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和我妈有如此和谐的一天。送钟越走之后,她也没有去开工,收拾干净餐桌后便泡了一壶玫瑰花茶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我习惯性地想走回卧室,她却伸出脚拦住了我的路:“不坐下来聊聊?”
气氛有些尴尬,我的确是有些不习惯,抓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她斜了我一眼,也并不在意,点燃了一根细细长长的烟,半晌才缓缓开口:“真喜欢他?”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雾来:“如果妈妈不同意呢?”看着我又要跳脚,她及时地按住了我的手,“有种就坚持在一起,别管我同不同意,别管媒体记者说得多么难听,也别管他们钟家会怎么阻拦,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在我面前蹦。”
我手脚仿佛突然僵住,她却弹了弹烟灰站起身朝卧室走去,边走边笑着摇头:“没想到还真是嫁入豪门的命,那老姐妹算得八九不离十,老娘我混了一辈子还是吃女儿的饭了。”
那晚我梦到了我妈,是第一次来外婆家领我时的场景,一开口还是让我铭记在心的那句话,说不知道跟谁生了我这么个东西。后来外婆骂骂咧咧地准备了饭菜,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拉着我就要走。外婆跟在后面赶了几步,抓过一只鞋便扔了过来。她挡在我身前,然后蹲下身子看着我说:“看,那是个老妖婆,你怎么能跟她住在一起?”我纹丝不动地站在她面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个陌生却如雷贯耳的妈妈,她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了起来:“跟不跟我走?”
我清晰地记得那两个字是怎么从我喉咙里滚到嘴边的,我只是避开她那双笑起来就有些风尘味道的眉眼,扭头看着天空飞过的一只麻雀,然后掷地有声地开口:“不要。”
后来我想,她也是试图好好当一个妈妈的,可是我们最终落得这样敌对的下场,还是因为我们彼此流着一样的血,有着一样的犟脾气。
翌日醒来,桌子上是一袋冒着热气的生煎包,并不是楼下常吃的那家,而是我小学旁的那一家,曾经她送我上学的时候,见过我一口气吃了五个。
旁边卧室的门还是紧掩的,我坐在桌边,在那升腾的热气中,差点湿润了眼睛。
幸而这矫情的时刻被一通电话打破,是一串数字,有些眼熟却又不知道是谁,接通了半晌都没有人说话,就在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准备挂断的时候,那头突然传来一抹熟悉的声线,竟是罗颂扬。
电话里他的声音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别扭:“你回来了吧?”
我不敢置信地盯着手机愣了好几秒,然后才将它移回耳朵旁问:“有何贵干?”
那头偃旗息鼓了半晌,突然又对着我吼了一句:“老子随便问问不能问啊!”话音才落,电话里顿时变成了一阵忙音。
神经病!
我塞了一个生煎包到嘴巴里,这才急急忙忙地往学校里赶。
02
教室门口,我看到了罗颂扬,棒球帽压得很低,只能看到半掩之下绷起来的下巴弧线。我踌躇半天,还是朝着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霍地抬起脸,一双略带着深棕色的眼眸便对上了我的视线。一个多星期没见,他仿佛瘦了一些,轮廓干脆清晰许多。我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健身了?”
