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实秋小全集:槐园梦忆(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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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1)

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槐园在西雅图市的极北端,通往包泽尔(Bothell)的公路的旁边,行人老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一块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积很大,广袤约百数十亩。季淑的墓在园中之桦木区(Birch Area),地号是16-C-33,紧接着的第十五号是我自己的预留地。这个墓园本来是共济会所创建的,后来变为公开,非会员亦可使用。园里既没有槐,也没有桦,有的是高大的枞杉和山杜鹃之属的花木。此地墓而不坟,墓碑有标准的形式与尺寸,也是平铺在地面上,不是竖立着的,为的是便利机车割草。墓地一片草皮,永远是绿茸茸,经常有人修剪浇水。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歌,但夫妻牉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异,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见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读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之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统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俯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惝怳如或存,回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支;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依檐滴,

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垂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盼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言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见志,零落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象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永幽隔”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摅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的细腻的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把鲜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地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地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地怀念。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地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绩溪县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贫,很多人以种茶为业,但是皖南的文风很盛,人才辈出。许多人外出谋生,其艰苦卓绝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势有关。季淑的祖父程公讳鹿鸣,字苹卿,早岁随经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师,下帷苦读,场屋连捷,后实授直隶省大名府知府,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致仕时囊橐以去者仅万民伞十余具而已。其元配逝时留下四女七子,长子讳佩铭字兰生即季淑生父,后再续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兴旺,为旅食京门一大家族。季淑之母吴氏,讳浣身,安徽歙县人,累世业茶,寄籍京师。季淑之父在京经营笔墨店程五峰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给于是,身为长子者为家庭生计而牺牲其读书仕进。季淑之母位居长嫂,俗云“长嫂比母”,于是操持家事艰苦备尝,而周旋于小姑小叔之间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举废除之后,笔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季淑父只身走关外,不久殁于客中,时季淑尚在髫龄,年方九岁,幼年失怙打击终身。季淑同胞五人,大姐孟淑长季淑十一岁,适丁氏,抗战期间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则均于青春有为之年死于肺痨。与母氏始终相依为命者,唯季淑一人。

季淑的祖父,六十岁患瘫痪,半身不遂。而豪气未减,每天看报,看到贪污枉法之事,就拍桌大骂声震屋瓦。雅好美食,深信“七十非肉不饱”之义,但每逢朔望则义必定茹素为全家祈福,茹素则哽咽不能下咽,于是非嫌油少,即怪盐多。有一位叔父乘机进言:“曷不请大嫂代表茹素,双方兼顾?”一方是“心到神知”之神,一方是非肉不饱的老者。从此我的岳母朔望代表茹素,直到祖父八十寿终而后已。叔父们常常宴客,宴客则请大嫂下厨,家里虽有厨师,佳肴仍需亲自料理,灶前伫立过久,足底生茧,以至老年不良于行。平素家里用餐,长幼有别,男女有别,媳妇孙女常常只能享受一些残羹剩炙。有一回一位叔父扫除房间,命季淑抱一石屏风至户外拂拭,那时她只有十岁光景,出门而踣,石屏风破碎,叔父大怒,虽未施夏楚,但诃责之余复命长跪。

季淑从小学而中学而国立北京女高师之师范本科,几乎在饔飧不继的情形之下靠她自己努力奋斗而不辍学,终于一九二一年六月毕业。从此她离开了那个大家庭,开始她的独立的生活。

季淑于女高师的师范本科毕业之后,立刻就得到一份职业。由于她的女红特佳,长于刺绣,她的一位同学欧淑贞女士任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约她去担任教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

我们认识的经过是由于她的同学好友黄淑贞(湘翘)女士的介绍,“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淑贞的父亲黄运兴先生和我父亲是金兰之交,他是湖南沅陵人,同在京师警察厅服务,为人公正率直而有见识,我父亲最敬重他。我当初之投考清华学校也是由于这位父执之极力怂恿。其夫人亦是健者,勤俭耐劳,迥异庸流。淑贞在女高师体育系,和季淑交称莫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把她的好友介绍给我。她没有直接把季淑介绍给我。她是浼她母亲(父已去世)到我家正式提亲作媒的。我在周末回家时在父亲书房桌上信斗里发现一张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一九〇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我的心一动。过些日我去问我大姐,她告诉我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且她说已陪母亲到过黄家去相亲,看见了程小姐。大姐很亲切地告诉我说:“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我赶快问:“有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我们哈哈大笑。

事后想想,这事不对,终身大事须要自作主张。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哥都是凭了媒妁之言和家长的决定而结婚的。这时候是五四运动后两年,新的思想打动了所有的青年。我想了又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信由专差送到女高师,没有回音,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过了很久,时届冬季,我忽然接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诉我“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等语。朋友的好意真是可感。我遵照指示大胆地拨了一个电话给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姐。

季淑接了电话,我报了姓名之后,她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直截了当地要求去见面一谈,她支支吾吾的总算是答应我了。她生长在北京,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一句话:

Her voice was ever soft,

Gentle and low,an excellent thing in woman.

她的言语总是温和的,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好不容易熬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我只有在周末才能进城。由清华园坐人力车到西直门,约一小时。我特别感觉到那是漫漫的长途。到西直门换车进城。女子职业学校在宣武门外珠巢街,好荒凉而深长的一条巷子,好像是从北口可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门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这条街上的学校。看门的一个老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唧唧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像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地给我们介绍了。不大的工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句淡话。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如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又圆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的头发确实处理得好。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她若和一些浓妆艳抹的人出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而你自己另造一张。季淑穿的是一件灰蓝色的棉袄,一条黑裙子,长抵膝头。我偷眼往桌下一看,发现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上面凿了许多孔,系着黑带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样子。衣服、裙子、毛窝,显然全是自己缝制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我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蓝呢长袍,挽着袖口。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徽,穿着一双棕色皮鞋。好多年后季淑对我说,她喜欢我那一天的装束,也因为那是普通的学生样子。那时候我照过一张全身立像,我举以相赠,季淑一直偏爱这张照片,后来到了台湾她还特为放大,悬在寝室,我在她入殓的时候把这张照片放进棺内,我对着她的尸体告别说:“季淑,我没有别的东西送给你,你把你所最喜爱的照片拿去吧!它代表我。”

