底的信封。薄薄的一个信封，在我手中似有千斤重。我现在终于理解当天方琪看到那个信封时的心情了。命运真是会开玩笑，当时，有我陪着方琪，现在，轮到她来陪我了。我撕开信封，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是一封两页纸的信。拿着这两页纸，我的手有些颤抖。方琪在旁边说，小峰，要不要我先替你看？我摇了摇头，抖开了这两页纸。
我的儿子：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无论信里写了什么样的内容，你都不要骂我。
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的亲生父亲，是跑马镇的镇长唐杰明。你的原名，叫唐晓峰。那一年，因为我哥哥的事，我一气之下抱走了你，从此就一直没有回过跑马镇。有关我们的恩怨，你找到你的亲生父亲后，我相信他会告诉你的。
儿子，我知道你看了这封后，会恨我。但是，我是真心爱你的。抱走你时，我原本只想报复一下唐杰明。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过几年，我再把你还回去。可是，抱走你后，我却深深地喜欢上了你。尤其是看到你一蹦一跳地喊爸爸，跟着我念《三字经》时，我更舍不得把你放回去了。那个时候，我经常看着你在睡梦中伸着的小手小腿发呆。我在犹豫，到底让不让你回到亲生父亲身边。最后，自私的心里占了上风，我决定把你留在身边，把你抚养成人。
儿子，你不要恨我。我是真的爱你的，全身心地爱你。
你现在应该明白，你为什么从小就没有妈妈；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终身未婚；你也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你回到跑马镇。
我原想让你终生跟着我姓马，但是，在得知我身患绝症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那些日子，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什么恩怨，什么仇恨，都比不上世间的真情。那个时候，我就打定主意，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可是，我又害怕你在我生命的最后关头离开我。所以，儿子，原谅我最后自私一回，我只能让你在我死后才得知真相。
儿子，回跑马镇去吧。那里，是我们唐、马两个家族的根。我们两家人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又一辈。虽然有过斗争，有过仇恨，但是那里，还是我们共同的家园。去找你的父亲唐杰明，唐镇长，告诉他，我把儿子还给他了。你也告诉他，我已经不恨他了，希望他也不要恨我。
儿了，对于你，以后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以后每年清明的时候，你能带着老婆孩子，在跑马镇为我烧张纸，我会收到的。因为我的魂，会回到跑马镇的……
忘记仇恨，好好过日子。这是爸爸最后对你的嘱咐……
爸爸：马天北绝笔
手拿这封信，我呆呆地坐着，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下来，我也浑然不知。过去的日日夜夜，像电影一样重新回到我的眼前。我的父亲，一直把我抚养长大的父亲，居然只是我的养父，还是我亲生父亲的仇人。可是，过去的那些事，让我怎么也不相信，他只是我的养父。他是把他一辈子的心血，都用在我的身上啊。
方琪一旁向我伸出手，我无力地把信递给了她。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现实。方琪飞快地看完了信，也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我，忘了来安慰我。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唐镇长，唐杰明，我的亲生父亲。他们是一个人吗？唐镇长明明叫唐三思的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无法说服自己。我痛苦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半晌，我猛地站起来，从方琪手里一把抢过信纸，发疯一样地跑了出去。方琪在我的后面喊道，小峰，你要去哪里啊？你要去哪里啊？
我没有理会她。我只顾奔跑。大街上十分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咚咚地响着。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我感到，如果我停一下，我的血液就会爆炸。我拼命地奔跑着，最后，我在唐镇长家门口停了下来。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按响了门铃，然后，我无力地瘫倒在门前。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唐镇长出现在门前，他看了看瘫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我，赶紧上前搀扶。他问道，你怎么啦？孩子，还在为那事生气啊。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下巴，一切都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我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难道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吗？我的口里无力地冒出了几个字：你，就是唐杰明吗？
他也愣住了，半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把我搀进屋里，搀到沙发上坐下，然后问我，你都知道了？
我没有回答他，把手上的信递给了他。他接过信，默默地看着。他的脸上并无明显的变化，只是手在微微地颤抖，他的眉毛也控制不住地抖动着。那一时刻，我突然发现他十分苍老，他的两鬓已经苍白，脸上的肌肉非常松弛，那是衰老的象征，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判若两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他已经老了。刹那之间，我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他对我会那么好？为什么他对我能够一忍再忍？为什么他不要唐晓梅和我谈恋爱？为什么他要阻止我再去和马东风拼斗。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完了信，回过头，默默地看着我，目光里有慈爱，有温情，也有伤感，有悲哀。我也看着他，我的目光对视了两分钟。那个时刻，我相信时间都已经停止了。我盯着他的眼睛，口里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把信叠好，放到我手里，伸手帮我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他的手非常粗糙，完全不像是一个官员的手。他的动作非常温柔。做完了这一切，他这才下决心似的说，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孩子啊，我把什么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