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跑马镇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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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怀疑与信任-1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这种感觉:脑子像要爆炸一样,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着像清除电脑文件一样,尽快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清除出去。

此刻,车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时而闪过。浠浠沥沥的雨声伴着隆隆的车轮声弄乱了人的心情,旁边的卧铺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偶尔的一两声咳嗽让深夜的车厢内显得格外宁静。早该到了睡觉的时间,可我还是睁大了眼睛睡不着。我不知道,就在我旁边床位的方琪是不是睡着了。这一天,她又向我重述了一遍她的伤心往事,一定也够累了。

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我想了想,还是起来了,鬼使神差地走到方琪的铺边,结果发现,她正圆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发呆。她也看到了我,我们相视一笑。

你也睡不着?一说完,我就发现自己是明知故问,于是苦笑了一下。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宽容地笑笑。一天之间,她就似乎换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在我的心里换了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我。我正准备回答,她伸出食指,放在了嘴边,意思是别打扰了别人休息,然后招招手,要我坐到她的旁边去。

一坐在她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到有些不自然。这个神秘的姑娘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似乎有一个发神经的心理学家说过,狐狸精是女人中的精品,既本领高强又美丽温柔。按照这个理论,论本领,方琪似乎算得上高强——如果真像她自己所描述的那么多才多艺的话。论美丽嘛,也算得上,只是温柔……我现在还没发现。

或者是她特殊的经历激起了我的同情?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们是在同病相怜,甚至觉得这个姑娘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我在跑马镇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都会和她紧密相连。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有一种想倾诉的愿望。一个大男人,居然想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儿倾诉,想想都丢人。可我控制不了自己。在跑马镇的这段日子里,我从未跟人说过自己私事,尤其是身世,包括唐晓梅。虽然她是我的搭档,而且现在我也知道她喜欢着我,但她是镇长的女儿,是这个镇的最高领导,在我的使命没有完成之前,我们之家总还是有着一种隔膜。但是,另一位可恶的心理学家说过,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垃圾桶,得及时清除垃圾,否则会腐烂掉的。我不知道,我心里的这些事是不是垃圾,但是我的确有倒掉的愿望。但是,心理学家还说过,倒垃圾得挑得对方,否则也会出麻烦的。眼下这个姑娘和我一样,也是跑马镇的外来人,甚至也和我一样,也无依无靠,她似乎是安全的。

我……

我……

沉默了一阵,我们突然同时开口了。我们相视一笑,她的笑容很温柔,这和以前所有的她都不一样。真见鬼,一个女人居然可以变这么快。她说,你先说吧。

我说,我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也有这样复杂的身世。

她愣住了,和你一样?难道你的身世也很复杂?

我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努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否则流出眼泪来就更丢人了。

事实上,你比我还好一些,你还有个妈妈。我说得很慢,吐每一个字都很艰难,而我,在记忆里,就没有妈妈这个词。从小到大,我的词典里就只有爸爸。而且,我唯一的亲人,爸爸,也在半年前离我而去了。所以准确地说,我是个孤儿。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瞪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显然她对我的话感到很震惊,甚至泪光在眼里泛滥成泪水,然后沿着眼角流下来,她都没发觉。

你知道,人是从三四岁时起开始有记忆的。可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妈妈。记得有一回,我从幼儿园回来,突然问爸爸,妈妈呢?别人都有妈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当时似乎正在忙什么事,他摸了一下我的头,笑着说,你当然有妈妈,难道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我说,那我妈妈呢?我要妈妈。爸爸说,等爸爸忙完了,再跟你讲啊。说着又去忙他的事去了。别人有的,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问题让我非常困惑。于是我一个人跑到房间里,偷偷地哭了很久。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提妈妈的事了。我似乎知道爸爸不愿意提她。直到有一天,爸爸主动跟我谈到了妈妈。他说,你不是没有妈妈,你妈妈在生你的时候,去世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轻描淡写,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有意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呢。

当时,我对死还没什么概念。只是知道了一个事实:我有妈妈,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等我长大了一些的时候,我突然想知道妈妈长什么样。爸爸却摇了摇头说,什么照片都没留下。他怕看到妈妈的照片,触景生情,心里难受。后来长大了,回想起爸爸的这句话,我总觉得不太可信。他一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当时,记得爸爸多次向我保证,我还会有妈妈的。说不定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就看到他给我带回了一个妈妈。可是,我一直没有盼到这一天。爸爸一直是一个人,带着我,再也没有给我带回一个妈妈。而我呢,慢慢懂事了,也不吵着要妈妈了。我知道,爸爸很不容易,一个大男人,拉扯着一个孩子,哪会有女人愿意跟他啊。他心里的苦一定很多。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年轻,就去世了。爸爸一直很显老。读小学的时候,他去学校接我,别人还以为是我爷爷,弄得我很没面子。

其实,我从周围的议论中,也知道了一些事情,知道爸爸跟我说的很多话都是假的。我有时甚至还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爸爸,我是不是他在路上捡的。有一次我就这样跟他开玩笑地说过一次。结果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说对了,你就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信了。后来他就说,傻孩子,捡来的孩子,我才不会这么疼他呢。爸爸直到去世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更多的。但是,在我心里,还一直是个秘密。

我来跑马镇工作,也是爸爸坚持要我来的。本来,我有机会留在大城市、甚至留在北京的。我读大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一直是班长,四年级的时候还当了学生会副主席。我有选择的权力。但爸爸去世前一再叮嘱我,要到跑马镇来工作,还要我找一个什么人。我就这样过来了。我想,反正我年轻,以后还有再选择的机会。没想到,到这里才这么短的时间,我却有些喜欢这地方了。

没想到跟人说秘密也是件非常舒服的事。说完了这些,我突然感觉心情非常舒畅。看来我心里的这些东西的确是垃圾。而方琪,则一直默默地听着,时而擦擦眼泪。现在,她似乎不是当初那个动不动就拿刀捅人的女孩儿,更不是那个独闯龙潭虎穴,要为父亲查明真相的孤胆女侠。她就是一个温柔的小女孩儿,享受着别人的悲伤带来的眼泪。而就在下午,她跟我谈自己的伤心事,都一直坚强地忍着,没有流泪。现在,她所有的善良和软弱都被我唤醒了,我触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个部分。人真他娘的是个奇妙的东西,不久前还要致对方于死地,像蜗牛那样相互碰碰触角就成了朋友。我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还要跟这个女孩儿合作,去查明那个案子的真相。甚至她的命运,也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和我紧密相连。想到这里时,我突然感到有些温暖。据说,一个男人在面对一个美丽的女孩时,总会有强烈的保护欲。我被自己的保护欲弄得很兴奋。

看到气氛太压抑了,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了笑说,你瞧,看到世上还有比你更可怜的人,这下你心里平衡多了吧。

她瞪了我一眼,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要重新恢复自己身上的活力和斗志。结果起来猛了,脑袋“咚”的一下撞在上铺的床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揉了揉脑袋,坚定地对我说,别担心,还有我呢,我会帮你的。放心好了!

这话让我傻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