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二弟说好了,他暂时留在家里,等我朝拜回来后他就去拉萨找工作,不用跟……跟我们在一起。”
“不用跟你们在一起?”我吃惊地转头看他。
“是。他可以在拉萨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不再跟我们一起过。”
“你们……真的决定了?”
仁钦点了点头。
“真羡慕你们。”我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抬起头看着他。“仁钦,你阿爸阿妈知道了吗?”
“不知道,还没跟他们说。”
“唉……仁钦,我不知道怎么说,如果路上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们,好吗?”他点了点头。
我俩不再说话,一起看着远处的雪山。蓝天下,那里有只鹰在盘旋。
见仁钦的女人很吃力地提了一桶青稞酒糟出来,大概是要去喂小牛犊。我起身过去帮她拎了起来,走到旁边的围栏处,把酒糟倒进木槽里。一时间我俩都有些尴尬,傻傻地看着小牛犊吃,却不知说什么好。
“拉萨女人好找工作吗?”过了许久,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也想去?”转了头看她。她嫁过来才几年啊!额上的纹路已经很深,眼里的狂傲早被生活磨得不见了,代之而起是认命后的木然。生活的压力,改变的不仅仅是容颜,更多的是我们的心。心老了,身体还能年轻吗?
“阿佳,想过吗?你走后,老人和孩子怎么办?”我说,不忍目睹她的忧伤。
嫁人了,家长的心里却始终装着另一个女人,哪怕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他的心还是不愿收回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嫁人时女儿的身心一齐投入,变成女人变成阿妈,经年的等待换来的还是对方毫不在意的离去。无奈的女人除了无休无止地发脾气和无休无止地干活外,还能干什么呢?
“卓嘎,并不是我想害死琼宗的。你明白吗?我只是不服气,才做了那些……那些事情。”她突然小声说,眼里是说不出来的寂寞。“琼宗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这么地恨着我,现在还要为那个死了的女人磕长头赎罪。我呢?守在家里,如牦牛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照顾老人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它们,谁考虑过我的感受?”
“阿佳,我们是女人,就只能是这个命。你看我们的阿妈,我们的奶奶,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走过来的?”我说,弯腰拨拉了一下槽里的青稞酒糟,“嫁人了,咱们就不再是娘家那个任性的牧羊女了,嫁人了就得围着男人转,尽好自己的本分,有什么办法呢?自古如此啊!”
“卓嘎,你就真的这么认命吗?”
“说实话,我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想着抛下一切去外面打工,哪怕给人当保姆都行。可是,那都只是想想而已。咱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再说,我们真的就能放下这个生活了几年、从十八岁的女孩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阿妈的家吗?我在拉萨的时候,最想的就是咱们大山深处的家,雪山、森林、草地,这才是我们生活的地方,男人孩子才是我们的根啊!”
“难怪你的男人那么爱你!”仁钦的女人轻叹一声,提起空桶,说,“回去吧,你家长还在等你呢。我也要找些羊绒出来给他做件皮袄,路上冰雪那么多,带件好点的皮袄也许能管点用吧!”
我笑了,跟在她身后向那个小院走去。
关于莲和奶奶的关系,我一直觉得挺神秘的,但又说不出神秘在哪儿。她俩的年龄相差了六十来岁,却一见如故,彼此疼惜如亲姐妹。奶奶和她,也许前世就是姐妹吧?我们是信这个的。有些人真的上辈子就结下了缘,今生碰面时格外地亲热。否则,这大千世界里,那么多的人,为什么独独只有我们相遇了呢?
小时候奶奶常给忧伤的阿妈说要惜缘,此生不易,转世再来的时候,谁知道是猫是狗,甚至是一棵草也说不定。所以,把这辈子过好吧!可以悲伤,可以高兴,但不能放弃。
人人尽到自己的本分,家家也就和睦了。
奶奶有些什么样的故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奶奶是这么做的。阿妈也是这么做的,现在轮到我这么做了。
第二天,村里来了好几个公安,挨家挨户地查问最近有没有可疑的人进村?还把莲和一航阿哥的身份证看了又看。他们离开时说村里小寺庙失窃了,丢失了两尊古老的佛像。
这件事在小山村里引起了轰动。
偷佛像啊,我的佛祖!
在我们的观念里,神佛都是至高无上凛然不可侵犯的。任何一尊佛像,只要是举行过加持仪式,它就具有了佛性,拥有了超度众生,开启智慧的能力。这样的佛像别说偷了,就是无意中碰倒了都得赶快忏悔。就因为这与生俱来的信仰,大山里的任何一个寺庙都是开放的,信徒们捐献的钱财饰物随处放着,佛像就摆在供桌上,殿堂也从不上锁,最多象征性地虚掩一下,从来没发生过失窃的事。
这种根深蒂固的信仰,让我们觉得再苦的日子都不苦,因为佛祖的眼睛在看着呢。这一世的辛劳,是为了换取来生更幸福的生活。
可以想象,在我们这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方,对佛祖的高度虔诚充塞着每个人的大脑,居然发生佛像丢失的事,无疑那是比告诉我们珠穆朗玛不在了还可怕。
因为这件事,村里召集各家长开了个会,每家出一百块钱,请了汉族工匠,给寺里的佛菩萨装上铁栅栏。
我站在做好的栅栏前,看着里面的佛菩萨,真有些不习惯。喃喃地问身旁的嘉措:“家长,怎么什么都在变啊!”
