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有些时候也来得很慢，尤其当你盼着它来的时候。
很小的时候，我是个调皮的孩子，经常被老师告到父亲那里。那个时候，我就经常准备应付父亲的棍子。但奇怪的是，家里并不缺棍子，却很少落在我身上。有一次，一个同学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我用一根棍子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放学之后，我主动带着这根棍子到了父亲跟前。我对他说，今天我揍别人了，我把一个同学的鼻子揍出了血，我用的就是这根棍子。现在，你也可以用这根棍子揍我。父亲当时就看着我，问道，你就知道我会揍你？我说，是的，所以我把棍子给你带回来了。父亲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打人？我说，我必须揍他。父亲说，为什么？我说，他骂我是没娘的孩子。父亲说，好吧，棍子我收下了，我考虑一下。
当天晚上，父亲给我做了几个好吃的。我心想，这大概跟上刑场差不多。听说犯人上刑场前都能吃上一顿好吃的。于是我就大快朵颐。父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流下了眼泪。我赶紧放下筷子说，爸爸，你还是打我吧。我见不得男人的眼泪。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啊，孩子……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父亲为什么会流泪。长大一点以后，我想大概是我的话勾起了父亲的伤心事。我从小就没娘，他也很早就没有老婆了嘛。当然会伤心了。
无论如何，等着棍子落下来的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现在，我又要开始漫长的等待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马成刚终于进来了。他手上拿着一个手机，递给了我。正是我的手机。里面传来唐晓梅的声音。
小峰，小峰，是你吗？
我笑着说，是我啊，晓梅同志，别来无恙乎？
电话响起了她尖尖的声音，声音太大了，我不得不把电话挪开一点。
你还有心事开玩笑。你怎么样啊？还好吧？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我说，我们现在成好朋友啦，他们怎么会为难我呢？方琪呢，你见到她没有？
她说，见到了，她已经在车上了。我们有几个人在一起接她。你就放心吧。
我说，那好，你把录音带给他们吧。
她说，我知道了。你自己要保重。我真有些不放心你……
我知道她话里的潜台词：暴风雨就要来了，她要我作好思想准备。我说，放心好了。他们很快就会放我回去了。给我炒两个好菜啊。他们真小气，菜里根本没什么油水。还是大名鼎鼎的马老板呢，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好了，就这样。别忘了我的话啊。
唐晓梅说，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好了。
看来方琪已经把我的话带给她了。我这才挂了电话，大大方方地把电话放进自己的兜里。我看着马成刚说，现在放心了？
他笑了笑，马警官，你这可不地道啊。我们可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你还说没什么油水。这不是有损我们的形象嘛。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他已经相信我了，我笑道，开玩笑，纯属开玩笑，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喜欢开玩笑的。
马成刚拍拍我的肩膀，得了，拿到录音带后，我请你到我们马老板的东风大酒店里去吃一顿，也算是向你赔罪，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我认真点点头，那是，应该的。你们是大老板，有钱。要我请，我可请不起啊。我一个月那点儿工资，在酒店里吃上一顿，剩下的日子就只能喝西北风啦。
马成刚乐了，兄弟，别这么说啊。以后只要跟着我们马老板，你也会成为有钱人的。
我心里想，过一会儿，你恐怕就不会对我这么客气了。
暴风雨是一个小时以后来的。当时，我正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等待。我看到马成刚几乎蹦着跳着跑过来的，一边咬牙切齿的。
你，你，你……没想到……你，居然骗我！
我嘿嘿地笑着，咱们扯平了。方琪本来就该放走的嘛。谁叫你昨天骗我，硬要我费这么大劲。你们可没吃亏，吃亏的是我。
好，好，算你有种！算你有种！
行了，行了，别蹦了。想怎么着，说吧。
马成刚终于稳定了一下情绪。他朝后面朝朝手，来了几个人，上来就要抓我。
我挥挥手，笑道，把爪子拿开，前面带路！
马成刚憋着火，呼呼直喘气，赶紧走在前头，我走中间，后面跟着两个。我们来到了一个地下室里，里面摆着鞭子之类的东西。
我笑了笑，哟，还私设刑堂啊，光这一条，就够你们坐几年的。怎么着？还打算用刑？说吧，用什么，我倒想尝尝。
两个家伙上来，把我反绑在一根柱上子。
马成刚叫道，给我拿鞭子来。我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尝尝厉害。
旁边的一个把鞭子递给了他。他把鞭子在空中抖落了一下，啪啪作响，看样子像是真练过的。