短暂的初次会晤大约有半小时。屋里有一个小火炉,阳光照在窗户纸上。使小屋和暖如春。这是北方旧式房屋冬天里所特有的一种气氛。季淑不是健谈的人,她有几分矜持,但是她并不羞涩。我起立告辞,我没有忘记在分手之前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下次会面是在一个星期后,地点是中央公园。人类的历史就是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中央公园地点适中,而且有许多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唯一讨厌的是游人太多,像来今雨轩、春明馆、水榭,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地方,为我们所不取。我们愿意找一个僻静的亭子、池边的木椅,或石头的台阶。这种地方又往往为别人捷足先登或盘据取闹。我照例是在约定的时间前十五分钟到达指定的地点。和任何人要约,我也不愿迟到。我通常是在水榭的旁边守候,因为从那里可以望到公园的门口。等人是最令人心焦的事,一分一秒地耗着,不知看多少次手表,可是等到你所期待的人远远地姗姗而来,你有多少烦闷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季淑不愿先我而至,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在公园里踱着是会引起麻烦来的。就是我们两个并肩在路上行走,也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吹口哨。

有时候我们也到太庙去相会。那地方比较清静,最可喜的是进门右手一大片柏树林,在春暖以后有无数的灰鹤停驻在树颠,嘹唳的声音此起彼落,有时候轰然振羽破空而去。在不远处设有茶座,季淑最喜欢鸟,我们常常坐在那里对着灰鹤出神。可是季节一过,灰鹤南翔,这地方就萧瑟不堪,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北海当然是好去处,金鳌玉蝀的桥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数。漪澜堂是来往孔道,人太杂沓,五龙亭最为幽雅。大家挤着攀登的小白塔,我们就不屑一顾了。电影偶尔也看,在真光看的飞来伯主演的《三剑客》、丽琳吉施主演的《赖婚》至今印象犹新,其余的一般影片则我们根本看不进去。

清华一位同学戏分我们一班同学为九个派别,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则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做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当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其衷心向往虔心归主之意则一。其言虽谑,确是实情。这一派的人数不多。因为清华园是纯粹男性社会,除了几个洋婆子教师和若干教师眷属之外看不到一个女性。若有人能有机缘进城会晤女友,当然要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派。我自度应属于此派。可怜现在事隔五十余年,我每逢周末又复怀着朝圣的心情去到槐园墓地捧着一束鲜花去做礼拜!

不要以为季淑和我每周小聚是完全无拘无束的享受。在我们身后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对我们投以惊异的眼光。这年轻轻的一男一女,在公园里彳亍而行,喁喁而语,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格于形势,只能在这些公开场所谋片刻的欢晤。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庭。人多口杂。按照旧的风俗,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一个青年男子每周约会在公共场所出现,是骇人听闻的事,罪当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险在公园里游憩啜茗,不能说是无拘无束。什么事季淑都没瞒着她的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殷殷垂询,鼓励她,同时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父们知道。所以季淑绝对不许我到她家访问,也不许寄信到她家里。我的家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旧,但是也没有达到可以公开容忍我们的行为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绣玉(后改亚紫)知道我们的事,并且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她们很快地成为好友,两个人合照过一张像,我保存至今。三妹淘气,有一次当众戏呼季淑为二嫂,后来季淑告诉我,当时好窘,但是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事有凑巧,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说起四宜轩,这是我们毕生不能忘的地方。名为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宜轩在水榭对面,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跨过一个小桥便是。轩有三楹,四面是玻璃窗。轩前是一块平地,三面临水,水里有鸭。有一回冬天大风雪,我们躲在四宜轩里,另外没有一个客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壶过来,在这里我们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黄淑贞,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我,他走过来招呼,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觉得有些局促。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我说:“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亲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不时地给我钱,我推辞不要,他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为我出主意,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一九二二年夏,季淑辞去女职的事,改任石驸马大街女高师附属小学的教师。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长孙世庆原是她的老师,孙校长特别赏识她,说她稳重,所以聘她返校任职。季淑果不负他的期望,在校成为最肯负责的教师,屡次得到公开的褒扬。我常到附小去晤见季淑,然后一同出游。我去过几次之后,学校的传达室的工友渐感不耐,我赶快在节关前后奉上银饼一枚,我立刻看到了一张笑逐颜开的脸,以后见了我,不等我开口就说:“梁先生您来啦,请会客室坐,我就去请程先生出来。”会客室里有一张鸳鸯椅,正好容两个人并坐。我要坐候很久,季淑才出来,因为从这时候起她开始知道修饰,每和我相见必定盛装。王右家是她这时候班上的学生之一。抗战爆发后我在天津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下榻旬余日。有一天右家和我闲聊,她说:

“实秋你知道么,你的太太从前是我的老师?”

“我听内人说起过,你那时是最聪明美丽的一个学生。”

“哼,程老师是我们全校三十几位老师中之最漂亮的一个。每逢周末她必定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一位男友,然后一同出去。我们几个学生就好奇地麇集在会客室的窗外往里窥视。”

我告诉右家,那男友即是我。右家很吃一惊。我回想起,那时是有一批淘气的女孩子在窗外唧唧嘎嘎。我们走出来时,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追着喊:“程老师,程老师!”季淑就拍着她们的脑袋说:“快回去,快回去!”

“你还记得程老师是怎样的打扮么?”我问右家。

右家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她说:“当然。她喜欢穿的是上衣之外加一件紧身的黑缎背心,对不对?还有藏青色的百褶裙。薄薄的丝袜子,尖尖的高跟鞋。那高跟足有三寸半,后跟中细如蜂腰,黑绒鞋面,鞋口还锁着一圈绿丝线……”

我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别说了,你形容得太仔细了。”于是我们就泛论起女人的服装。右家说:“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她的两只脚。你没注意么,某某女士,好好的一个人,她的袜子好像是太松,永远有皱褶,鞋子上也有一层灰尘,令人看了不快。”我同意她的见解,我最后告诉她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她的脚都会说话。”(见《脱爱勒斯与克莱西达》第四幕第五景)右家提起季淑的那双高跟鞋,使我忆起两件事。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后面有几个恶少紧随不舍,其中有一个人说:“嘿,你瞧,有如风摆荷叶!”虽然可恶,我却觉得他善于取譬。后来我填了一首《卜算子》,中有一句“荷叶迎风舞”,即指此事。又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后面有一个亭子,通往亭子的小径都铺满了鹅卵石,季淑的鞋跟陷在石缝中间,扭伤了踝筋,透过丝袜可以看见一块红肿,在亭子里休息很久我才搀扶着她回去。

