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卫生间时,看见他的屋子很晚都亮着灯。
从小我们就知道对佛祖的敬重是要用香味表达的。所以在我们这里,到处都能看到香炉。山垭处、流动的江水边、静谧的湖泊旁、先祖们住过的故居、废弃的神殿等。我记得奶奶有本书叫《普慈注疏》,那是一本苯教的书。小时候奶奶不让我看,她偶尔会翻翻,就坐在天井温暖的阳光里。奶奶喜欢看书,不只是佛教经典,报纸、杂志,找到什么就看什么。我现在都记得她拿着《普慈注疏》给我念的那一段:“聂赤赞普从天界来到人间时,上天同时派本雅阿、次米及佐米随聂赤赞普来到人间。父王道:‘天神受命下凡界,人间污浊多瘟疫,本雅阿开道走马前,次米保驾在左方,佐米护卫于右侧,驱邪焚香有本雅阿……’这是个遥远的故事,不过由此可见,我的先祖们最初迎请神灵时,就已经有了焚香的习惯。”每年的五月十五日,是“世界焚香节”。每年的那天,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会升起青烟,个个香炉里都会火光熊熊。
据说很早以前,佛教开始传入雪域时,是莲花生大师降伏了雅拉香波、念青唐拉等山神,把他们封为佛教的护法。修建桑耶寺时,运用神灵附体的法术,进行降神祭祀。寺院落成时,赞普赤松德赞命人在桑耶寺附近的海布山顶砌了一个巨大的香炉,定于五月十五日那天焚香祭神,“香烟袅袅,大有弥漫整个世界之势,因而得名‘世界焚香日’”。这个习俗一直延续到今天。
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时,我就早起焚香祈祷。
这是习惯,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仪式。神跟我们一样,早上也会起床,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后接受信徒的供奉。所以我们不能偷懒,要早早起来,让香烟升起,佛祖会闻到香味,感受到我们的虔诚。
把柏枝、五谷、香炉献上,让火把它们熏干净,让水把它们洗干净,让风把它们吹干净,奉献给佛祖。
只有青烟升起时,这一天才真正开始了。
香炉修在院子里的厨房顶上。
我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藏裙,系了一条五级线条相间的帮典,发辫放在辫套里,头顶上戴了一枚大大的黄色蜜蜡。打扮整齐,看天天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啊,梦中也许见到了他一直想要的小玩具车吧。亲了亲他的小脸,愉快地下楼,在杂物间拿了装香草的袋子,打开厅门,凉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天空还没完全化开,星星挂满天空,月儿露出半个脸。
顺着铁梯上了房顶,水泥筑的香炉,刷了白白的漆,立在屋顶东边的角上。
我把头天燃尽的灰掏出来,扎西也上来了。他把报纸点着放进炉里,再把杜鹃枝和柏枝放进去,撒了些糌粑和青稞酒在里面,明火熄灭,青烟袅袅上升,神秘的馨香弥漫开来,笼罩了扎西和我。
我们把袋里的青稞抓出来向天上撒着,一边喊着:神胜利了!请神保佑!
焚香时,我喜欢跟扎西在一起。在我的几个男人中,只有扎西还遵守着传统的礼佛仪规。他穿着传统的藏袍,安安静静地,和我一起完成每天的仪式。
世事纷呈,冲击着我们现在的生活,也有些人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生活习惯。就像现在的我们,一些人生活在现代与传统的夹缝之中左右为难,一些人干脆跟着现代生活的节奏而丢弃了传统的习惯。然而有些人,无论身在哪里,生活怎么改变,心里始终忘不了祖宗传承了千年的习俗,把它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如此时的扎西,穿了白色的袍子,左耳上挂了金色的环,我们并肩屹立在第一缕阳光里,双手合十,任青烟在我们身上缠绕弥漫。
邻居的院子里传来响声。我收回目光,回头向扎西粲然一笑,弯腰提起装香草的篓,说:“下去吧,天天该起床了。”
扎西接过篓,憨憨地笑着转身。
抬头,再次看了看东方的天空,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射出了万丈霞光,天空慢慢变得湛蓝,周围雪山隐隐约约。近处各家房顶上,插了一年的经幡色彩已经陈旧,边缘变得丝丝缕缕,然而经幡上的六字真言却依然清晰,随风而动,把祝福的愿望散播到清凉的空气里,佛祖的光辉随阳光普照。
下楼时,无意中抬头看到嘉措房间的窗帘动了一下。他,是不是刚才一直在看着?如此一想心里升起了一丝歉疚。如此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啊。女人的目光追随男人,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天经地义应该如此。为什么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到了我们身上,就变成一种痛苦?一种沉重的负担了呢?
好好走的那天,我带了天天去送她,嘉措也跟了去。
无论她和嘉措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成了过去。再说,好好和他,原本就是两个天地的人,就像雄鹰和绵羊,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跑,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说我从来没怨过好好,可能没人会信。但我确实没怨过,只是不喜欢她而已。尽管我两次流产都与她有关,但我们对生命的理解跟她不一样。孩子还没出世就离开了我,只能说明我和孩子没有缘分,好好只是个诱因,不能怪她。再说,好好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能按捺得住呢?在我的成长历程里,男人的身子偶尔漂移一下,女人的身子偶尔漂移一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延续家族的力量来自于责任,来自于无可推卸的自觉自愿,而不是缘于对某个男人或是某个女人独占的感情。成长经历中,祖辈们用他们的言行举止为我们树立起了生活的标准,所以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性不是唯一的,爱情不应该作为人生必然的选择。
嘉措作为家长,他比我们更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在贡嘎机场的停车处,送行人只能到此。看着好好抱着女儿推着红色的行李箱向候机楼走去,单薄而瘦弱,突然有些心酸。好好,还是爱着嘉措的吧?否则她怎会再来拉萨?天天叫着“水儿,水儿”挣扎着要下去,水儿也伸出手来,看着天天“嗯嗯叽叽”着就要哭出来。
“天天,水儿妹妹要回去了,乖,等你长大了咱们去内地看她。”我说,扭过了天天的身子,却见嘉措的眼光定定地看着好好的背影,眼神忧郁。
好好自始至终没有回头。风刮着她的卷发,向一边翻飞。
“水儿,水儿,让干爹再抱抱。”一航阿哥跳下车冲了过去,接过水儿搂在怀里,亲着她的小脸。水儿则咯咯地笑着,把小手塞进一航阿哥的嘴里,好好则含笑地看着他们。
男的儒雅,女的温柔,再加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这一幅画面是多么温馨和谐啊!
缘这个东西真是奇怪的,谁跟谁在一起佛祖早就安排好了的。六界之间无数的生灵,独有自己能轮回成人,还跟命定之人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多少世的修行才能换来今生的相聚!一生就这么几十年,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终于,好好接过水儿,再次推着车向候机楼走去,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一航阿哥上车时,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光。莲伸出手去,接过车钥匙,拍了拍他的肩。
打开北京五环外的某幢高楼十八层的一间铁门,我就像是打开了牢门。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声,心空落到极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睡着后不时“吧唧”一下嘴的水儿放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放了一首西藏的轻音乐,那轻柔婉转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我才有了些精神。
手机信息适时响起,打开一看,是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