他盯着我,眼睛眨也不眨,这么赤裸裸的目光倒让我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眼。就在我准备无视他进教室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他细若蚊吟的声音:“我喜欢你……”
我迈进教室门内的那一只脚就那样干干地缩了回来,而罗颂扬已经转到我的面前,直直地盯着我,声音却多了几分气力:“我说我喜欢你,林乐遥,不管你信不信,我罗颂扬是真的喜欢你。你喜欢女人也没关系,我等你不喜欢女人的那一天,但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那个游手好闲只知道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向我承诺。不论他是不是心血来潮,我都得承认,这一秒,我的心是动容的。
见我半晌没有回应,他开始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一直盯着我的视线慢慢地移开,也不知道看向了什么未知的地方。他的声音又轻又飘渺,仿佛遥远的一个梦,让我不由怀疑这一幕的真实性。
他说:“以前我以为喜欢就是觉得你漂亮,带出去有面子,一起玩比较开心。可是现在我感觉不是那样的,喜欢是总想着你,就算是讨厌的地方也会反复反复地咀嚼;喜欢是看到你就想和你说说话;喜欢是你不理我时心情顿时不爽,喜欢是看不到你浑身不安,喜欢是这个地方……”他缓缓地抬起眼,一只手慢慢地覆盖到胸口的位置,然后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它会暖,会冷,会甜,会苦。”
他手心之下的那颗心脏是怎么跳动的,我无从知晓,但我清晰地感觉得到我胸膛之下的那颗心脏,它正在微微地收缩着。
我舔了舔嘴唇,抬头对上他的眼,勉强才让自己扬起了嘴角:“谢谢你,还有我想告诉你,我不玩蕾丝边的。”
“那?”他的眼睛登时亮起了光,竟让我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
走廊上的上课铃及时地响了起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冲着他笑了起来:“我还是很愿意和你做朋友的,下次见。”
说罢,我已经急忙冲进了教室,也无心再去在意身后他的眼睛,是怎样一点点地失去了色彩。
那一天我都魂不守舍,发了短信给祁嘉约晚上一起吃饭,却没等到任何回应。课后去她的教室找人,却得知她并没有来,最终只得一个人朝着校门外走,然后我接到了钟越的电话。
“在哪?”依旧是他说话的风格,干脆,不拖泥带水,不过也很是不解温柔。
“是想我的另一种说法吗?”还是我比较解温柔。
他却直接忽略了我的温柔,公事公办的态度继续道:“我还在公司,等会让司机去接你回家,本来准备约你一起吃饭,现在看来大概不行了。”
都不能一起吃饭了还特意给我打个电话,这显然是给我一把糖再伸手抢回去的做法。我转了转眼珠子,不屑地干着嗓子答:“很多男人陪我吃饭呢,我无所谓。”
手机那头传来一阵轻笑声,钟越好整以暇的声音响起:“那你就去和你的很多男人……让你背后的小子离你远一点!”
我下意识地回头,果然被吓了一跳,罗颂扬竟然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听我说了多久的电话。对!我在说电话!钟越怎么知道我背后有人?
我扭头四处寻找,就看到了钟越顶着冰山脸朝着我大步走了过来。他一把揽过我的肩,眼神有意无意地掠过罗颂扬,然后自然而然地搂着我上了车。
我才坐定,便故意学着他的腔调说话:“我还在公司,等会让司机去接你回家,本来准备约你一起吃饭,现在看来大概不行了……”
他挑着眉斜睨我,轻笑道:“那不是逗你嘛。”
“是!你从来都把我当宠物狗,能遛弯儿能逗着玩还能冲你吐舌头!”我也挑了挑眉毛,挑衅地盯着他。可他却在听到我这一番话后,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来,吐个舌头。”
03
当听到钟越是带我回钟家老宅吃饭的时候,我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然而车子停在门口之后,他扭头对我轻轻地说了一句:“第一次正式见家长,什么感想?”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震了开去,面前那座老宅顿时有了一种幽深阴森的感觉。我大脑迅速转了一番,然后转过身拔腿就要逃。钟越迅速地揪住了我,抵到我耳边故意挑衅道:“不敢?”
“放屁!”我挣脱开他的手,整了整衣领大跨步地朝里走去。
钟越朗声笑着赶上我,拍了拍我的脑袋道:“这就对了,你看你那些朋友,结婚的结婚了,生娃的也要生娃了,你实在太不争气了。”
我没想过身边的这个人竟然会和我变成如今这样的关系,我假扮过他的女朋友,也装模作样地当过他未婚妻,而当这一切都变成现实的时候,却还是有一种留在梦中的感觉,不像真的,仿佛仍旧是做戏。
这一顿饭是姑姑亲自下厨,她解下围裙从厨房里缓步走出,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冲我招手笑道:“来,刚刚做好的铁板鱼,赶紧来尝尝,阿越最爱吃我做的鱼,有空我教你做。”
我扭头偷瞄了一眼钟越,然后尝了一口鱼肉便拼命点头:“唔,好吃,姑姑的手艺都可以去开五星级大饭店了。”
姑姑一边擦手一边笑,看向钟越连连说道:“你买糖给你媳妇吃了吧,这么甜。”
看得出来,钟越和他姑姑的关系真的很好,大概是他自出生之后生母便病逝了,家中只有这姑姑一个女性疼他宠他,而她年近四十也从来没有想过嫁人,大概彼此都把对方当做了至亲。
说是见家长,席上其实也没有别的人,一旁帮忙的也只有叶嫂一人。然而,吃到半途,门却被人推开,二叔那张冷冰冰的脸露了出来,视线扫到我,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厌恶。钟越纹丝不动,只顾着低头吃鱼,姑姑却站了起来,解释道:“乐遥第一次正式来家里,我亲自下的厨,快来尝尝我的手艺,我都好多年没做菜了呢。”
二叔这才勉强露出笑容,走过来拉开凳子挨着钟越坐了下来:“这种事也不提前叫我,小子你是没把我这个二叔放在眼里啊!”