“五四”以后,写白话诗的风气颇盛。我曾说过,一个青年,到了“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候,只要会说白话,好像就可以写白话诗。我的第一首情诗,题为《荷花池畔》,发表在《创造》季刊,记得是第四期,成仿吾还不客气地改了几个字。诗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团浪漫的忧郁。荷花池是清华园里唯一的风景区,有池有山有树有石栏,我在课余最喜欢独自一个在这里徘徊。诗共八节,节四行,居然还凑上了自以为是的韵。我把诗送给父亲看,他笑笑避免批评,但是他建议印制自己专用的诗笺,他负责为我置办,图案由我负责。这是对我的一大鼓励。我当即参考图籍,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方的宽宽的大框,框内空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图案刷浅绿色。朋友们写诗的人很多,谁也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壮举。诗,陆续作了几十首,我给我的朋友闻一多看,他大喜若狂,认为得到了一个同道的知己。我的诗稿现已不存,只是一多所做《冬夜评论》一文里引录了我的一首《梦后》,诗很幼稚,但是情感是真的。

“吾爱啊!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醒后的悲哀啊!

梦里的甜蜜啊!

我怨雀儿,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它不能唤我醒——

它怎肯抛了它的甜梦呢?

“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馈礼,

我将怎样的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的咀嚼哟!”

孤零零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舍不得不偎着你;

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

不但是白话,而且是白描。这首诗的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出一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我如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矍然惊觉,感而有作。其实这也不过是《诗经》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意思。另外还有一首咏丝帕,内容还记得,字句记不得了。我与季淑约会,她从来不曾爽约,只有一次我候了一个小时不见她到来,我只好懊丧地回去。事后知道是意外发生的事端使她迟到,她也是怏怏而返。我把此事告诉一多,他责备我未曾久候,他说:“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这几句话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写一首长诗《尾生之死》,惜未完成,仅得片断。

两年多的时间过得好快,一九二三年六月我在清华行毕业礼,八月里就要放洋,这在我是一件很忧伤的事。我无意到美国去,我当时觉得要学文学应该留在中国,中国的文学之丰富不在任何国家之下,何必去父母之邦?但是季淑见事比我清楚,她要我打消这个想法,毅然准备出国。

行毕业礼的前些天,在清华礼堂晚上演了一出新戏《张约翰》,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戏里面的人物有两个是女的,此事大费踌躇,谁也不肯扮演女性。最后由吴文藻和我自告奋勇才告解决。我把这事告诉季淑,她很高兴。在服装方面向她请教,她答应全力帮助,她亲手为我缝制,只有鞋子无法解决,季淑的脚比我小得太多。后来借到我的图画教师美籍黎盖特小姐的一双白色高跟鞋,在鞋尖处塞了好大一块棉花才能走路。我邀请季淑前去观剧,当晚即下榻清华,由我为她预备一间单独的寝室。她从来没到过清华,现在也该去参观一次。想不到她拒绝了。我坚请,她坚拒。最后她说:“你若是请黄淑贞一道去,我就去。”我才知道她需要一个伴护。那天,季淑偕淑贞翩然而至,我先领她们绕校一周。在荷花池畔徘徊很久,在亭子里休息,然后送她们到高等科大楼的楼上我所特别布置的一间房屋,那原是学生会的会所。临时送进两张钢丝床。工友送茶水,厨房送菜饭,这是一个学生所能做到的最盛大的招待。在礼堂里,我保留了两席最优的座位。戏罢,我问季淑有何感受,她说:“我不敢仰视。”我问何故,她笑而不答。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是”,好久以后问她,她说不是:“我看你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人看我!”

清华的留学官费是五年,三年期满可以回国就业实习,余下两年官费可以保留,但实习不得超过一年。我和季淑约定,三年归来结婚。所以我的父母和我谈起我的婚事,我便把我和季淑的成约禀告。我的父母问我要不要在出国之前先行订婚,我说不必,口头的约定有充足的效力。也许我错误了。也许先有订婚手续是有益的,可以使我安心在外读书。

季淑的弟弟道宽在师大附中毕业之后,叔父们就忙着为他觅求职业,正值邮局招考服务人员,命他前去投考,结果考取了。季淑不以为然,要他继续升学。叔父们表示无力供给,季淑就说她可以担负读书费用。事实上季淑在女师附小任教的课余时间尚兼两个家馆,在董康先生钟炳芬先生家里都担任过西席,宾主相得,待遇优厚,所以她有余力一面侍奉老母一面供给弟弟。虽然工作劳累,但她情愿独力担起弟弟就学的负担。但是叔父们不赞成,明言要他早日就业,分摊家用。他本人也不愿累及胞姐,乃决定就业。那份工作很重,后来感染结核之后力疾上班,终于不起。道宽就业不久,更严重的问题逼人而来,叔父们要他结婚,季淑乃挺身抗议,以为他的年纪尚小,健康不佳,应稍从缓。叔父们的意见以为授室之后才算是尽了提携侄辈的天职,于心方安。同时冷言讥诮:“是不是你自己想在你弟弟之先结婚?”道宽怯懦,禁不起大家庭的压迫,遂遵命结婚。妻李氏,人很贤淑,不幸不久亦感染结核症相继而逝。

也许是一年多来我到石驸马大街去的回数太多了一点,大约五六十次总是有的。学生如王右家只注意到了程老师的漂亮,同事当中有几位有身世之感的人可就觉得看不顺眼,渐渐有人把话吹到校长孙世庆的耳里。孙先生头脑旧一些,以为青年男女胆敢公然缔交出入黉舍,纵然不算是大逆不道,至少是有失师道尊严,所以这一年夏天季淑就没有收到续聘书。没得话说,卷铺盖。不同时代的人,观念上有差别,未可厚非。季淑也自承疏忽,不该贪恋那张鸳鸯椅,我们应该无间寒暑地到水榭旁边去见面。所以我们对于孙世庆没有怨言,倒是他后来在敌伪时期做了教育局长晚节不终,以至于明正典刑,我们为他惋惜。季淑决定乘我出国期间继续求学,于是投考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专习国画,晚间两个家馆的收入足可维持生活。榜发获捷,我们都很欢喜。

除了一盒精致的信笺信封之外,我从来没送过她任何东西,我深知她的性格,送去也会被拒。那一盒文具,也是在几乎不愉快的情形之下才被收纳的。可是在长期离别之前不能不有馈赠,我在廊房头条太平洋钟表店买了一只手表,在我们离别之前最后一次会晤时送给了她。我解下她的旧的,给她戴上新的,我说:“你的手腕好细!”真的,不盈一握。

