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知道怎样去爱:阿赫玛托娃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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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触摸天堂的火焰(3)

在夜里

月亮站在夜空里,奄奄一息,

在小小的做梦的云团中间,

还有闷闷不乐的皇宫哨兵

瞪着塔楼钟表的指针。

不忠的妻子正在走回家,

她满面愁容和坚定,

还有忠实的妻子,被梦想紧抱

在永恒的焦虑中燃烧。

对我来说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七天前,

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对世界告别——

那里令人窒息——我偷走了东西跑到花园里

抬头仰望群星,手摸我的小竖琴。

1918年秋 莫斯科

幽灵

他们侵入——灯笼高挂的舞会,

灯笼这么早已被点燃。

刨花般的雪片,在他们附近降落,

更明亮地闪耀于是更像一个节日。

然后,他们甚至加快了向前的步伐,

好像追逐自己的美妙感觉,

马群奔跑着穿过飘落的雪花

在这场雪的蓝色大网之下。

还有哥萨克,穿着用金线缝成的衣服,

雪橇后面,站如石头,

然后沙皇用他的眼睛奇怪地望着

所有人——空虚的众生——然后照耀他们。

1919年1—2月

“为什么这个世纪比别的世纪更糟……”

为什么这个世纪比别的世纪更糟?

也许,因为常怀悲伤和常响警报,

它只触摸这黑色的溃疡,

但却无法在时间的跨度中将其治愈。

在别处,在西方,尘世的太阳赋予

城市的屋顶以光明的晨曦,

但是,在这里,白色已经标记了一幢房子,

却又呼唤乌鸦,继而乌鸦飞起。

1919年1—2月

彼得格勒,1919

我们忘乎所以直到最后的审判日,

在野蛮的首都——我们的监狱——

我们伟大国土上的

城镇、草原、黎明和湖畔

像在叛变。

在一个血腥的圈套中,日日夜夜,

我们在受虐之余憔悴不堪……

但却无人赶来帮助身处困境中的我们,

因为我们躲在珍爱的家中,

因为用坠入情网,

代替自由、荣誉,

我们保存了自己

它的宫殿,它的火焰与流水。

它们靠得更近了——这是另一个时代。

死一般的风冷却了我们的心,

但彼得的城,对于我们所有人

将变成神圣的墓碑。

1920年

“莫用短暂的世俗之乐憔悴你的心……”

莫用短暂的世俗之乐憔悴你的心,

绝不沉溺于你甜蜜的妻子和房子,

从你孩子亲爱的嘴边拿走最后一块面包,

送给需要的某人。

做一名奴隶,顺从于他的一句话,

他是你的敌人——起誓!宁可

把一头荒原野兽呼作兄弟,

也对上帝一无所期。

1921年

“在伊甸园最洁白的门廊上……”

在伊甸园最洁白的门廊上,

回过头来,他喊道:“我期待!”

他把为穷人和圣人写作的生命

遗赠给我。

于是当天空透明,

他扑簌簌扇动着翅膀,看见

我怎样与一位同样需要它的装袋工

分享我贫乏的一餐。

于是仿佛在一些搏斗之后,

云彩浸泡在天空的血泊里,

他能够听到我所有的祈祷

和我全部的爱情之言。

1921年

“无人平等待我……”

无人平等待我——他过去常常引用。

对他来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但冬阳总是收敛光芒,

还有来自他的土地的一首狂野之歌,如此昂贵。

当我死时,他不会感到一丝悲痛,

不会疯狂地大叫:“回来,我的唯一!”

只是领悟:没有太阳,没有诗歌——一个灵魂……

一具躯壳无法活下去

但是现在又如何呢?

1921年

“一切都被洗劫一空……”

——致娜塔丽娅·雷科娃

一切都被洗劫一空,出卖和交易,

黑色的死神翅膀在上。

一切都被填不饱的饥饿吞噬,

那么,为什么会有一盏明灯在前方闪耀?

白天里,一片神秘的树林,靠近小镇,

呼吸出樱桃——樱桃的香气。

到晚上,七月的天空,深邃,透明,

新星撒满天。

而奇迹将会到来

靠近黑暗和毁灭,

空无一物,无人尽知,

虽然我们渴望它,从我们还是孩子时。

1921年6月

“你以为我是那种女人……”

你以为我是那种女人:

你可以轻易忘记我,

而我会恳求和哭泣

并在一匹仰天嘶鸣的枣红马蹄下自暴自弃,

或者我会请求巫师

为了一些树根熬成的迷魂汤

还要送你一个令人讨厌的礼物:

我矫揉造作香气四溢的手帕。

可恶的你!我不会允许你被诅咒的灵魂

替代含泪或单纯的一瞥。

于是我向你发誓要穿过天使的花园,

我发誓要穿过创造奇迹的圣像,

然后穿过我们夜晚的烟火:

我将永远不再回到你面前。

1921年7月 彼得堡

“一个黑寡妇……”

一个黑寡妇——哭倒在地

用一朵阴云覆盖了所有的心……

当她的男人的话被清晰地回想起来,

她无法停止大唱哀歌。

将会一直如此,直到雪从天降

赐消瘦与疲倦一个仁慈。

赐苦难和爱情一个遗忘——

尽管支付的已经是生命——但还能够奢求更多吗?

