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所长的电话时，他告诉我，不要到他家里来，他在办公室等我。去他办公室之前，我问方琪，要不要一起去见见他。方琪摇了摇头，她的眼里有些惶惑。我知道她还没有准备好。尤其是在了解事实的真相之前，她不会贸然去见她的生身之父的。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了一下她，便起身出门。
到了所长办公室门口，我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我推门一看，大吃一惊，屋子里居然漆黑一团，只有最里边有一点火光在闪耀，接着，一股浓浓的烟味扑面而来，我被呛得连咳了几声。看来在我打电话之前，他就在办公室里了。我伸手准备去开灯，他显然看到了我这个动作，说道，别开灯了，过来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闭了闭眼睛，让眼睛适应了一下里面的黑暗，这才摸索着走过去，走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开口道，喝茶吗？自己倒。
我摇了摇头说，刚刚喝过了，不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他一直在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得很努力，似乎在和烟较劲。恶狠狠地吸了几口之后，他终于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手上的烟头。
收获大吧？他试探着问。
我点了点头，嗯。
有多大？他接着试探，像是在打哑谜。
我也顺着他的语气，很大很大，知道了很多东西。
他不吭声了。估计是不知道说什么，半晌，他又拿出了一只烟，我拿起火机准备给他点火，他摆了摆手，又把烟放下了。我以为他这回要开口说点什么了，可他还是没吭声。我想了想，决定投石问路。
方琪也知道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我相信，这句话在他心里应该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他拿烟的手颤抖了一下，烟掉了下来。他慢吞吞地弯下腰去，捡起了烟。然后，把脑袋凑到我跟前，我赶紧拿起打火机，为他点上烟。他深深地吸上几口，又扭过头来，看了看我。我估计他是想看我的眼睛，但是在黑暗中，我只看到两点亮光，我想他也是。他一定看不清我的神情。于是他就放弃了，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知道了好。知道了也好。他停顿了一下，你一定是想知道过去的事吧？那好，我们来谈谈过去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低沉，慢慢悠悠地，恍恍惚惚地，把人带到一种氛围里。他似乎刚才什么都没经历，你甚至不会想到，刚刚那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的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波澜。但他控制住了，他奇迹般地控制住了。他让我想到，这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岁月已经多次地洗刷过他的身体和心灵。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来控制自己的情绪。此刻，你可以想到一头老牛，在夕阳下慢慢地啃着脚下的草，也可以想到一个戴草帽的老渔翁，正静静地盯着池塘的水面。我的目光从他的两鬓掠过，虽然现在光线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那里已经像爬满苔藓的老墙，斑驳不堪。我甚至不敢想象，我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老去。
我老啦。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完全不像我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豪迈和爽朗，人啊，老其实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人并不是慢慢老去的。在你一生的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你总是觉得自己年轻，因为你总能在身边看到大量比自己老的人。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身边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在自己身边的，大部分都是比你年轻的人了。人家不再是爱护地喊你小吴，而是尊敬地喊你老吴，甚至吴老了。这时，你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那么老了。所以，你看看，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一觉醒来，突然就发现自己老了。
他说得很认真，那种神情，不像在回避我的疑问，而是在真诚地和我作着交流。
那么这个时候，人最容易想到什么？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但是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像书里写的那样，去后悔什么，遗憾什么。人到这个年龄，是没有多少精力和闲心放到后悔上的。做过的事，不管对的，还是错的，都已经过去了，无法挽回了。后悔又有什么用？所以呢，就想想现在的事，和身后的事。小峰啊，你不一定能理解我的话，现在你还年轻，可是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老的。看起来很漫长，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啊……
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诉说，他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他现在有很多的情绪，但是他还是能够控制着这些情绪，然后把我带到一种情绪里去，让我接下来在这种情绪里对他的话表示认同。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他努力选择着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因此，他所有的这些话都只是铺垫，真正重要的话在后面呢——或许，那些话听起来似乎是轻描淡写的。果然，又停顿了一会儿，他就开始了。
这次，你是和小琪一起去的吧？
他开始用“小琪”这个亲昵的称呼了，这表明他打算开诚布公地跟我谈了。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
我回答道，是的。
嗯。很好……很好……他频频点头，我以为接下来他会讲那个故事了。谁知他居然提了一个问题，你喜欢小琪吧？
他最后一个字用的是“吧”，而不是“吗”，这表明他期望我肯定地回答。但是，我不清楚我该不该肯定地回答。因为我不清楚，他将会用这个来做一篇什么样的文章。我决定用模糊的方式来回答。
这个……或许吧。我也不清楚，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摇摇头，那语气倒是像一个不服气的孩子，小琪那么漂亮，那么聪明，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你一定喜欢她，对吧。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就算是吧。
他笑了。这是我进他的办公室以来他第一次笑，他有意笑出了声，我想他是希望我知道他在笑。
小峰啊，你到所里来了多久了？
嗯，有四十多天了吧……
好。嗯，好。虽然你来的时间不长，我们共事的时间也不长，但是，我还是很信任你的。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选择你来查这个案子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一丝感动，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您是希望我保护方琪？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只是一个方面。孩子啊，你还年轻，人生的社会的很多事情你都还没经历过。你不知道这地方水有多深。跑马镇虽然只是一个小镇，可是，水也深着哪。你可能觉得，方中华这个案子已经是这地方非常大的案子了。可是，你不知道，背后还有更大更深的东西呢。
我注意到他用了“孩子”这个称呼，这进一步拉近了他和我之间的距离，我接着他的话问道，背后还有什么东西啊？我工作时间短，缺经验，还希望您指点迷津。
他又笑了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些东西啊，只能自己去发现。我说出来和你自己发现是完全不同的。你在警校里肯定学过吧，有个方法，叫顺藤摸瓜。开始的时候，也许抓到的只是一根小藤，可是你锲而不舍，一直摸下去，就会发现，藤上原来连着一只瓜。这不是比我直接告诉你，哪里有瓜更有说服力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你说是不是啊？
我点点头，那好吧，我会一直查下去的。您放心好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已经达到了他今天谈话的目的。我以为今天的谈话要结束了。可他却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看了看我，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我想了想，拿起烟盒，抽出一只烟，递给了他，又帮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上了一口，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杭州那边，都还……好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方琪的妈妈。
好着哪，她就是……就是有些担心方琪。我想了一下，决定还是扔出一颗炸弹，她一直拼命地阻止我把案子查下去。
嗯。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是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啊。可是，她并不知道，这根藤上还连着别的瓜呢。当然了，这别的瓜嘛，跟她无关。所以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嘛。你说是不是啊，小峰？
我点头称是，嗯。
好了，孩子，时间不早了。你刚回来，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案子还是要悄悄地查，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他站了起来，这才是真正要结束谈话了。我也站了起来，他顺势走到了我跟前，认真地看了看我，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和我一起往门边走。
注意安全啊，孩子。我会暗中帮你的。还有，小琪，我就交给你了啊。好好对她。她是个好孩子。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才打开门。就在我准备下楼梯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一个黑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被烟熏痛了的眼睛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