季淑送我一幅她亲自绣的“平湖秋月图”。是用乱针方法绣成的,小小的一幅,不过“7×10.2”,有亭有水有船有树,是很好的一幅图画,配色尤为精绝。在她毕业于女高师的那一年夏天,她们毕业班曾集体作江南旅行,由南京、镇江、苏州、无锡、上海,以至杭州,所有的著名风景区都游览殆遍。我们常以彼此游踪所至作为我们谈话的资料。我们都爱西湖,她曾问我西湖八景之中有何偏爱,我说我最喜“平湖秋月”,她也正有同感。所以她就根据一张照片绣成一幅图画给我。那大片的水,大片的天,水草树木,都很不容易处理。我把这幅绣画带到美国,被一多看到,大为击赏,他引我到一家配框店选择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在我的室中,外国人看了认为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可惜半个世纪过后,有些丝线脱跳,色彩褪了不少,大致还是完好的。

我在八月初离开北京。临行前一星期我请季淑午餐,地点是劝业场三楼玉楼春。我点了两个菜之后要季淑点。她是从来不点菜的,经我逼迫,她点了“两做鱼”,因为她偶然听人说起广和居的两做鱼非常可口,初不知是一鱼两做。饭馆也恶作剧竟选了一条一尺半长的活鱼,半烧半炸,两大盘子摆在桌上,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无法消受。这件事我们后来说给我们的孩子听,都不禁呵呵大笑。文蔷最近在饭馆里还打趣地说:“妈,你要不要吃两做鱼?”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韵事之一。事实上她是最喜吃鱼,如果有干烧鲫鱼佐餐,什么别的都不想要了。在我临行的前一天,她在来今雨轩为我饯行,那一天又是风又是雨。我到了上海之后,住在旅馆里,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天天来访,逼我给《创造周报》写点东西,辞不获已,写了一篇《凄风苦雨》,完全是季淑为我饯行时的忠实记录,文中的陈淑即是程季淑,其中有这样的一段:

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树叶,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静止,雪氅黄喙的鸭子成群地叫。我们缓步走出水榭,一阵土湿的香气扑鼻;沿着池边小径走上两旁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戏院去吧,天雨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地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观众果似晨星般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跟着像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地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地一卷演讫,屋里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眼珠正在不瞬地注视着我。

“你看影戏了没有?”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过……你呢?”

我笑着说:“和你一样。”

我们便这样地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濛濛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远远的听见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地波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地步入餐馆。疏细的雨点——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地说:

“祝你一帆风顺,请尽这一杯!”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地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地望着我们。

我们就是这样地开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我到达美国,随即前往科罗拉多泉去上学。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风景地,也有的是兮燎兮的人物,但是我心里想的是——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人心里的空间是有限的,一经塞满便再也不能填进别的东西。我不但游乐无心,读书也很勉强。

季淑来信报告我她顺利入学的情形,选的是西洋画系,很久时间都是花在素描上面。天天面对着石膏像,左一张右一张地炭画。后来她积了一大卷给我看,我觉得她画得相当好。她的线条相当有力,不像一般女子的纤弱。一多告诉我,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夫,他在芝加哥一年也完全是炭画素描。季淑下半年来信说,她们已经开始画裸体的模特儿了,男女老少的模特儿都有,比石膏像有趣得多。我买了一批绘画用具寄给她,包括木炭、橡皮、水彩、油料等等。这木炭和橡皮比国内的产品好,尤其是那海绵似的方块橡皮松软合用。国内学生用面包代替橡皮,效果当然不好。季淑用我寄去的木炭和橡皮,画得格外起劲,同学们艳羡不止,季淑便以多余的分赠给她的好友们。油画,教师们不准她们尝试,水彩还可以勉强一试。季淑有了工具,如何能不使用?偕了同学外出写生,大家用水彩,只有她有油料可用。她每次画一张画,都写信详告,我每次接到信,都仔细看好几遍。我写信给她,寄到美专,她特别关照过学校的号房工友,有信就存在那里,由她自己去取。有一次工友特别热心,把我的信转寄到她家里去。信放在窗台上,幸而没有被叔父们撞见,否则拆开一看必定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的事毕竟几乎发生。大约我出国两个月后,季淑来信,她的叔父们对她母亲说:“大嫂,三姑娘也这么大了,老在外面东跑西跑也不像一回事,我们打算早一点给她完婚。××部里有一位科员,人很不错,年龄么……男人大个十岁八岁也没有关系。”这是通知的性质,不是商酌,更不是征求同意。这种情况早在我们料想之中,所以季淑按照我们预定计划应付,第一步是把情况告知黄淑贞,第二步是请黄家出面通知我的父母,由我父母央人出面正式作媒,同时由我作书禀告父母请求作主,第三步是由季淑自己出面去恳求比较温和开通的八叔(缵丞先生)惠予谅解。关键在第三步。她不能透露我们已有三年的交往,更不能说已有成言,只能扯谎,说只和我见过一面,但已心许。八叔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此人既已去美,三年后才能回来,现在订婚何为?假使三年之后有变化呢?最后他明白了,他说:“你既已心许,我们也不为难你,现在一切作为罢论,三年以后再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由于季淑的善于言辞,我们原来还准备了第四步,但是不需要了。可是此一波折,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北京国立八校的教职员因政府欠薪而闹风潮,美专奉令停办。季淑才学了一年素描即告失学。一九二四年夏,我告别了风景优美的科罗拉多泉而进入哈佛研究院,季淑离开了北京而就教职于香山慈幼院。一九一七年熊希龄凭其政治地位领有香山全境,以风景最佳之“双清”为其别墅,以放领土地之收入举办慈幼院,由其夫人主持之。因经费宽裕校址优美,慈幼院在北京颇有小名。季淑受聘是因为她爱那个地方。凡是名山胜水,她无不喜爱,这是她毕生的嗜好。在香山两年她享尽了清福,虽然那里的人事复杂,一群蝇营狗苟的势利之辈环拱着炙手可热的权贵人家。季淑除了教书之外一切不闻不问。她的宿舍离教室很远,要爬山坡,并且有数百级石阶。上下午各走一趟,但不以为苦。周末常约友好骑驴,游踪遍及八大处。西山一带的风景,她比我熟,因为她在香山有两年的勾留。