“我不会变。”他沉闷地说。
“真的?”我回头笑着说。
“假的!”他似笑非笑地说。
“那我也做这么个铁笼子把你关起来。”我说,甩手向外走去。
“魔女!”他怔了一下跟上来说。
大殿外,莲和一航阿哥举着相机对操作的汉族工人不断按着快门,洛桑拉了天天的手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时嫂子小跑着上来,“卓嘎,嘉措,你家带信来了,让你们赶快回去。”
“怎么了?”我和嘉措迎上前去。
“好像是你家央宗出事了。”
“央宗出事了?”我不相信地问。
“带信的是另一个村的,也没说清楚就走了,只说让你们快回去。”
嘉措带头向外走去,我回头叫了莲他们,说:“我们得马上回去,央宗要生孩子了。”
“好!”莲答应着,收起相机,我们一起下了山。
回到家才知道,婆婆说央宗晚上给牦牛添草料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动了胎气,两天了孩子还没生下来。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跟婆婆去了森林里的窝棚。待产的央宗暂时住在这里。
大山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在家生孩子的。因为生孩子是很“脏”的,污血会给家里带来灾难。临产前,哪怕是下着冰弹子也得到牛圈或是羊棚里甚至野地里生产,生产后自己处理脐带然后把孩子抱回来。别说没有家人的照顾,就是起码的卫生条件也没有。在拉萨的时候,见到邻居的女人生孩子前早早就去医院等着,医生护士家人围着转,真是羡慕。
这两年,乡上偶尔也会派卫生员下来,召集妇女们开会,其中就有生孩子要注意的问题,老人们认为那是小题大做,说女人生个孩子就跟牦牛下个崽一样,瓜熟蒂落极自然的事,哪有那么多要注意的东西。其实想想,我和我周围的女人,每天干大量的活,甚至比男人干得还多,没人叫苦,从不在意风吹日晒下的脸蛋会变成什么样子。女人生孩子被当成理所当然的事,男人不在意,就是女人自己也不放在心上。
没去拉萨之前,我也认为这是应该的,女人生来就该承担这么重的工作。拉萨的女人不是那样的,她们认为自己的身体和男人是不一样的,不能承担跟男人一样的工作。我记得曾经跟嘉措说过这事,他当时说了一句话:“女人是用来疼的,牦牛才是用来干活的。”那话让我思索了好久,现在仍没想通。女人是用来疼的,什么意思?如孩子一样什么都不干吗?如果那样,这大山里的女人都会被家长赶出去。
性别差异,在大山深处被模糊了。
我们生活在现代与传统的夹缝中,有的人适应了,有的人还保持着古老的生活习惯。就像我和央宗,她生活在老家,自然就按照老家的习惯去生活,快生产了仍一如昨天地干着重活,孩子要出来的那一刻自己忍着疼痛到了山林里,独自等着孩子出生。
浓荫深处,一块铺了厚厚落叶的平地上用树枝搭了个小窝棚,央宗独自躺在落叶上,不时呻吟着。我在外面用石头架了灶,上面放着一壶烧开的水。婆婆在旁边煨了一堆桑烟,转着经筒走来走去,踩得落叶沙沙地响,嘴里不停地念着六字真言。
两天过去了。央宗的脸越来越白,呻吟声越来越细。
“不行,阿妈啦,你回去跟爸啦说说,还是送医院吧!这样拖下去会出事的。”我从窝棚出来,大声对婆婆说。
“她上一个不是生得好好的吗?怎么这一个这么困难啊!”婆婆停止了转悠,看着我无助地说。
“你还是赶紧回去说说吧,给嘉措他们把情况说明了,我在这儿看着。”我说,倒了碗水放了红糖和糌粑搅匀了端进去,扶起一身被汗湿透的央宗靠在怀里,拿了碗放到她嘴边。“喝点吧,再不吃东西你的力气就被耗尽了。”央宗勉强喝了两口就摇着头不要了,我放下碗,扶她躺在破布上,头上垫了我的皮袄,拨开她湿透的发辫,轻声问:“怎么样?是不是痛得厉害?”
央宗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不用去卫生院,我能生出来的。”
“都已经两天了啊,我的佛祖,再这么下去,你会垮的啊!”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我能行,一定能行。”她说,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在用力,脸憋得通红。
我掀开她下面的袍子看了一下,湿湿的,孩子的头却一点都看不见。这可怎么好啊?我虽说不断地怀孩子,却从来没生过,一点经验都没有。
傍晚时,森林里暗了下来,透过树枝的阳光虚虚实实。
不痛的时候,我就帮央宗揉揉手臂,揉揉肚子,让她能睡上一会儿。她睡不踏实,一只小虫叫、一片落叶掉下来,都会惊了她。然后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挣扎呻吟,大汗淋淋却又徒劳无功。
婆婆回去后一直没来。我不时站到高处去看一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始终安安静静。
“魔女,魔女……”央宗双手乱抓,意识有些模糊。魔女是男人们对我的爱称,公公婆婆高兴时也会这么笑骂我。央宗从来没这么叫过我,她总是叫我卓嘎。
我连滚带爬地从石头上下来,跑进帐篷,见央宗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赶紧过去扶了她。“央宗,我在这儿,你别着急,阿妈啦回去了,他们会把你送到医院去的。他们马上就来了,你别着急,马上就来了……”
“魔女,对……对不起,我……我不是不喜欢你的天天,我只是……只是被魔鬼蒙住了心,才……才干出……那种……那种……蠢……事……”她睁着大眼看着我,脸因疼痛而有些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