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交战各有损耗,阴康氏首战碰了一鼻子灰,急急撤了长线作战方针,将大部队迁至王图边境云阳城暂作调整。叶息也传令军中,让将士们安营扎寨,就地重建茂陵镇,并承诺三日内将有大量粮草军需运到。跟着粮草同来的,还有宫中伺候的医师们。
将士们听闻大为感叹,叶璟也深感欣慰:“见他素日吊儿郎当的模样,却不想行事果敢思虑周全,有他在,战事一毕我便能安心而退。”
我不可置否:“还想回王都吗?”
叶璟眼神一暗,抱歉地揽住我:“对不起,阿父薨逝我未能守孝,母亲也不知现况如何,还是要回去看看才能安心。”
我轻拍他的背乖巧道:“我懂。昨夜,我看见将军的属官放了青鸟报信儿。此刻,叶息应该已经知晓你归来的消息。”
叶璟叹了一声:“阿尘这便与我回宫吧。”
我无奈伏在他肩上,哼出声鼻音:“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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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袍泽回到王都已是傍晚时分,叶璟顾不得礼节直奔叶威年从前歇息的朝晖园。
新王叶息应该在此处。
未靠近便有弦乐声人语声传出,空气中漂浮着的胭脂香与保宁醇。
叶璟不禁皱了皱眉,默了半天,还是紧紧牵着我进了园子。
上至青楼下至赌坊,我也算见识过大市面的人,却仍是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朝晖园摆了一排大酒缸,酒香冲天,恨不得多吸两口气都会醉。园心处燃着篝火,将深秋寒意烘得犹如盛夏,十几个妖艳的女子穿着清凉光脚在院里捉迷藏,嘻嘻哈哈你追我躲好不快活。
这浓烈的酒味儿脂粉味儿,熏得我头有些晕,胃里也泛着恶心。遂掩鼻四顾一周,目光锁在不远处美人靠上蠕动的男女身上。
女子眉目紧闭,枕着男人的胳膊仰躺在美人靠上,前襟大开一片春色旖旎。男人更甚,一双修长的手正捏着女子锁骨来回揉搓把玩。也不知是火光太甚还是酒力太猛,女子一张脸泛着暧昧的潮红,小嘴张张合合似在嘤咛求欢。
我咋舌,还想看看清楚,却被叶璟的大掌遮了眼睛,随之而来的是他震怒地低吼:“叶息!还不停下!”
弦乐声止,人语声停,院中只剩噼啪作响的篝火和那女子娇喘连连的轻哼。
“都下去吧。”叶息道。
我感到身边响起疏疏离离的脚步声,心想这寻欢作乐的摊子算是拆了。
叶璟松开捂着我眼睛的手,我能感受到他气息的起伏,他是真的怒了。
美人靠上的叶息不以为然,简单的整了整仪容,作势捞起一只升满美酒的杯盏渡到唇畔。
他瞧了我们一眼,饮尽一杯。
“噢?原来是世子和准世子妃逍遥回来了。”
他笑了笑放下杯盏,兀自靠在美人靠上,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怎么,一向循规蹈矩的叶璟毫无交代失踪两年不说,如今见了新王却是连拜都懒得拜了吗?”
叶璟强自压抑着心中怒火,咬牙没有理他。
我却一阵阵泛着恶心,人也有些站不住,忍不住靠坐到最近的树下。
“阿尘?”叶璟唤我。
我勉强笑了笑,对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叶息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叶璟,面上挂着的笑意渐褪:“兄长今日来,莫不是与孤夺这王位的吧?”
叶璟冷哼一声:“自然不是。”
叶息又道:“不为王位?那做弟弟的就不大明白了。兄长尔今方现身的原因,莫不会只为看看王图的穷奢极恶?”
见叶息样子,想起他痛失一子性情巨变的之事,好似一切荒淫无道的刚才,只是少年心性的叶息做得恶作剧。叶璟肩膀一松,口吻也软了下来:“这两年,你还好吗?”
