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女人的话,心里忍不住一阵发笑:“你以为我要去寻短路哟?哈哈,娘儿们见识!”默默地走一阵,却又想起把女人拉上一道去熬夜,犯不着,女人还赤着脚呢!于是站住,回头,对女人说:“你来捞魂呀!我去帮那孽种顶班,有你什么事?”
女人愣了愣,明白了过来。
再走,只有自己一双大头鞋,踏在路面上,发出沙哑的声音。
儿子在乡办企业的米面加工坊上夜班,这活儿一刻也不能离人。庄稼人白天忙农活,晚上来加工米面的特别多。这活儿也不复杂,没当村长前,自己就在大队的农机坊加工米面。
果然有很多人候在加工坊门口。看见他,纷纷问:“你家良明呢?”
就像有一根针扎在心上,忽地隐隐作痛。不知该怎样回答,半天,喃喃地说:“病了。”
“啊,病了?”人们立即露出满腔的同情,“病了就算了嘛,你还来顶班?”
“村长你白天要忙工作,晚上还要来熬夜,真是的!”
“嗨!村长这人真是呱呱叫,全心全意想着我们群众,好样的!”
听着这样的议论,有一股苦汁往上冒。急忙过去拉开电闸,机器轰鸣起来。
清晨,顶着一身粉末回到家,女人已经做好了饭。女人把饭盛在桌上,不说话。他低头扒拉了一下饭,从碗底扒出两只油炸鸡蛋来。
“娘的!”心里浮上一层暖意,两天的怒气一扫而光。偷眼去望女人,女人的脸还是要下雨的样子。
吃过饭,对女人说了句:“我到村上开会!”匆匆去了。
傍晚,又扯下床架上的旧大衣,换上大头鞋,要走。女人横在了面前。
“没白没夜的,找死呀?”女人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看着女人嗔怒的神色,一股暖流弥漫全身,却沉着脸冷冷地回答:“死就死,死有什么可怕!你们娘儿俩联合起来,不就是想把我折磨死吗?”说着,又要往外走。
女人又抢在前面,说:“那机器就让它歇两天,有什么大不了的!”
“放屁!”真的动气了,“说得轻巧!耽误别人加工,不骂你家里人死光了才怪呢!”推开女人,走了。
走出几十步,就听见女人在身后抽泣:“老的、少的都这样折磨我,叫我怎么活呀?”
站住,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似乎自言自语:“狗日的再不回来,老子就要累死了!”字字句句却分明传进女人的耳朵里。
第二天早晨回家,房门锁了,饭菜在锅里温着,女人不见了。
已经知道女人到哪儿去了,眉梢眼角便都挂满了笑。
下午,儿子和女人果然一起回来了。儿子看了看他充血的双眼,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低下了头。
心里泛起一阵怜悯,真想过去抱住儿子,像小时一样亲他几口。可忍了忍,铁下心肠,手掌猛地在桌上一击,喝道:“跪下!”
儿子抬头,恐惧地看了看他,又惶惑地转向娘。
“跪下!”又一声猛喝。
儿子的腿有点儿哆嗦。
“跪就跪吧!”女人不知怎么又和他结成了同盟军。
儿子颤抖着跪下了。
“养不教,父之过!”想起要教训儿子的千言万语,却在儿子双膝着地的一刹那,消失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才转换了口气道,“杂种,你以为老子不想你有出息?不想你去端铁饭碗?可是,那个砖瓦分厂要占我们村里多少地?二十亩呀!二十亩好田呀!每年要产三四万斤粮食,够几十人吃一年呀!你想过没有,要让你一个人去端了铁饭碗,村里就有几十人饿肚皮,你还要不要天理良心?啊……”
喉咙里忽然有一种热乎乎的液体往上涌,竟有些动起情来。
儿子默默地听着。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杂种些就忘了老支书赵伯的事?赵伯当了几十年的干部,都说他光明一世,临退休了,却硬把女儿弄出去当工人。大家说,修一辈子道,放个屁给污染了,死后,开追悼会稀稀拉拉去了几个人!王家湾的伍村长,只顾自己捞,房屋着了火,群众在一旁干吼,就是不去救!众人眼睛亮,人心是杆秤呀!我这个村长虽然当得有些受气,但老子腰杆硬扎,不怕别人戳脊梁骨。狗日的些,安心给老子头上扣屎盆呀……”
还要说什么,两只眼皮上却像坠了一块铅,一个劲往下掉。头一歪,靠在桌上,竟然打起了呼噜。
这一觉睡得好沉,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看 山
“说呀,谁愿去看山?”蹲在碾石上,目光从几百条汉子的脸上一一掠过。
春阳暖暖地沐浴着大地,背上已有种热烘烘的感觉。有汉子头搁在膝盖上打瞌睡。稍远处的油菜,正开得野性,灿烂似金。晒坝边缘,几株梨树顶着满枝花簇,洁白如雪。暗香飘然而至,冲洗着汉子们身上的汗气和腋下的狐臭。蜜蜂匆匆地在花朵间“嗡嗡嗡”地述说着生活。
没人应声。
“嗨,听见没有,谁愿去看山?”提高了声音再问。
打瞌睡的汉子惊醒过来,张开阔大的嘴打着长长的呵欠,然后嘟哝似的说:“就是村长你去看嘛!”