1921年9月15日 皇村

拉结

雅各就为拉结服侍了七年。

他因为深爱拉结,

就看这七年如同几天。

——《圣经·旧约》

当雅各和拉结初相遇时,

他像个不起眼的旅人向她鞠躬。

牛群踏起热烘烘的尘土漫天飞扬,

小小的水井的嘴被一块圆石封盖。

他将这古老的圆石滚离水井

然后用干净的井水饮自己的羊群。

但一丝甜蜜的小忧伤还是蹑手蹑脚走进他的心

随每个逝去之日此消彼长。

要娶她了,他讨价还价,辛劳七年

为她刁钻的父亲拉班做牧羊人。

哦,拉结!对他眼里这名爱情的俘虏而言

七年似乎是几个闪亮的日子。

但拉班渴望银子,并且十分精明,

不崇尚怜悯,

设想上帝会宽恕所有的谎言……

像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服务一样天长地久。

他用他肯定的手挑选了家常化的长女利亚

然后领着她走向雅各,在他婚礼的帐篷里。

一个闷热的夜晚统治了高高的沙漠之上的苍穹

继而在早晨播洒迷雾、露水,

而所有的夜晚在绝望中扯着她的辫子

妹妹拉结在呻吟,

为她的厄运诅咒利亚和上帝

恳求死神的天使快点到来。

当雅各梦着最甜美的梦:

山谷里的春天清澈的水井

拉结的眼睛快乐地望着他

她优美的声音轻轻哼唱:

啊,你怎么不吻我,雅各,用爱

并且呼唤我,我总是你的黑斑鸠?

1921年12月25日

诽谤

恶劣的诽谤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噩梦之中我感觉到她正在爬行。

在城镇,死在残酷无情的苍穹下,

当得机寻求一些面包和住所时。

她火焰的反光被所有人的眼睛看见——

有时像背信弃义,有时像单纯的恐惧。

我并不怕她。面对这里的每一个挑战

我总是有我严厉驳斥的言辞。

这一天,我无法避免,现在预见:

在黎明的晨光中,我的朋友们会来到我面前

将我的美梦引向他们无尽的悲伤,

把一枚圣像放在我此刻奄奄一息的胸膛上。

然后,不为人知,它会进入我悲伤的房间:

它的嘴将被设置在我冷却的血液里,

不断历数想象的罪行,

编织它的低音成为浮现的挽歌。

所有人将会了解它的可耻,疯狂的谎言,

它禁止人与人眼睛对视,

然后在虚空中画我正在死去的全部身体,

终于,最后一次,我满载的灵魂,此刻正在高飞

在黎明的阴霾里,有燃烧的无助感

哀莫大于抛弃大地。

1922年

“一个人应当大病一场……”

一个人应当大病一场,神志不清

全身滚烫,在恍惚中重遇每个人,

漫步在海风吹拂洒满阳光的

海滨花园宽阔的林荫大道上

甚至死者,今天已经同意光临,

还有流放者,走进我的房子。

领着孩子把小手牵到我面前。

我已长久地错过了他。

我会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吃着蓝葡萄,

喝着冰红茶

葡萄酒,然后望着灰色瀑布飞流直下

溅落在这潮湿的燧石河床上。

1922年春

致众人

我——是你们的声音,你们呼出的热气,

我——是你们的面影,

徒劳的翅膀,无用地振翅,

我和你们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

那便是为什么你们如此热爱

弱点中的我,罪恶中的我;

那便是为什么你们冲动地

把你们最好的儿子交给我;

那便是为什么你们甚至从来没有

问起他一个字

然后用赞美的烟雾

熏黑我永远遗弃的家。

于是他们说——弥合是不可能的,

但也不可能抛弃爱……

因为影子想与身体握别,

因为肉体想与灵魂分开,

所以,现在我想——被遗忘……

1922年9月14日 彼得堡

“站在这湖的背后……”