季淑的宿舍在山坡下,她的一间是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好像是第三个门。门前有一条廊檐。有一天阴霾四合,山雨欲来,一霎间乌云下坠,雨骤风狂。在山地旷野看雨,是有趣的事。季淑独在檐下站着,默默地出神,突然一声霹雳,一震之威几乎使她仆地,只见熊熊一团巨火打在离她身边不及十余尺处的石桌石凳之上,白石尽变成黑色,硫磺的臭味历久不散。她说给我听,犹有余悸。

我们通信全靠船运,需二十余日方能到达,但不必嫌慢;因为如果每天写信隔数日付邮,差不多每隔三两天都可以收到信。我们是每天写一点,积一星期可得三数页,一张信笺两面写,用蝇头细楷写,这样的信收到一封可以看老大半天。三年来我们各积得一大包。信的内容有记事,有抒情,有议论,无体不备。季淑把我的信收藏在一个黑漆的首饰匣里,有一天忘了锁,钥匙留插在锁孔里,大家唤做小方的一位同事大概平素早就留心,难逢的机会焉肯放过,打开匣子开始阅览起来,临走还带了几封去。小方笑呵呵地把信里的内容背诵几段,季淑才发现失窃。在几经勒索要挟之下才把失物赎回。我曾选读“伯朗宁与丁尼生”一门功课,对伯朗宁的一首诗One Word More颇为欣赏,我便摘了下列三行诗给季淑看:

God be thanked,the meanest of his creatures

Boasts two soul sides,one to face the wodd with,

One to show a woman when he loves her.

感谢上帝,他的最卑微的生人,

也有两面的灵魂,一面对着世人,

一面给他所爱的女人看。

不过伯朗宁还是把他的情诗公诸于世了。我的书信不是预备公开的,于一九四八年冬离家时付之一炬。小方看过其中的几封信,不知道她看的时候心中有何感受。

三年的工夫过去了。一九二六年七月间麦金莱总统号在黎明时抵达吴淞口外抛锚候潮,我听到青蛙鼓噪,我看到滚滚浊流,我回到了故国。我拿着梅光迪先生的介绍信到南京去见胡先辅先生,取得国立东南大学的聘书,就立刻北上天津,我从上海致快函给季淑,约她在天津会晤,盘桓数日,然后一同返京,她不果来,事后她向我解释:“名分未定,行为不可不检。”我觉得她的想法对,不能不肃然起敬。邓约翰(John Donne)有一首诗《出神》(The Extasie),其中有两节描写一对情侣的关系真是恰如分际:

Our hands were firmly cimented

With a fast balme,which thence did spring,

Our eye-beames twisted,and did thred

Our eyes,upon one double string;

So tòentergraft our hands,as yet

Was all the means to make us one,

And pictures in our eyes to get

Was all our propagation.

我们的手牢牢地握着,

手心里冒出黏黏的汗,

我们的视线交缠,

拧成双股线穿入我们的眼;

两手交接是我们当时

唯一途径使我们融为一体,

眼中倩影是我们

所有的产生出来的成绩。

久别重逢,相见转觉不能交一语。季淑说:“华,你好像瘦了一些。”当然,怎能不瘦?她也显得憔悴。我们所谈的第一桩事是商定婚期,暑假内是不可能,因为在八月底我要回到南京去授课,遂决定在寒假里结婚。这时候有人向香山慈幼院的院长打小报告:“程季淑不久要结婚了,下半年的聘书最好不要发给她。”季淑不欲在家里等候半年,她需要一个落脚处。她的一位朋友孙亦云女士任公立第三十六小学校长,学校在北新桥附近府学胡同,承她同情,约请季淑去做半年的教师。

我到香山去接季淑搬运行李进城是一件难忘的事。一清早我雇了一辆汽车,车身高高地用曲铁棍摇半天才能发动引擎的那样的汽车,出城直奔西山,一路上汽车喇叭呜呜叫。到达之后她的行李早已预备好,一只箱子放进车内,一个相当庞大的铺盖卷只好用绳子系在车后。我们要利用这机会游览香山。季淑引路,她非常矫健,身轻似燕,我跟在后面十分吃力,过了双清别墅已经气喘如牛,到了半山亭便汗流浃背了。季淑把她撑着的一把玫瑰紫色的洋伞让给我,也无济于事。后来找到一处阴凉的石头,我们坐了下来。正喘息间,一个卖烂酸梨的乡下人担着挑子走了过来,里面还剩有七八只梨,我们便买了来吃。在口燥舌干的时候,烂酸梨有如甘露。抬头看,有小径盘旋通往山巅,据说有十八盘,山巅传说是清高宗重阳登高的所在,旧名为重阳亭,实际上并没有亭子,如今俗名为“鬼见愁”。季淑问我有无兴趣登高一望,我说鬼见犹愁,我们不去也罢。她是去过很多次的。

我们在西山饭店用膳之后,时间还多,索性尽一日之欢,顺道前往玉泉山。玉泉山是金、元、明、清历代帝王的行宫御苑,乾隆写过一篇《玉泉山记》,据说这里的水质优美饮之可以长寿,赐名为“天下第一泉”。如今宫殿多已倾圮,沦为废墟,唯因其已荒废,掩去了它的富丽堂皇的俗气,较颐和园要高雅得多。我们一进园门就被一群穷孩子包围,争着要做向导,其实我们不需向导,但是孩子们嚷嚷着说:“你们要喝泉水,我有干净杯子;你们要登玉峰塔,我给你们领取钥匙……”无可奈何,拣了一个老实相的小孩子。他真亮出一只杯子,在那细石流沙绿藻紫荇历历可数的湖边喷泉处舀了一杯泉水,我们共饮一杯,十分清冽。随后我们就去登玉峰塔,塔在山顶,七层九丈九尺,盘旋拾级而上,嘱咐小孩在下面静候。我们到达顶层,就拂拂阶上的尘土,坐下乘凉,真是一个好去处。好像不大的工夫,那孩子通通通地蹿上来了,我问他为什么要上来,他说他等了好久好久不见人下来,所以上来看看。于是我们就拾级而下,我对季淑说:“你不记得我们描过的红模子么?‘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人世几千年。’塔上面和塔下面时间过得快慢原不相同。”相与大笑。回到城里,我送季淑到黄淑贞家,把行李卸下我就走了,以后我们几次晤见是在三十六小学。