“你回来的不正是时候吗?”钟越仍旧头也不抬,一门心思地挑着鱼刺,然后,他把那块鱼肉送到了我的碗里。
我在二叔那冷箭一般的眼神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这一顿饭是看出来他们家的关系了,他和他二叔关系实在不怎么样,想来他脾气那么古怪的人,也没人能和他关系很好吧,我默默地垂下眼睑,强迫自己专心致志地吃鱼。
但这并不代表二叔会放过我,果不其然,随后他便向我开炮:“乐遥还在念大学?”
“唔——”我点点头,急急想吐掉嘴巴里的鱼刺,钟越却直接帮我接了口:“在A大,过两年毕业,一毕业就结婚。”
他怎么没告诉过我?这种决定,难道不需要通知我一声?我抬起眼蹙眉看着他,他却不看我,姑姑却开心地鼓起了掌:“好啊,两年我都等不及了呢!”
二叔扫了一眼姑姑,然后重新把炮火对准了我:“家里只有妈妈?”
我迟钝了一会儿,这才缓慢却沉重地点了点头,接下来他会说什么,我已经可以预料得到。与其他用一副令人不快的语气谈起我妈,不如我自己自报家门:“嗯,只有我妈一个人,我想您也知道她是在夜总会上班的。”
“不知道你自己介不介意?我还是希望阿越娶个身家清白的女孩子,你……”
我没等二叔努力地措辞完便截断了他的话,放下筷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介意,我没资格介意,我还没出生她就干这行了,况且,她自力更生靠自己吃饭,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大概还是有些心虚,这样的辩白无力又可笑,只能显得我丝毫做不到淡然处之。可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面对着这样一个强势的男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为我妈辩护,不想被看不起,不想被贬低,更不想被侮辱。我也没有留意到我这样理直气壮,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为我妈说话。
二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看着我说:“阿越不在意,我这个当二叔的还能有什么话好说?只能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了。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忙。”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很久,我才重新低下头无意识地戳起碗中的菜来。若不是他姑姑还是有爱的治愈系,恐怕我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家长吧。
晚上送我回家的路上,钟越终于肯在我逼问的眼神中回答那个“一毕业就结婚”的疑问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那是骗二叔玩儿的。”
我的嘴角抽了抽,对这个无厘头的回答很力不从心,却又有一点点的失落慢慢地攀爬上来。半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这句话,也没有那个力气去应付了。好吧,不是一点点失落,是很失落。
钟越凑过来看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不舒服?脸色这么差?”
“食物中毒。”我迅速瞟了他一眼,赶紧把视线移到了车外,这才听到他那戏谑的轻笑重新响起来,他说:“哪里等得到你毕业?满二十了就跟我走吧。”
窗外霓虹仿佛瞬间落进了万花筒,被折射出更五彩斑斓的梦来,这是一个全新的天地,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全新的我,全新的路。
04
接到祁嘉妈妈电话的时候,祁嘉已经三天没来学校了,电话里她妈妈的声音很是焦急,说是从海南旅游回来,祁嘉就一直身体不适,她晚上要摆摊,实在照顾不到,于是打我的电话让我过去帮忙。
在祁嘉那间逼仄的小阁楼里,我只是静静地坐着都觉得浑身冒烟,额头上不停地沁出汗来再顺着脸颊滑下。而祁嘉却一直不言不语地躺在床上,眼睛紧闭着,眉头一直蹙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还难受着。那扇绿色的台式电风扇正左右来回转动着,她额前黏腻的头发便不时地翻动着。
“是不是天气热的?你该睡到你爸妈的房间,这个阁楼实在太闷了。”我伸手帮她拂开刘海,让她汗津津的额头吹一会风。
“乐遥。”她慢慢地张开眼,伸手摸索到我的手,“你说是不是林尚不愿意我生下这个孩子?为什么我总感觉它想抛弃我呢?我怕我留不住……”