站在这湖的背后月亮并未搅动湖水

似乎变成一扇窗子,穿过它

进入一幢寂静无声、光线充足的房子,

在那里不愉快的事情已经发生。

死去的男主人已被带回家,

女主人与情人私奔而去,

或是有一个小女孩走丢了,

她的鞋被发现在小溪的河床上……

我们看不见,但感觉有一些可怕的事,

我们不想谈论。

寂寞,老鹰和猫头鹰的哭声,花园里

闷热难耐,风儿在吓唬我们。

1922年

新年民谣

在阴云密布的黑暗中,这无聊昏暗的新月

将其糟糕的光亮打发给我们的房间。

六套餐具摆放在洁白的餐桌上,

它们中——只有一具空空荡荡。

我们等待——我、我的丈夫和我的几个朋友——

等待新年的时光来和我们相会。

但是,就像毒药,一杯红葡萄酒将我灼伤,

我的手指——仿佛浸在血红之中。

主人严肃紧张,屹立不动。

当他举起他斟满的圆玻璃杯。

“我为我们祖国的泥土干杯,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躺在里面!”

当时我的朋友大声惊叫,同性恋者的声音,

同时让人想到有点天真,

“我为她的歌曲干杯,为她美丽的歌声,

听着它我们永远精力充沛!”

但是第三位,我认为,直到现在尚不知情,

当他闭上他的双眼,

马上应和了我的想法,

“我确信我们全体现在正要为他

干杯,他还没有赶来和我们聚会。”

1923年

罗得的妻子

罗得的妻子回头一看,然后变成了一根盐柱。

——《圣经·创世纪》

神圣的罗得正独自行进在上帝的天使身后,

他在一座小山上显得高大而明亮,高大而幽暗。

但是鼓励他妻子的耳语越来越聒噪越来越陌生。

“不算很晚,你有时间回头看看

站在你出生的索多玛升起的炮塔,

你歌唱的广场,你跨越的庭院,

从窗户可以看到你温馨的家

在那里你为你亲爱的男人生下的孩子们。”

她看了——她的双眼顷刻间被痛苦

捆绑——什么都看不见:

她敏捷的双脚长成无情的土地,

她的身体变成了一根盐柱。

谁来哀悼她作为罗得家族的一员?

对我们来说她不是最小的损失吗?

但在我心深处将会永远记得

一个放弃自己生命的人,为了那单纯的一瞥。

1924年2月21日 彼得堡

致画家

不论何时,我都可以看出你作品的伟大,

你的劳动,值得受祝福和被祈祷,

这秋天里镀金的酸橙,一望无际,

还有蓝色溪流,创造了应得的今天。

只有一个念头——还有嗜睡,正好现在,

领我进入你十分安静的花园的绿荫,

在那里,我害怕每一次转弯和树枝,

在完全的遗忘中,寻求我从前的踪迹。

哦,我应该来到一个栩栩如生的拱门下

经过你伟大的妙手进入这冬青的天堂——

最后,面对寒冷,我的如此丢脸的热烈?

在那里我会受到祝福——永远并且圆满,

然后,关闭我眼睛的管道,烈火焚身,

再度获得从前的礼物——我的眼泪。

1924年

缪斯女神

在夜里,我恭候她,心烦意乱,

对我而言仿佛命悬一线。

什么才意味着自由、青春、荣誉,

当与这温柔的吹笛者的步态相比?

啊,她来了,掀开面纱,

用真诚的谨慎拒绝了我。

我问她:“您是否口授过地狱篇

给但丁?”她回答:“是我。”

1924年

“哦,如果我知道……”

哦,如果我知道,什么时候,一袭洁白,

缪斯女神就会走向我的住所,

面对竖琴,向永恒扔石块,

我手上温暖的皮肉将永远被压迫。

哦,如果我知道,什么时候,猛烈高飞

我爱情的顽皮暴风,最后,

面对最好的青年,含着痛苦的泪水,

我会闭上他的,像鹰一样的,亲爱的眼睛。

哦,如果我知道,什么时候,我为成功

独憔悴,我是诱人的命运,慎重,

很快就嬉皮笑脸,那么神气的一个人,并且无情,

人们将对我最后的请求作出答复。

1925年

谢尔盖·叶赛宁之忆

多么简单,生命永远离去,

没有思想和痛苦地结束、焚烧,

但对于俄罗斯诗人,从来没有

被赐予一个受祝福的死亡的权利。

最有可能,一颗铅弹会打开天堂

为有翼的灵魂无所等待的飞翔,

或一头令人敬畏的畜生,有爪子,覆盖着毛发——

仿佛逃离一块海绵——挤压生命离开心灵。

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