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村明月夜
7626700000001

第1章 序(1)

袁基亮

贺享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作家。不管是作为一个作家还是一个农民,他都曾经走过一段十分艰难的生活道路。他自幼家贫,十八岁小学毕业,即开始务农。早婚(虚岁十八),妻子也是农民。婚后得一子一女,不幸都患有先天性垂体侏儒症。自此,家庭经济拮据,为父为母者精神之苦痛,不难想见。1980年他调到乡文化站做干事,无固定工资;先是每天背小人书下乡,后来又背着黑白电视机走村串户。1989年被提拔为乡党委副书记。1992年正式调县委组织部工作。如上所述,他读书不多,后来完全靠自学提高文化水平和文学素养。第一篇习作,1979年发表于文化馆所办的小册子《渠江文艺》,第二篇作品发表于地区刊物《巴山文艺》。作为一个农民作家,他的创作起点并不很高。依年代阅读其作品,更能够体会到他的创作艰辛。他在文学上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的确来之不易。原因也许就是那么多的不幸中,他毕竟有幸得到了一份生活的馈赠,那就是丰富的生活本身和真切的人生体验。他笔下所写的就是他身边的乡亲和足下的土地,也许在他书中的那些农村基层干部的心灵中,就有他自己内心的体验和情感的涟漪。

以上所述,只在简单介绍贺享雍的生活经历。不言而喻,谈论一个作家,就是谈论他的作品。至于生活世界和文本世界的关系,自然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二者之间,既非物像与镜像的关系,也不是实体和影子的关系;它们既不是一个东西,也不是“不是一个东西”。如果两者完全同一,那么创作的意义何在?如果两者完全没有关系,那么,批评与阐释的最终依据又在哪里呢?

迄今为止,贺享雍的作品大致可分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两个部分,贺享雍作品的这两个板块,从写作的时间顺序上来说,短篇小说在前,长篇小说在后,这是很清楚的。如果从整体关系而言,不妨认为,他的短篇写作就是在为长篇创作作准备,而长篇小说也可视为短篇作品的一种综合,这是从题材方面而言的;分而观之,短篇与长篇又有其各自不同的文体特征和美学价值。本文主要讨论贺享雍的中、短篇创作。

一、作品的基调

贺享雍最初的作品《山村明月夜》,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伊始。正是在那个时候,中国农村迎来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好的历史时期。改革率先在农村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给农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生活在发生新的变化,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在发生新的变化。在不少得风气之先的作家笔下,出现了一批表现农民新的精神风貌的作品。有人在评价这些小说时,敏锐地准确地指出,它们“显示了精神的解放”。

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正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何士光在其短篇小说《乡场上》结尾处的抒情描写,正是表现了这样一种精神的氛围。小说形象地告诉人们,在党的农村经济政策贯彻后,不仅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而且促使农民摆脱了旧的思想束缚和时代因袭的精神重负,恢复了人的尊严和价值。

应该说《山村明月夜》也是属于《乡场上》一类作品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农村青年追求婚姻自主的喜剧性的故事,作品描写了山村姑娘的冰雪聪明,表现了年轻的主人公争取幸福的勇气和决心,同时也揭示出婚姻悲剧的根源就在于生活的贫困和精神文化的落后。

小说结尾处也有一段情景交融的描写:

月亮冲出了浮云,柔水似的银辉更加璀璨晶莹,洒满了大地。然而,蓝蓝的天幕上,前面挂着一块更大更厚的积云,皎洁的月光又将被积云遮住,她还能冲出来吗……

分明在希望中又藏着疑虑,明朗中还隐含着忧郁。比较以上两段文字,可以看出微妙的差异。这使人想起周克芹同时期的短篇《山月不知心里事》,两个四川老乡好像可以彼此引为同调,渠江边上的这一轮山月和沱江边上的山月似乎有更多的相似。在贺享雍后来所写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以及在他的长篇小说中,也总是有着一份相同的忧思和沉郁,撩拨着读者的心弦。沉郁的格调实在是其小说的一个显著的特征。