他气呼呼地上前，挥起鞭子，正准备动手，突然上面响起一声闷喝，没用的东西，还在那里献丑！
马成刚一见，马上低着头，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低着头，喊了一声，老板……
马东风总算露面了。我笑了笑，马老板总算聪明，知道自己的手下是没用的东西。
马东风并不气恼，他迈着步走到我跟前，手下马上给他端来一把椅子。他跷着腿在我跟前坐下，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都给我退下，我要跟马警官好好聊聊。
几个人都退了出去，关上门，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马东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我也看着他。我们都不说话。这回，我有机会近距离安静地观察他。他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而且还有些文化。他的眼神很坚定，可以盯着一个地方看很长时间，不像马成刚那样漂移不定。他的脸上总带着微笑，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看来，少年成功，让他内心充满着自信。在这镇上，像他这个年纪，就拥有这样的地位，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谁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终于开口了。
马小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到这个镇上已经四个月零七天了吧。
看来你比我还关注我自己啊。我都记不清了呢。
没错儿。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了。
彼此彼此。我也久仰你的大名。
但是你知道我在这个镇上呆了多久了吗？我告诉你，三十四年了。三十四年，换算成月，是四百零八个月，差不多是你的十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笑而不答。
这意味着，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至少是你的十倍。
那又怎么样？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有感情的。这一点，我想你也同意。那么，他就会想维护这个地方，不让其他的因素搅乱了这个地方。这就是平衡。你上过大学，自然界的平衡定律我想你是明白的吧。人类社会也一样。
他说得不紧不慢，依旧是面带微笑，像是一个大学教师在上课。
我觉得，我是这个地方的精英，也是这块土地培育出来的代表。我有责任也有义务维护这个地方的平衡。否则，这个地方，就要乱了套。这一点，应该合乎逻辑吧。
坦白地说，他的话有些吸引我了。我歪着脑袋，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所以，所有来到这个地方的人，都要融入这个地方，而不是搞乱这个地方，或者改造这个地方。方中华也罢，你也罢，甚至吴有德也罢，都是这样。如果他们让这个地方乱了，我就有责任站起来，让这个地方回归原貌，这就叫秩序。那么，方法是什么呢？赶走入侵者，或者，消灭入侵者。生物学上好像就是这样的吧。
这家伙好像还真读了一些书。
那么，我费了那么多的口舌，跟你说这些，又是为什么了什么呢？是为了用更简单的办法维护平衡。也就是说，我希望你能够融入这个地方，而不是搅乱这个地方。否则，你的下场就会和方中华一样。我希望你能够学学吴有德，他刚来这个镇子的时候，也想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负。结果怎么样？害了自己的朋友方中华，也害了自己。这就是教训。对吧。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想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些东西。而且，据我所知，你也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么，一个人，聪明分两种。一种是真聪明，一种是自作聪明。什么样的叫真聪明？识时务者，顺天时者，就是真聪明。什么叫自作聪明？逆天而行，不是英雄而把自己当作英雄，这就是自作聪明。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我希望你是真聪明，而不是假聪明……
他的语速仍然很均匀，不疾不徐，说这番话时也没有丝毫的停顿，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他只是顺便拿出来了而已。如果不是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我宁愿相信，他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甚至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是，眼下他的一番话似乎只是佐证了，他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高明的坏蛋，一个有思想、有文化的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