我急急忙忙打断她的话:“说什么呢!到现在不都好好的?大不了明天陪你去医院检查,别在这里胡思乱想。”
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良久,才闭着眼说:“我所有的爱,大概都要给肚子里的这个家伙了,多好,只有它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它可不能随便抛弃我……”
阁楼的窗户大开着,偶尔才会有细微的风窜进来,墨一般的天空中,是一轮弯弯笑着的月,倒着悬挂在空中,仿佛是能够摆动的摇篮,有天使沉睡其中。
手机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我以为祁嘉已经睡着,匆匆地接起来,这才留意到时间已经接近凌晨。罗颂扬的声音隐忍却又掩不住的焦躁,他急急地叫着我的名字:“林乐遥——”
“这么晚了有事吗?”我想起白天他的失常,不由自主地耐心起来。
他沉吟片刻,这才开了口:“你能不能离开那个男人?要钱的话,我也有,我也可以给你的。我跟他有什么不同吗?既然你能跟着他,那不如跟我啊?我对你不会比他差……”
“罗颂扬!”我急忙打断他的话,压低声音气急败坏道,“就算我是这么肤浅的人,我也只会找像他那样稳重成熟的男人!以后我们不要再谈这种话题,否则我想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晚安。”
我果断地掐掉了电话,视线却定格在祁嘉盖着的那层毛毯上,浅绿的底色,有长颈鹿探着脖子向窗外观望。我起身朝着窗口走去,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亮着寂寞的光,偶尔有流浪猫迅速地跑过,留下一串喵喵的叫声。
然后我听到了祁嘉的手机在被子里嗡嗡的振动着,回过头去便看到祁嘉正睁着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对于手机的来电却置若罔闻。
“是你的手机吧?”我小心提醒着。
她仍旧动也不动,我只得走上前去掏出手机,屏幕上周律的名字在闪烁着。我抬眼看着祁嘉说:“是周律,我接啦?”
正在我要按下接听键的时候,祁嘉突然翻身扑过来,一把夺过手机砸到了墙上:“不许接!不要理他!让他离我远远的!”
我愕然地看着面前微微喘着气的祁嘉,她已经缩回到床上,眼神依然涣散着,半天找不到焦点。我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你和他吵架了?”
“没有!”她果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视线终于绕了一圈回到了我的脸上,“乐遥,他想害死我的小孩,他说他要照顾我,其实他根本就不想我生下这个孩子,真的,乐遥,你让他走,让他走啊!”
我看着越来越激动的祁嘉,只得赶紧圈住胳膊抱住她,等她稍稍平定些后,才尽量温和地和她解释:“祁嘉,你一定是需要休息了,周律他很喜欢你,他真的想要好好照顾你的,他那天当着你妈妈的面承诺的,你记不记得?”
“不!不是的!他要害我!你别帮他说话了!”她急忙挣脱开我想要解释,当看到我无奈的样子时,表情突然顿住,半晌才盯着我不敢置信地开口,“难道你也不想我生下来?其实你一直都讨厌我的吧,你怎么会愿意让我生下林尚的孩子?我怎么那么可笑,我怎么会相信你!还有程程,坤子,他们都站在你那边的,他们也不会希望我好好的,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串谋好要来害我!你……”
“你他妈给我闭嘴!”我恼羞成怒,也不管面前这个人孕妇的身份,脑袋里一片浑浑噩噩,张口就忍不住爆了粗口。
祁嘉登时愣在那里,嘴唇仍旧在微微地颤动着,眼睛没有焦点地闪烁着。就在我以为她终于镇定了,她却突然毫无温度地大笑出声:“原来是真的,原来是真的,你们都想来害我……”
“祁嘉……”我无力地企图唤醒她,然而话音还没有落,她却已经开始猛烈地挣脱我的手,挣扎中,她的手“啪”地一声挥到了我的脸上。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然后站起身摔门而出。
05
回到祁嘉家的时候,屋子里一点光线都没有,祁嘉大概闹累了,终于肯乖乖睡过去了吧。我脱了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去,却在经过楼梯时,借着窗外的路灯,看到了依在沙发上睡过去的祁嘉。
我急忙走过去叫醒了她:“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她猛地惊醒过来,一见到我便急切地抓住了我的手,力气很大,几乎快要掐到我的皮肉里:“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提了提另一只手里拎着的袋子,解释道:“去买饮料了,太热了,还给你带了牛奶,要不要现在喝?”
