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那柳叶刀,横平竖直劈得满地雪霜,亭檐边结满了长长短短的冰棱子,一枝冷梅吐露如火花苞。
吹雪折雨,冬已来到。
叶息半倚着亭栏,净白的袖摆被风吹得柔如幡旗,两鬓原本自然垂下的黑发全数扬到脑后,白玉抹额懒懒坠在他紧皱的眉心,衬得他面上一片惨然。大概是午膳时萝卜吃多了,此刻有些胀气吧。我想。
缠人的馍馍妖在叶息好说歹说下终于滚了,我自然神清气爽。
能够跟两位风格各异,脸蛋神采也俊得世上无双的叶氏兄弟呆在一座凉亭,即使冷风在宽松的袍子里四处窜,我身体里这颗热乎乎的小心心还是跳的十分悦然的。
也不是说仙宫的仙君不如这两个凡尘男子,实在是本仙女眼界尚未开阔。草登仙界,不是遇见青女那样带着残缺美的,便是遇到甜蜜蜜他笑得油腻腻的财帛星君赵有钱。旁的,便多是些干瘪老头儿了。
我移至叶息身侧将他望着,觉着他的眉眼似曾相识十分熟悉。可叶璟对于我来说却感觉隔山又隔海,就算这位师弟更为细心安静,但总觉他说话的神态与口吻有种与生俱来令我不爽的潜质。
我在心里将这种感觉归结为性格问题,叶息爽朗爱笑让人舒坦,叶璟面瘫闷葫芦叫人不快。大约也是这样的原由,使得馍馍妖玲华只与叶息相熟,却和叶璟形如陌路。
可我觉得,所谓熟悉,便是心如止水中静起的一丝波澜,虽不致命却也挠得人心不平。而陌生,却是思潮起伏后的淡泊如茶,虽无甚滋味儿却也香味绵长。这样说来,陌生之感比所谓的熟悉更深切更彻底。大概,因为熟悉和陌生就如眼前的叶氏兄弟一般,是一对相悖又相向的同胞,未曾深交,不可初初断言好与不好。
有这样态度上的差别,也只怪人的心念作祟。它纵人五感,操控这最具智慧的肉身爱谁或恨谁,怨谁或念谁,热乎谁亦或冷落谁。即便肉身灵台清明,亦无法扭转乾坤覆手为雨,只得在真实感知的驱使下,任其鱼肉。因心念从不受理性控制,便有了一见倾心,一瞥生厌,一眼万年。
倏然,我倒是觉得自己横横生出些诚惶诚恐,不为别的,只为心中对叶息那几分陡然生出的一见如故。毕竟,尔后的万劫不复常常由初初的一见如故起始,人世百态总归逃不过这情愛浮华的横来一笔。而我心中清楚,若被私情扰困,即使修为仙身,本质却依旧是那抹悬于天地间的灰尘,随心念来易来,去时却难得再去。
可越看叶息,越觉得熟得烫手,也许,在我还是那抹到处游历的灰尘之时,确有见过他。想必在仙界晃荡数日才下界,之前所见的要么是前世的他,要么便是年幼的他。毕竟,天上一日,世上数年,弹指一挥,啥都忘了。
分析这么多,搅得脑子有些拎不清了。今日,我有些感性。可能朝夕间见了太多人,让我显得有些怯弱认生。
当然,这只是个小玩笑。
“在想什么?”叶息冷不丁回头问我。
我一惊,摇着手道:“没……”
叶息却笑了,一步步逼近我,低声问道:“我和大哥想知道,九重天是个什么地方?”
我斜眼瞅了眼叶璟,他并未说话,只是抱着胳膊看着远处山黛发愣。
我仿佛猛然开了窍,反问叶息:“九重天?你们兄弟想做神仙?”
叶息不以为然,眸中浪荡子神态尽显:“不然我们为何来这鳌山修行?旁人都说那九重天上的仙人鸿衣羽裳餐葩饮露,过得逍遥自在。可最主要的,还是九天玄女和广寒仙子美名远播。我自问阅尽人间美女,却从未有机会一观美若天仙中的仙。”
我拍拍胸脯,凛然道:“小女子不才正是师弟口中的仙。”
“哦?哈哈!”叶息意味深长地朗声大笑,继而道:“若是仙界盛产搓衣板,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凡人吧。”
我自然不可被他这般轻易辱了,立马反击道:“能否大成又由不得你,不过,师弟你这样的根骨和心境怕是难有大成。况且,若不是你们运气好碰见本仙女,说不准活到寿终正寝也万不能得见一块来自仙界的搓衣板。”
叶息笑了笑:“话别说满,我大哥小时就见过一位古怪的女仙了,粗粗想来,那女仙流气得很,倒是与师姐有几分相似。”
“啊?”我望向叶璟:“你还记得她是何样貌吗?若有空闲,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叶璟没有回头,淡淡道:“不记得了。”
“可是……”
“阿息。”叶璟打断叶息的话,没想到叶息也乖乖收了口。
我搞不懂两兄弟打得什么哑谜,一来为叶息那句“女仙的流气与师姐有几分相似”而愤愤,一来又觉身子被冷风豁透了,便有些不耐烦道:“你们约我午膳后来此一聚,便是为了说这些无聊话?”