叶息沉默片刻,又捞了满满一杯子酒仰脖灌下,眼神晦涩难懂:“原本赐给兄长的美人孤要了,原本留给兄长的王座孤也收了,无所谓好与不好。尔今,你们见孤高床暖枕美人在怀,可知这翠围珠绕的锦榻堪比利刃。是,现下孤确实躺在镶了金钻的刀脊上,似乎尽掌苍生,天下亦唾手可得。只可惜啊,自起阋墙人心混乱,刀脊反向亦是朝夕之事!到那时,孤便是那刀刃儿下的死肉,动弹不得!哼!兄长,咏娘亲那样爱你,岂忍置你于刀尖之上日夜不得安宁?倒是孤,即便曾经有过夫人孩儿,如今也只是个孑然一生无人关切的‘孤寡’之人。”
寥寥数语犹如万箭穿心,此中悲凉何以言表!
叶璟语塞:“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叶息摇摇晃晃起身,捡起滑落地上的王袍,问道:“兄长可愿穿起这黄灿灿的衫子,背负福泽天下苍生之重责?”
叶璟黯然,目光在在我面上停格,又转而望向叶息,说道:“我本就无心为王,却深知王族血脉之重责。息儿你放心,哥哥留下来陪你,直到战事全部结束。”
叶息冷笑,一把扔下王袍,又蹒跚地行近了两步,道:“果真,人人要得道修仙,毕竟,地上的王亦不过区区凡人,岂能与天人一较高低!况且,树下坐着的可是兄长梦了十多年的女人!孤能理解!孤,能够,理解!”
“你喝得太多了!”叶璟怨道。
叶息却哈哈大笑,似在自言自语:“郜宁师父说了,孤是天生的富贵命,注定了此生衣食无忧!富则富,他那老牛鼻子却不知孤这样有钱人心里的苦!星尘啊,你叶师弟好苦,嘴里苦,全身苦!”
叶璟搀住叶息:“你如今宿在何处?”
叶息却望着我,一字一句道:“金乌殿,星尘陪你养伤的,你的寝殿。星尘,你可算回来了……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字还未出口,他便眼一闭醉睡了过去。
叶璟面色微恙,只字未说,只费力将叶息捞到肩上,背着他往金乌殿走去。
我半抚胸口,沉默地起身跟在他身后。
“世子?是世子回来了吗?”
有人往园子里跑来,声音十分耳熟。
叶璟见了来者,顿住了步子:“小钗?我娘亲可还安好?”
小钗一见叶璟,泪眼便决了堤,她拽着叶璟衣袖抽泣着答道:“安好安好!咏夫人一切安好!这两年来,咏夫人十分挂念世子,小钗也是,十分挂念世子!”
这小丫头还纠缠不休了,逮着机会的谄媚。我忍着不适调笑挖苦她:“咏夫人是你们世子的母亲,挂念儿子理所应当,你这小钗屁颠屁颠挂念个什么劲儿。”
小钗含着泪怒视着我:“小钗讨厌你,是你拐跑了世子,害得咏夫人母子分离!你是个坏师姐!你是鳌山上下最坏的师姐!”
我一愣,竟被个使唤丫头凶得无力反驳。
小钗得寸进尺,见我不言语,又说道:“咏夫人吩咐过了,若世子和坏师姐一同回了王都,希望看见的人只有世子。至于你,一旁候着!”
我撸了撸袖子,自知自己有错,却仍是惯性地假模假式要揍她:“你这小丫头……”
“星尘你住嘴,我想安宁片刻。”叶璟声音平静却寒凉,凉得就算身后的篝火还燃着,也让我觉得冷。
我噤声呆立,只觉得气血往头顶冲,心不由分说地绞痛着。那个向来温柔待我、知我疼我的叶璟,说起这样凉薄的话来还真叫人一时承受不住。
小钗趾高气扬地抬颌瞟着我,跟着叶璟出园子时还没好气的上来重重推了我一把。
“哼!叫你勾引世子!”她小声道。
她声音虽若蚊呐,我却一字不漏听了进去,逐字逐句震得我眼泪都快被逼出来。加之方才那重重一堆,我顿觉天旋地转,踉跄两步再是无力支撑,扶着墙吐了个畅快淋漓。
哈,真是好久不曾吐过了,酣畅!
哎,也真是好久不曾心痛过了,酣畅!
“你、你怎么了?”小钗怯生生扒着一截矮灌木问道。
我笑着用力向她挥了挥手,只觉身子绵软无力,眼前一黑向后栽去。
须臾,我听到身侧叶璟的呼唤。
身子动弹不得,心却澄明着。如今这清醒的理智是否正在提醒我不该再打扰地上的纷争,回天上好好呆着?
不知道,又好似有些不舍。
被人拦腰抱起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眼角被风吹出些湿哒哒的凉意。
深秋寒凉,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