暑假很快地过去,我到南京去授课。在东南大学校门正对面有一条小巷,蓁巷,门牌四号是过探先教授新建的一栋平房,招租。一栋房分三个单位,各有四间。房子不肯分租,我便把整栋房子租了下来,一年为期。我自占中间一所,右边一所分给余上沅陈衡粹夫妇,左边一所分给张景钺崔芝兰夫妇,三家均摊房租,三家都是前后准备新婚。我搬进去的第一天,真是家徒四壁,上沅和我天天四处奔走购置家具等物。寝室墙刷粉红色,书房淡蓝色。有些东西还需要设计定制。足足忙了几个月,我写信给季淑:“新房布置一切俱全,只欠新娘。”房子有一大缺点,寝室后边是一大片稻田,施肥的时候必须把窗紧闭。生怕这一点新娘子感到不满。

南京冬天也相当冷,屋里没有取暖的设备。季淑用蓝色毛绳线给我织了一条内裤,由邮寄来。一排四颗黑扣子,上面的图案是双喜字。我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一直穿了几十年。这半年季淑很忙,一面教书一面筹备妆奁,利用她六年来的积蓄置办了四大楠木箱的衣物,没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忙。

我们结婚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行礼的地点是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这是我们请出媒人正式往返商决的。婚前还要过礼,亦曰放定,言明一切从简,那两只大呆鹅也免了,甚至许多人所期望的干果饼饵之类也没有预备。只有一具玉如意,装在玻璃匣里。还有两匣首饰,由媒人送到女家。如意是代表什么,我不知道,有人说像灵芝,取其吉祥之意,有人则说得很难听。这具如意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平常高高地放在上房条案上的中央,左金钟,右玉磬,永远没人碰的。有了喜庆大事,才拿出来使用,用毕送还原处。以我所知,在我这回订婚以后还没有使用过一次。新娘子服装照例由男家准备,我母亲早已胸有成算,不准我开口。母亲带着我大姐到瑞蚨祥选购两身衣料,一身上衣与裙是粉红色的缎子,行婚礼时穿,一身上衣是蓝缎,裙子是红缎,第二天回门穿。都是全身定制绣花。母亲说若是没有一条红裙子便不能成为一个新娘子。她又说冬天冷,上衣非皮毛不可,于是又选了两块小白狐。衣服的尺寸由女家开了送来,我母亲一看大惊:“一定写错了,腰身这样小,怎穿得上!”托人再问,回话说没错,我心中暗暗好笑,我早知道没错。棉被由我大姐负责缝制,她选了两块被面,一床洋妃色,一床水绿色,最妙的是她在被的四角缝进了干枣、花生、桂圆、栗子四色干果,我在睡觉的时候硌了我的肩膀,季淑告诉我这是取吉利,“早生贵子”之意。季淑不知道我们备了枕头,她也预备了一对,枕套是白缎子的,自己绣了红玫瑰花在角上,鲜艳无比,我舍不得用,留到如今。她又制了一个金质的项链,坠着一个心形的小盒。刻着我们两个的名字。这时候我家住在大取灯胡同一号,新房设在上屋西套间,因为不久要到南京去,所以没有什么布置,只是换了新的窗幔,买了一张新式的大床。

结婚那天,晴而冷。证婚人由我父亲出面请了贺履之(良朴)先生担任,他是我父亲的一个酒会的朋友,年高有德,而且是山水画家,当时一位名士。本来熊希龄先生曾对季淑自告奋勇愿为证婚,我们想想还是没有劳驾。张心一张禹九两位同学是男傧相,季淑的美专同学孪生的冯棠冯棣是女傧相。两位介绍人,只记得其一姓翁。主婚人是我父亲和季淑的四叔梓琴先生。

婚礼订在下午四时举行,客人差不多到齐了,新娘不见踪影。原来娶亲的马车到了女家,照例把红封从门缝塞进去之后,里面传话出来要递红帖:“没有红帖怎行?我们知道你是谁。”事先我要求亲迎,未被接纳,实不知应备红帖。僵持了半天,随车的人员经我父亲电话中指示临时补办。到荣宝斋买了一份红帖请人代书,总算过了关。可是彩车到达欧美同学会的时候暮霭渐深。这是意外事,也是意中事。

我立在阶上看见季淑从二门口由俩人扶着缓缓地沿着旁边的游廊走进礼堂,后面两个小女孩牵纱。张禹九用胳膊肘轻轻触我说:“实秋,嘿嘿,娇小玲珑。”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吟唱着彭士(Robert Burns)的几行诗:

She is a winsome wee thing,

She is a handsome wee thing,

She is a loesome wee thing,

This sweet wee wife o'mine.

她是一个媚人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

我这亲爱的小娇妻。

事实上凡是新娘没有不美的。萨克令(Sir John Suckling)的一首《婚礼曲》(A Ballad upon a wedding)就有几节很好的捕写:

The maid and thereby hangs a tale;

For such a maid no Whitsun ale

Could ever yet produce;

No grape,that's kindly ripe,could be

So round,So plump,so soft as she,

Nor half so full of juice.

Her finger was so small the ring

Would not stay on,which they did bring;

It was too wide a peck;

And to say truth(for out it must),

It looked like the great collar(just)

About our young colt's neck.

Her feet beneath her petticoat,

Like little mice stole in and out,

As if they feared the light;

But oh,she dances such a way,

No sun upon an Easter day

Is half so fine a sight!

Her cheeks so rare a white was on,

No daisy makes comparison

(Who sees them is undone),

For streaks of red were mingled there,

Such as are on a Katherne pear

(The side that's next the sun).

Her lips were red,and one was thin

Compared to that was next her chin

(Some bee had stung it newly);

But,Dick,her eyes so guard her face

I durst no more upon them gaze

Than on the sun in July.

Her mouth so small,when she does speak,

Thou'dst swear her teeth her words did break,

That they might passage get;

But she so handled still the matter,

They came as good as ours or better,

And are not spent a whit.