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看着我语无伦次道:“我去楼下车站转了一圈,后来想想大概没有公交车了,你一定是打车走的,然后我想追到你家去,可是到了你家楼下又不敢上去了,我怕你真的不再理我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找我了……”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叹了一口气:“我就是在楼下超市门口抽了几根烟,走,我们睡觉去吧。”
终于哄她睡着之后,我才感觉浑身仿佛要散架,手脚都像要被卸掉一般,酸软无力地躺在椅子上半晌不愿意动,直到等到祁嘉妈妈收摊回来,我才披着星光往回走。
走到半途的时候,我心血来潮地转弯朝着钟越公寓方向走去,他并不知道我会来,何况这么晚了,他一定早就睡了。我拿了钥匙开门进去,屋子里果然静悄悄的。轻轻推开卧室的门,便看到月光下他躺在被窝里的轮廓。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要埋进被子里去。
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也顾不上洗澡,便偷偷摸摸地爬了上去。那熟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瞬间紧紧包裹住我。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地钻入被窝中,被冷气吹得冰冷的脸,一点一点地贴近他的后背。
是顿时充盈起来的,仿佛泄了气的气球被重新注满了空气,一点点的复苏,一点点的饱满,安定而沉默的力量。
钟越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把我搂到怀里去。我浑身绷在一起观察着他的脸,然而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醒过。
第二天醒来时,他正靠在床头静静地抽烟,而视线却是停留在我脸上的。我急忙伸手捂住脸,喃喃嘟囔起来:“我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他弹掉烟灰,撇了撇嘴巴点头说道:“嗯,不过还不够奔放。”
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钟越竟然不要脸地翘班一天。他借口说很久没有吃过我亲手做的菜,一起床便把我拖到了车子里,直奔沃尔玛。
我曾在和程程一起逛超市买零食的时候说过,我很向往和爱的人一起逛超市,逛蔬果区,逛调料区,逛家具区,那有一种家的感觉,是两个人一起好好经营的梦,是呵护的爱。而如今梦想成真的时候,我却突然有一点局促,特别是钟越推着推车站在我身边催促我买这个买那个,那一颗心居然砰砰砰地乱跳着。
车子里很快就堆满了食材,就在我觉得大功告成该去买单的时候,钟越却突然靠近我问:“你喜欢三角内裤还是平角内裤?”
等我的脑袋理清了这个问题之后,差点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扭头看四周无人,这才跳着脚问他:“你搞什么啊!”
“帮我买内裤去吧。”他淡定地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推着车子继续朝前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脑子里只有一个词闪过,那就是五雷轰顶。
却没想到还会碰到比钟越更囧囧有神的人了,在我随便抓了一盒内裤扔到推车里之后,便意外地看到了坤子,他站在卖卫生巾的那一排……
看着他一副偷偷摸摸却故作镇定的模样,我憋着笑站在他身后围观,等他迅速地抓下一包塞到推车底层后,我终于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真是巧啊,你也来买卫生巾。”
坤子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一副被撞破做坏事的模样,恼羞成怒下便冲着我吼:“你是鬼啊!走路都没声音的!”等到他看到站在我身边的钟越后,便努力地想要转移话题,“你们一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正准备努力把话题转回去,却遭了他一个白眼:“狗男女……”
于是我彻底把卫生巾的话题给忘了,卷了卷袖子便跟坤子耗上了。
06
吃完那一顿极其丰盛甚至奢侈的午饭后,我盘腿坐在地上玩起了植物大战僵尸,钟越本来还在看资料,看到在地上大呼小叫的我,好奇地探过了头,然后成功地被吊起了兴趣,资料一甩,也跟着我盘腿坐到地上大战起来。
钟越玩游戏的时候,就跟他一本正经地工作的时候一样,眉头微微蹙着,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也不像我总是大呼小叫大惊小怪,他步步为营,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种着植物,等到成功地干掉所有僵尸后,他扭头深深地看我一眼。
这个眼神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他在表达他的不屑,以及对我的鄙视,所以我通常都直接忽略过去了。
关游戏页面的时候,我才留意到那个美女背影的桌面,不由好奇问起来:“这个明星是谁啊,我看背影猜不出来,范冰冰?你应该喜欢这种女王型的吧。”
“你是想让我说你是女王型吗?”他四两拨千斤,损我的技术不降反高。
“那是谁?总不会是李宇春吧。”
我以为我够冷幽默了,谁知道他更冷幽默地回了我一句:“我前女友。”
看着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也用他玩游戏时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也不知是怎么突发其想,突然就提了个颇有建设性的意见:“不如换我照片做桌面?”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在我心里直发毛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估计还有杀毒的功用。”
后来任薇安来做客的时候,看到电脑屏幕上我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眼泪来。其实那张照片是钟越抓拍的,在我给他掩饰杀毒功用的时候,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张牙舞爪的样子给拍了下来。
餐厅里的灯光是柔柔的暖黄,任薇安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笑着对钟越说:“没想到大家猜来猜去,你最终找到的那个对的人,会是这样一个小姑娘。”
我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喝着汽水,他们老同学叙旧,我实在不知道能插什么话。任薇安似乎也觉得冷落了我,转过椅子对我说:“乐遥,你一定不知道现在阿越变成什么样子了,兄弟们都说他还没结婚就妻管严了,一约他吃饭,他就说‘乐遥不让我多喝酒’、‘乐遥不让我在外面超过十二点’、‘乐遥不让……’,你是不是真这么管着他啊?”