若是在阅读时对不同的篇目加以比较,这种沉郁的格调在表现形式上有两点值得玩味。一是如上所述,本来是一篇喜剧性的故事,结尾时却透露出主人公一丝隐忧的愁绪,但细细一想,确乎又非突兀的一笔。三个姑娘以“巧计”制胜到底有几分侥幸,愚昧落后的势力并非就此铩羽而归。在这个意义上,主人公们为争取幸福而作出的抗争其实依然没有结束。

在《郭家湾的子孙》中,讲述年轻的寡妇肖槐玉,为了全村人的利益,以自己的机智和胆略,只身与“电老虎”相周旋。但她的所作所为却遭到了乡亲们的误解,当孤独无助的槐玉消失不见的时候,郭家湾的人却“并不在意”,直到“电老虎”栽了跟斗,人们才又想起了她。郭家湾人坐享肖槐玉带给他们的胜利,留给读者的感觉却是“沉甸甸的”别有一番滋味。

另一种形式表现为,通篇是低调沉郁的,而结尾却云开雾散,仿佛一下子明朗起来。

《五月人倍忙》设置了一个家事和公务的矛盾。加明和云芝是一对年轻的恩爱夫妻。加明在公社任管委会干部,长年在外,公务繁忙,家务事、庄稼活、照管两个孩子,里里外外全压在云芝一个人身上,其苦其累,可想而知。做丈夫的心里时感愧疚,而又始终无暇顾及,矛盾日积月累,终究达至临界极限。女人再也承受不住加之于她的重负了,冲突爆发,给丈夫下了最后通牒:不栽完秧子就别想离家,不然就离婚散伙。加明犹豫再三,虽万般无奈,终于还是不辞而别。小说描写加明在路上等车,云芝出乎意外地赶到了车站,原来她是来给丈夫认错的——

怕你生气,来给你说说。都是我一时心眼儿窄,不该……我……

加明眼睛湿润,喉头发酸,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遂和好如初。

这个弯子云芝是怎么转过去的?情感的梗阻真的是豁然而通?这里,作者的“意图”如何,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实际的艺术效果是,在读者心目中,“团圆”的结局传达出来的,是无法排遣的郁苦和对“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的挂虑。

顺便提一下,长篇小说《苍凉后土》的情节发展也是先抑后扬,主人公们在一个接一个的灾难面前,已是心滞力绌,痛苦不堪,最后却是拨云见“青天”(来了个青天大老爷),呈现出一个光明朗照的境界。这个结局的处理与《五月人倍忙》看似相似,其实大为不同。短篇的情节转折看似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而长篇却显出人为的勉强。正如有论者所言,如此结局“不知道究竟是应当使人高兴,还是更加令人感到悲哀”。

这由此表明,上述两种表现形式——先扬后抑和先抑后扬,形式相反而意蕴相同,都是通过抑扬顿挫,起伏跌宕,把沉郁的情感调子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以手法和效果而言,先抑后扬,以喜写悲,韵致却更显含蓄。

这样,我们就找到了贺享雍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的风格特征,这就是沉郁的格调。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论是人物的内心,还是周遭的环境,也无论是矛盾的纠结,还是情感的激荡,我们都能感觉到它低调的旋律。

二、短篇小说中的农村干部形象

把贺享雍的中、短篇小说中主要角色作一个简单统计就会发现,他写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普通农民和农村基层干部。尤其是干部形象,在他笔下更显突出和生动。似乎他在描写这些人物时,情感更投入,并且融入了更多的思考。

小说中出现的基层干部,有《郭家湾的子孙》和《村长三记》中的村长,《五月人倍忙》中的公社管委会主任,《客至》《幽静之地》和《末等官》三篇所写的都是党委书记,这些无疑都与作者的自身经历和他对人物的深切体验密切相关。