讲到新娘(说来话长),

像她那样的姑娘,

圣灵降临的庆祝会里尚未见过:

没有树熟的葡萄像她那样红润,

那样圆,那样丰满,那样细嫩,

汁浆有一半那样的多。

她的手指又细又小,

戒指戴上去就要溜掉,

因为太松了一点:

老实说(非说不可)

恰似小驹的颈上套着

一只大的项圈。

她裙下露出两只脚。

老鼠似的出出进进地跑,

像是怕外面的光亮;

但是她的舞步翩翩,

太阳在复活节的那一天

也没有那样美的景象。

她的两颊白得出奇,

没有雏菊能和她相比;

令人一见魂儿飞上天了;

因为那白里还带着红色,

活像是枝头的小梨一个,

朝着太阳的那一边。

她的唇是红的;一片很薄,

挨近下巴的那片就厚得多

(必是才被蜜蜂螫伤);

但是,狄克,她的两眼保护着脸

我不敢多看一眼,

有如对着七月的太阳。

她的嘴好小,说起话来,

她的牙齿要把字儿咬碎,

以便从嘴里挤送出去;

但是她处理得很得法,

谈吐不比我们差,

而且一点也不吃力。

季淑那天头上戴着茉莉花冠。脚上穿的一双高跟鞋,为配合礼服,是粉红色缎子做的,上面缝了一圈的亮片,走起路来一闪一闪。因戒指太松而把戒指丢掉的不是她,是我,我不知在什么时候把戒指甩掉了。她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

证婚人说了些什么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现在一个字也不记得。我只记得赞礼的人喊了一声礼成,大家纷纷涌向东厢入席就餐。少不了有人向我们敬酒,我根本没有把那小小酒杯放在眼里。黄淑贞突然用饭碗斟满了酒,严肃地说:“季淑,你以后若是还认我做朋友,请尽此碗。”季淑一声不响端起碗来汩汩地喝了下去,大家都吃一惊。

回到家中还要行家礼,这是预定的节目。好容易等到客人散尽,两把太师椅摆在堂屋正中,地上铺了红毡子,请父母就座,我和季淑双双跪下磕头,然后闹哄到午夜,父母发话:“现在不早了,大家睡去吧。”

罗赛蒂(D.G.Rossetti)有一首诗《新婚之夜》(The NuptialNight),他说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懒洋洋地酣睡在他身旁,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疑心是在做梦。梦也好,不是梦也好,天刚刚亮,季淑骨碌爬了起来,梳洗毕换了一身新装,蓝袄红裙,红缎绣花高跟鞋,在穿衣镜前面照了又照,侧面照,转身照。等父母起来她就送过去两盏新沏的盖碗茶。这是新媳妇伺候公婆的第一幕。早餐罢,全家人聚在上房,季淑启开她的箱子把礼物一包一包地取出来,按长幼顺序每人一包,这叫做开箱礼,又叫做见面礼,无非是一些帽鞋日用之物,但是季淑选购甚精,使得家人皆大欢喜。我袖手旁观,说道:“哎呀!还缺一份!——我的呢?”惹得哄堂大笑。

次一节目是我陪季淑“回门”。进门第一桩事是拜祖先的牌位,一个楠木龛里供着一排排的程氏祖先之神位多到不可计数,可见绩溪程氏确是一大望族,我们纳头便拜,行最敬礼。好像旁边还有人念念有词,说到三姑娘三姑爷什么什么的,我当时感觉我很光荣地成了程家的女婿。拜完祖先之后便是拜见家中的长辈,季淑的继祖母尚在,其次便是我的岳母,叔父辈则有四叔,七叔(荫庭先生),九叔(荫轩先生),八叔已去世。婶婶则四婶就有两位,然后六婶、七婶、八婶、九婶。我们依次叩首,我只觉得站起来跪下去忙了一大阵。平辈相见,相互鞠躬。随后便是盛筵款待,我很奇怪季淑不在席上,不知她躲在哪里,原来是筵席以男性为限。谈话间我才知道,已去世的六叔还曾留学俄国,编过一部《俄华字典》刊于哈尔滨。

第三天,季淑病倒,腹泻。我现在知道那是由于生活过度紧张,睡了两天她就好了。

过了十几天,时局起了变化,国民革命军北伐逐步迫近南京。母亲关心我们,要我们暂且观望不要急急南下。父亲更关心我们,把我叫到书房私下对我说:“你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了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误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慧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父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商之于季淑,她遇大事永远有决断,立刻启程。父亲嘱咐,兵荒马乱的时候,季淑必须卸下她的鲜艳的服装,越朴素越好。她改着黑哔叽裙黑皮鞋,上身驼绒袄之外罩上一件粗布褂。我记得清清楚楚,布褂左下角有很大的一个缝在外面的衣袋,好别致。我们搭的是津浦路二等卧车(头等车被军阀们包用了),二等车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季淑分得一个上铺。车行两天一夜,白天我们就在饭车上和过路的地方一起谈天,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醒来我就过去看看她。她的下铺是一位中年妇人,事后知道她是中国银行司库吴某的太太,她第二天和季淑攀谈:

“你们是新结婚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位先生,一夜的工夫他跑过来看你有十多趟。”这位吴太太心肠好,我们渡江到下关,她知道我们没有人接,便自动表示她有马车送我们进城。我们搭了她的车直抵蓁巷。

这时候南京市面已经有些不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我们在蓁巷一共住了五天,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出去。渐渐地听到遥远的炮声。我的朋友李辉光罗清生来,他们都是单身汉,劝我偕眷到上海暂避。罗清生和一家马车行的老板有旧,特意为我雇来马车,我们便邀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可怜我煞费苦心经营的新居从此离去,当时天真的想法是政治不会过分影响到学校,不久还可以回来,所以行李等物就承洪范五先生的帮忙寄存在图书馆地下室。马车走了不远就有两名大兵持枪吓阻,要搭车到下关,他们不由分说跳上了车旁的踏脚板,一边一个像是我们的卫兵,一路无阻直达江滨。到上海的火车已断,我们搭上了太古的轮船,奇怪的是头等客房只有我们两对。悠哉游哉倒真像是蜜月中的旅行。

我们在上海三年的生活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季淑的大姑住在上海(大姑父汪运斋先生),她的二女婿程培轩一家返徽省亲,空出的海防路住所借给我们暂住了半个月。这是我们婚后初次尝到安定畅快的生活。随后我们就租了爱文义路众福里的一栋房子,那是典型的上海式标准的一楼一底的房,比贫民窑要算是略胜一筹,因为有电灯自来水的设备而且门窗户壁俱全。关于这样的房子我写过一篇小文《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其中有这样几段: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五分厚的一垛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因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地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总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门。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门环敲得啪啪响的时候,声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播送得到。一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有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君子远庖厨,住一楼一底的人简直没有法子上跻于君子之伦。厨房里杀鸡。无论躲在哪一墙角都可以听见鸡叫(当然这是极不常有之事),厨房里烹鱼,我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升火,就可以看见一朵一朵乌云在眼前飞过。自家的厨房既没法可以远,隔着半垛墙的人家的庖厨离我还是差不多的近……