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钟越,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着红酒,在我视线的逼迫之下,这才抬起了眼。他的表情很是理所当然,我想要故意生气也装模作样不起来,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悍妇的名号是抹不去了。
那次任薇安还提到她已经着手回加拿大的事情了,这次回来是完成一次调研,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等手续齐全她就会走。说完之后,她故意挑了挑唇角看向钟越:“你会不会想我?”
钟越懒懒地抬起眼皮子说:“当着我女朋友的面?”
“那你还想私下偷偷说啊!”我忍不住插了一句,然后扭头对任薇安讪讪地笑,看来悍妇的名号不如自己把它坐实吧。
07
祁嘉打来电话说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我都差不多把这个事给忘了。从医院出来,我赶紧把她塞进了出租车,这明晃晃的大太阳晒着,还真怕她一不小心就晕过去了。医生也说了,她没什么大碍,宝宝也很健康,会出现情绪失控也是正常的,但也需要多加留意。
去酒吧找程程的时候,北野并不在,我看着吧台问:“私家调酒师呢?”
“不知道。”程程扫了我一眼,伸手要了一杯甜百利给我。“听说你最近和钟家大少你侬我侬很是浓情蜜意干柴烈火啊。”
“别乱用词好吗?”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她却撇了撇嘴,故意上扬了音调:“听说还被骂狗男女了啊。”
我的眼风顿时扫向了坐在包厢沙发里的坤子,咬牙切齿道:“还不是那个贱人!”
坤子自进来开始便一直没有多说话,整个人都快要陷到沙发里,眼皮子耷拉着,有气无力的模样,跟吸毒了似的。一想到这,我就激灵了一下,端着酒杯凑了过去:“最近到了什么好货?”
他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瞅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揉了揉眼睛,我这才留意到他脸上那硕大的黑眼圈。他睡眠少是大家都知道的,晚上要出去上夜班,白天还要靠打游戏副本转钱,休息的时间真的是少之又少,所以施维才会有替他减轻负担的想法。想到施维,我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然后坤子坐直了身子。
“她最近身体不好,情绪也很差,上次你看我买卫生巾,就是帮她买的。”他低头猛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瞅着我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问,“你们来大姨妈的时候,不会血流不止吧……”
我本来准备开口笑他,可脑子一转,顿时就严肃了起来:“你带她去看医生啊。”
“她不肯……”坤子抓了抓头发,很是焦躁,“从海南回来以后,她都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
我回头看了看祁嘉,感觉到这两人症状很相似,发病时间又这么雷同,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不是怀孕了吧!”
随即,我便当场被坤子和程程掐倒在沙发里。
大家嘻嘻笑笑,跟从前并无二样,可是很多事却都已经悄然无声地发生了变化,我们谁都没有发觉,谁也不敢预料,仿佛冰面上裂开了一条细纹,无声无息,却又暗涌横生。命运在跟我们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生命的痕迹又在什么地方已经转了个弯开向另一个方向,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等待着铺天盖地而来,我们都被蒙蔽被隐瞒,以无知却又笨拙的姿态行走在那片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