“我去看,我去看不同些?”
“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嘛!”有人怪声怪气地说。
“话不能那样说!村长是一村之长嘛,神大才镇得住邪呢!”打瞌睡的汉子说。
“对!村长去看好!我们看出了拐,卖掉婆娘也赔不起!”更多的人附和。
山在南边,那里几个山岭连成片,生长着五百多亩碗口粗的混合林。林中有一片乱坟岗子。这两年,不知怎么的,乱坟岗子都成了有主的堆儿,不时有人进去烧香化纸。眼看着树木一天天长成林了,为防止烧香化纸引起火灾,村委会在路口立了牌子,发了禁令,不准到林中祭坟。可禁归禁,仍不时从林中飘出火光。眼下已近清明,祭坟的人多起来,并且树木去冬脱下的叶子还没完全腐烂,更容易发生事故,于是便决定选一个人专门看山。这活儿看似轻松,却死人活人都要得罪,所以没谁愿来揽这份差事。
“龟儿子些!”心里愤愤地骂,“比泥鳅还滑。明知这活儿不好干,还给我戴高帽子!”但总得有人去看。于是从石碾上站起来,跺跺蹲麻了的腿,说:“要我看,丑话说在前头!我的眼睛认得到人,我的鸟枪却没有长眼睛,要来烧香化纸的,灯笼挂高点!”
“就是!”汉子们说,“打到哪个,哪个倒霉!”
回到家,抱一床棉被,把那支三节电池的铜壳电筒揣在怀里,右手提了鸟铳,就往山上走。临出门,嘱咐女人说:“饭给我送来!”
到了山上一个简易的窝棚里,铺了被子,提着鸟铳走出来。林中朦朦胧胧,透出童话世界里的安详。树叶亲切地低语,阳雀放肆地鸣啭清丽的嗓子,一棵又一棵细而高的树木,摇晃着枝叶,送过缕缕依恋。忍不住伸出大手在树干上细细摩挲,犹如洞房那晚,手搁在女人胸前那两堆蓬勃处,就有一种温馨、甜蜜涌上心头。
想起了当选村长那天的就职演说:
“父老兄弟们,我们村耕地面积一千多亩,荒山荒坡就有八千多亩。八千多亩,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呀!它说明我们村大有希望呀!八千多亩荒山是一个大宝藏,可是,现在却是和尚的脑壳,没毛!我们的眼光要放远一点儿,从现在起,我们就要让这八千多亩荒山穿上衣裳。十年,二十年后,就是一个大钱库呀!”
说干就干,当年就在这一片山岭植树五百多亩。以后一年植一片,昔日光秃秃的和尚山,如今一层层绿,一地地衣,怎不叫人高兴?
一棵棵树也像乖孩子一样,任他抚摸。有叶片垂下来,调皮地吻他的面颊。山丹丹花火一样热烈,一路纵情地开放。脚下青草如茵,伴着野花芳香,浓得有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忽地就被草木的欣欣向荣感动起来。想到草木一秋,竟也有那么壮丽的时刻,那么人呢?窝窝囊囊活一辈子,草木也不如!
走到了中间的乱坟岗地带。各式各样的坟头映入眼帘,大都是近两年才修起来的。龟儿子些撑饱了肚子,就一个攀比一个,赛着修祖坟。这里的树木相对稀疏一些,坟头上堆积着去年的衰草和落叶,从腐殖质的底下,又蓬蓬勃勃冒出疯狂的嫩绿的新芽。坟缝中还有牵牛花的蔓儿软软地伸出来,攀着树干往上爬。依次看过去,有的坟,叫得出死者的名字,甚至还依稀记得那人的音容笑貌,有的则全然不知。
月光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坟上停留住了。那坟不但有墓门、石坊,四周还有三尺高的围墙。
“娘的!”看着墓,不觉愤愤地骂出了声,似觉得那妪从墓中走了出来,衣衫褴褛地对着他,一双老眼楚楚可怜。
“天奎大侄儿,讨碗饭吃哟——”
老妪名叫向国玉,政策开放后,三个叫大牛、二牛、三牛的儿子,一窝蜂跑到外面挣钱,丢下七十岁的老娘不管。三个杂种挣足了,撑饱了,老娘却只落得乞讨度日。老娘死了,龟儿子些怕老娘阴魂不散,秋后算账,才假惺惺地装作孝子,宴席摆了五十桌,丧事办了一个星期,送葬的队伍拉起一里路长。龟儿子些还用五色纸为老娘扎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那时他还没当村长,自然也没植这些树。
“狗日的,在生不孝,死后干闹!”心里这样想着,眼睛离开坟茔,忽觉得怅然起来。
兜了一个圈,回到了先前来时的小路路口。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在路口站定,比身子还高的六尺鸟铳靠着大腿,挺起胸,就像回到了当年在部队站岗时的情景,英姿飒爽,巍然屹立。
太阳移上了头顶,林子中荡起了一阵微风,树枝、草叶和鲜花,一齐发出“唰啦啦”的合奏。有蛐蛐儿在身边叫,节奏分明而有变化。两只花蝴蝶在面前蹁跹一会儿后,落在远处的山花花上,一对翅膀一张一合。
突然传来脚步声,忙收回目光。已有一窈窕女子,风吹杨柳般袅袅婷婷走近来。
“站住!”