叶息将将把我一挡:“师姐还未说上两句九重天便失了耐心?”
我推开他:“有什么好说的,若你有仙缘自然得以亲见,若你无缘,就是我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个念想。你要只求个新奇念想,不如下山寻个茶庄子听听说书的,那可比我这张嘴里的精彩百倍。”
叶息满脸无奈扬声叹道:“本来想着靠男色能够博得师姐一场欢心,无奈仙女就是仙女,果真难动这凡心,连一丝丝方便都不愿予我们啊!”
这个叶息果真横不要脸,腆着张俊模样四处勾搭荡漾,连入凡尘办正经事的仙女都要调戏一番。如若他哪日当真入了九重天,那天上的仙女们怕是抵不住这样的家伙。没办法啦,本仙女为了九重天的计生平衡和一众仙僚的婚配比例,只有一流到底,遇花摧花,尽可一力将叶息这朵欲要四散的雄性红杏折煞在墙角了。
我嘴角挑了一抹轻佻,一个掣肘将叶息逼到亭角柱边,整张脸凑了上去,压低了声儿地在他耳畔柔声道:“师弟竟也不早说,难为小仙萌发的凡心相思付水流。不瞒师弟,小仙在那九重天司的便是个桃花差事,如若这天遥观门规清明,小仙早已拾回本行开医馆,专治各种情缘选择障碍症,无论是那九重天的仙女儿,还是幽冥地府的鬼姐儿,纵横九州遍布大地的女子里,便是随了师弟放纵的挑,任性的选,拼凑出师弟心尖尖上的花儿朵朵。凡间红颜丰富尽享风流了,可不堪堪逼得那九重天上恪守天道的活神仙各个切齿深深?”见他眸中愣愣,我假模假式掩嘴轻笑,脸贴上他的肩头:“师弟,你是要和师姐做那百里桃林的活神仙,还是辛苦修行一朝飞升做那凌霄殿主的裙下之臣呢?”
本仙女自问脖子以上娇态蹁跹,这样一贴,一般男子大约也能五迷三道束手就擒,可叶息依旧气息平稳,眸中的傻愣瞬间被戏谑取代。他就手将我一揽,我便与他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他垂眸将我望着,吐息尽在脸侧,一呼一吸,一吸一呼,我的脸臊得通红,心跳如雷贯耳,本能用手敲他后背,嘴上却故作镇定:“便宜占够就放手吧,叶息师弟。”
他笑出了声,一双大掌慢慢滑向我腰际:“星尘,不是说好要做百里桃林的活神仙吗?怎地,抱抱就脸红至此,何故稳住面上凛然?难不成……师姐当真被我这皮相灌得迷糊,便觉仙女做腻歪,如今反而想试试人间风流了?”
我一时语塞,用了些灵力挣脱开他,胸口里已然拍起惊涛骇浪。
论资排辈,叶息必然是无颜之王中的王中王,也不知怎样的家庭能培养出这样使得一手好嘴炮的厉害家伙,如此临危不惧、坐怀不乱、嬉笑与无耻齐飞,反击共调戏一色!
正待亭中气氛诡诡之时,一直背对着我们静观云海的叶璟却扬手扔出一颗石子,三、四丈处的低矮灌木登时惊叫声起。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馍馍妖揉着胳膊,头顶一蓬衰草悻悻站起。
“玲华?你怎么躲在这里?哥的石子有没有伤到你?”叶息关切道。
玲华却是双目含泪眼波流转,可人的小脸儿极似一头受伤的小兽,面对叶息的关切,她一言不发,委屈的跺脚便跑。
我虽白眼快翻上天灵盖,心中却暗暗叫好。
好一副欲哭无泪、欲擒故纵、欲跑其实等你来追我的娇态!
“玲华怎么了?该不会真被哥的石子给打哭了吧?”叶息一脸懵然望着我。
叶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又转过身去。
诚然,叶息这种嘴上清明心里糊涂的傻小子真没瞧出来馍馍妖对他存的私心,故而现下仍是傻愣愣地望着我,傻愣愣地以为人家是被石子敲疼了而不是被他搂我的模样戳了心窝窝。
天道啊,果然公平。给了叶息利索的反应和不俗的脑子,却也夺了他门清儿的心境。
我拍了拍手懒得跟他解释:“师姐要午睡了,若你想知道玲华为何哭跑,不如追过去问问。”我停住脚步:“不过,算是生为女子的善意提示,她哭着跟你娇嗔的时候,千万别在她面前一口一个好妹妹、小姑娘、哥哥疼。否则,玲华可能真会轮你几个馍馍拳。”
叶息挠头:“为何?那要怎么做?”
我嗤笑一声:“自己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