《村长三记》写了三个小故事。

《兜圈》写村长为了完成粮油入库的收购任务,在毒日头里一道道沟、一道道梁地跑来跑去,逐家挨户催促征收。村民不知道上头又要摊派征缴什么了,就山上山下地跟村长兜圈子。村长忙活了大半天,却见不着一个人影。而他的管辖范围竟是三百多户人,七百多道沟沟梁梁。七百多道沟沟梁梁和一个孤单疲惫的身影,就是小说凸现出来的意象。

《午炊》讲述的是一个有“米”而无“巧妇”的故事。乡上来协助村里搞计划生育,为安排当天的午炊犯愁。找到一个女人不肯做,找两人也不答应,最后只有求到自己的老婆,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女人不但不应允,干脆锁上灶屋,一走了之。

第三“记”:《过年》。一村妇连生三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村长下令挑走了她家的粮食,牵走了猪。谁知过年时节,女人竟闯进了村长的家门,又哭又闹,掀翻了一桌摆好的杯盘碗盏,还和村长老婆抓扯厮打。等到一场风波好不容易平息,自己的女人又哭又闹起来:“都是你这个砍脑壳、挨刀的,大年三十也不清静,我、我不和你过了……”

三个故事篇幅都很短小,写得极为精彩而且生动传神。这些事都是农村中经常发生的,对于贺享雍来说,显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好像是顺手拈来,随意成篇,没有经过多少构思似的,给人以毫不费力的感觉,但是读来却有极强的生活实感,有一种很尖锐的穿透力。三篇虽然都以写事为主,没有去细细刻画人物,但是却写出了人物的生存状态,写出了他们的左右两难和上下无奈的处境。他们仿佛在夹缝中生存,上有层层领导,在下直接面对农民,我们不妨把贺享雍笔下的这种类型的人物称之为夹缝中的“末等官”。《兜圈》中有一首童谣,仿佛是为他们画出了一个剪影:

村长村长你莫吼,你是一条撵山狗。

上头叫你叨兔儿,你就不敢咬毛狗。

我相信,“末等官”这个人物类型的“共名”,完全可以在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贴上自己的标记。

贺享雍的这类小说虽然没有着力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但它以对现实的极度贴近,近距离地对生活的逼视,确实抓住了一种典型的矛盾,写出了典型的生活环境和典型的生存境况。

《客至》中的“客”,是指上面派下来的所谓“抗旱工作队”。这伙人打着“抗旱”的旗帜,整日里不是打麻将,就是钓鱼,还让人陪着游山玩水看风景。乡党委书记老吴心里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一来不敢得罪,二来又想争取到一笔抗旱款子,所以还是被迫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拍电视的抗旱场面。小说旨在揭露领导干部中弄虚作假、形式主义的不良风气,同时也写出了基层干部两难的苦处。小说结尾处,忽然天降大雨,冲散了“客人”们的好戏,这寓意嘲讽的一笔,却也把“主人”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如果只是一味地写无奈,就容易导致单向地看取生活,同时也把人物性格简单化了,这样写出的生活就会流于平面,人也会是平面的画像。正如斯蒂文孙所说,小说是环境的诗。人的情感有的是主动的,有的是被动的,人的行为也分成两类:主动的行为与被环境压迫的行为。同样是表现人物的无奈,而在《末等官》中,由于写出了主人公、乡党委书记王光明多方面的性格特点和他的无奈而有为的精神逻辑,而不仅仅是环境的被动产物,因而也就写出了具有典型性的人物个性。

小说中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县委书记路过下湿田改造工地,情况也不弄清楚,下车伊始就瞎指挥。挨批的人心里窝火,头也没抬就给他顶了回去:“你球吃多了,就知道瞎指挥!”县委书记气得够呛,急着去找王光明。当他转过身,那人早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为了化解县委书记的火气,王光明就说:“这人不是本乡的,如果是,谁还不认识县委书记?”如此,靠着他的机智,平息了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这个细节既表现了农村基层干部带有普遍性的特征:知上知下,灵活、务实,又写出了王光明厚道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