女子停下,茫然而疑惑地看着他。
“干什么?”
“给外婆烧香!”女子拽过身旁的竹篮。篮内有香、烛、火纸,一大把坟签。
“不行!为防止火灾,不准进林中烧香!”指了指路旁的木牌。
“那……”女子蹙起眉头,扭着身子,一副媚态,“我大老远走来,怎么办呢?同志,请通融一下,我小心些,保证不出事故,行不行?”
“不行!”
可又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这样吧,你就在这儿,把纸烧给你外婆,唤你外婆来领钱,不就行了!”
“这行……”女子迟疑。
“怎么不行!前传后继,只不过是个纪念呢!”语气缓和了许多。
女子想想,果真从篮里取了香烛,插在地上,点了火纸,朝火堆做了一个长揖,喊道:“外婆快来领钱,我在这儿给你寄钱了!”
纸灰飘起来。
女子走后,复又去盯那花蝴蝶,已不见了。却听见一种缥缥缈缈的乐声传来,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就好像春风送来花香那样。
就竖起耳朵细听,真是一种悠扬的乐声,从山下传来。还分明辨出了是唢呐吹出的调调,立时就集中了注意力。
不多久,“呜呜哇哇”的声音大了起来,小路上出现了一队人,挑着赤橙黄绿紫的物件,舞台上的戏子搬家一样。渐渐走近,才看清红的、紫的……东西。原来也是纸糊的电视机、空调机,还有一台发电机模型呢!
“龟儿子些!”兀自好笑,“还怕阴间停电,发电机也带上了!”
不等他们走近,往路中间挪了一步,高喊:“站住!”
“干什么?干什么?拦路抢劫呀!”打头的三个家伙怒气冲冲地问。
队伍停了下来,一齐瞪着他。
三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走到面前,突然讨好地露出笑来:“哦,是村长呀!”
他也认出了他们,正是假充孝子的大牛、二牛、三牛。
“村长,这是怎么回事?”大牛问。
“禁止到林中祭坟!”
“嘿嘿,村长!”二牛走近前,掏出一包“红塔山”往他手里塞,“一个村的人,您老高抬贵手!”
“不行!”把烟给他挡了回去,“你妈死的时候,不是给她送了电视机这些吗?”
“嘿,是这样,村长。”大牛忙接茬儿解释,“阳世间电器产品都换了几代,我妈那些东西早就过时,也该换换了!”
“就在那儿烧吧!”没好气地指了指先前女子化纸的地方。
“那怎么行?”二牛不满地叫起来,“野鬼来给我劫去了,我们的孝道不是白尽了?”
“谁也不准到林子里烧,这是规定!”
“这是哪来的规定?”一直不说话的三牛,突然把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问。
“村委会!”也针锋相对地回答。
“村委会有多大?”那小子靠近了一步。
“在村里,村委会最大!”
“嘿嘿!我还以为村委会比国务院还大呢!宪法都没有禁止祭祖坟呢,你别以为当了个芝麻大的官儿,就敢剥夺公民的合法权益!”那小子回头一挥手,喊道,“走!”
队伍就开始蠕动起来。
“敢!”一声怒吼,山摇地动。满脸秋霜、一腔正气地盯了那个龟小子。
“我要敢呢?”那小子大约仗着人多势众,又自恃有钱无恐,竟然大大咧咧地把他往路边一推。
猝不及防,被那小子用手使劲抵在岩石上。
一伙东西就吹吹打打,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日你先人!”他急了,柳眉倒竖,双眸如寒星。抬起腿,猛地在那小子胯下击了一下。
“哎哟!”那小子呻唤一声,双手就按住裆里那个什物,蹲了下去。
他急忙抓起枪,对着一干人的背影,大声命令:“站住——”
山谷里荡起雄壮的回声。
“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回答他的是悠然自得的唢呐调。
“给老子站住!老子要开枪了——”
一干人仍然毫无反应,慢慢消失在树林里去了。
终于下狠心端起了那支填满火药的鸟铳,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手颤抖得很厉害。春阳和煦温暖,蓝天深邃高远,小鸟和小虫不知疲倦地喧闹,林子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氤氲之气。
“轰——”鸟铳响了。
阳雀“呼”地从林子中蹿上蓝天,虫鸣骤停。一股蓝色的火药烟雾,在头顶袅袅上升,也化作了春的消息随风而去。
幸亏隔得远,幸亏手抖得厉害,没伤着人。纷纷扬扬传说上级要处分他。“处分就处分吧!看哪个龟儿子还有胆子到林子里烧香化纸!”口里满不在乎,心里却悬吊吊的。“妈的,幸好没打死人,不然,黄土都埋了半截,婆娘还要到别家尿桶屙尿。”于是又一次发誓要向张飞学习,粗中得有细。
却没有人再到林中祭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