厨房之上,楼房之后,有所谓亭子间者,住在里面真可说是冬冷而夏热,厨房烧柴的时候,一缕缕的青烟从地板缝中冉冉上升。亭子间上面又有所谓晒台者,名义是为晾晒衣服之用,实际常是人们乘凉、打牌、开放留声机的地方,还有人在晒台上另搭一间小屋堆置杂物。别看一楼一底,其中有不少曲折。

这一段话虽然不免揶揄,但是我们并无埋怨之意。我们虽然僦居穷巷,住在里面却是很幸福的。季淑和我同意,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适,无论那个家是多么简陋、多么寒伧。这个时候我在《时事新报》编一个副刊《青光》,这是由于张禹九的推荐临时的职业,每天夜晚上班发稿。事毕立刻回家,从后门进来匆匆登楼,季淑总是靠在床上看书等着我。

“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一步跨上两级楼梯?”她有一次问我。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你的通通响的脚步声,我数着那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相符。”

我的确是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我的房屋。我根本不想离开我的房屋。吾爱吾庐。

我们在爱文义路住定之后,暑期中,我的妹妹亚紫和她的好友龚业雅女士于女师大毕业后到上海来,就下榻于我们的寓处。下榻是夸张语,根本无榻可下,我和季淑睡在床上,亚紫业雅睡在床前地板上。四个年轻人无拘无束地狂欢了好多天,季淑曲尽主妇之道。由于业雅的堂兄业光的引介,我和亚紫业雅都进了国立暨南大学服务。亚紫和业雅不久搬到学校的宿舍。随后我母亲返回杭州娘家去小住,路过上海也在我们寓所盘桓了几天。头一天季淑自己下厨房,她以前从没有过烹饪的经验,我有一点经验但亦不高明,我们俩人商量着作弄出来四个菜,但是季淑煮米放多了水变成了粥,急得哭了一场。母亲大笑说:“喝粥也很好。”这一次失败给季淑的刺激很大。她说:“这是我受窘的一次。毕生不能忘。”以后她对烹饪就很悉心研究。

怀孕期间各人的反应不同。季淑于婚后三四个月即开始感觉恶心呕吐,想吃酸东西,这样一直闹到分娩那一天才止。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日(阴历十一月初八)我们的大女儿文茜生。预先约好的产科张湘纹临时迟迟不来,只遣护士照料,以致未能善尽保护孕妇的责任,使得季淑产后将近三个月才完全复原。她本想能找得一份工作,但是孩子的来临粉碎了一切的计划。她热爱孩子,无法分身去谋职业,亦无法分神去寻娱乐。四年之间四次生产,她把全部时间与精力奉献给了孩子。

第二年我们迁居到赫德路安庆坊,是二楼二底房,宽绰了一倍,但是临街往来的电车之唏哩哗啦叮叮当当从黎明开始一直到深夜。地都被震动,床也被震动。可是久之也习惯了。我的内弟道宽这一年去世,弟妇士馨也相继而殁,我便和季淑商量把我的岳母接到上海来奉养。于是我们搭船回到北京回家小住,然后接了我的岳母南下。在这房子里季淑生下第二个女儿(三岁时夭折,瘗于青岛公墓)。季淑的身体本弱,据我的岳母告诉我,庚子之乱,她们一家逃避下乡,生活艰苦,季淑生于辛丑年二月,先天不足,所以自小羸弱。季淑连生两胎,体力消耗太大,对于孕妇保健的知识我们几等于零,所以她就吃亏太多,我事后悔恨无及。幸亏有她的母亲和她相伴,她在精神上得到平安,因为她不再挂念她的老母。我看见季淑心情宁静,我亦得到无上的安慰。

这一年我父亲游杭州,路过上海也来住了几天。季淑知道我父亲的日常生活的习惯和饮食的偏好,侍候唯恐不周。他洗脸要用大盆,直径要在二尺以上,季淑就真物色到那样大的洋瓷盆。他喝茶要用盖碗,水要滚,茶叶要好,泡的时间要不长不短,要守候着在正合宜的时候捧献上去,这一点季淑也做到了,我父亲说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只有季淑泡的茶可以喝。父亲喜欢冷饮,季淑自己制做各种各样的饮料,她认为酸梅汤只有北京信远斋的出品才够标准。早点巷口的生煎包子就可以了,她有时还要到五芳斋去买汤包。每餐菜肴,她尽其所能地去调配,自更不在话下。亚紫业雅也常在一起陪伴,是我们家里最热闹的一段时期。父亲临走,对季淑着实夸奖了一番,说她带着两个孩子操持家务确是不易。

第三年我们搬到爱多亚路一〇一四弄,是一栋三楼的房子,虽然也是弄堂房子,但有了阳台、壁炉、浴室、卫生设备等等。一九三〇年四月十六日(阴历三月十八)在这里季淑生下第三胎,我们唯一的儿子文骐。照顾三个孩子,很不简单,单是孩子的服装就大费周章。季淑买了一架胜家缝纫机,自己做缝纫,连孩子的大衣也是自己做。她在百忙中没有忘记修饰她自己。她把头发剪了,不再有梳头的麻烦,额前留着刘海,所谓bovish bob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旗袍短到膝盖,高领短袖。她自己的衣服也是大部分自己做,找裁缝匠反倒不如意。我喜欢看她剪裁,有时候比较质地好的材料铺在桌上,左量右量,画线再画线,拿着剪刀迟迟不敢下手,我就在一旁拍着巴掌唱起儿歌:“功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功夫用得浅,薄布不能剪!”她把我推开:“去你的!”然后她就咔吱咔吱地剪起来了。她很快地把衣服做好,穿起来给我看,要我批评。除下由衷的赞美之外还能说什么?

我在光华中国公学两处兼课,真茹、徐家汇、吴淞是一个大三角,每天要坐电车、野鸡汽车、四等火车赶三处地方,整天奔波,所以每天黎明即起,厨工马兴义给我预备极丰盛的一顿早点,季淑不放心,她起来监督,陪我坐着用点,要我吃得饱饱的,然后伴我走到巷口看我搭上电车才肯回去。这一年我母亲带着五弟到杭州去路过上海在我们家住了些日子。

我们右邻是罗努生张舜琴夫妇,左邻是一本地商人。再过去是我的妹妹亚紫和妹夫时昭涵,再过去是同学孟宪民一家,前弄有时昭静和夏彦儒夫妇,丁西林独居一栋。所以巷里熟人不少。努生一家最不安宁,夫妻勃谿,时常动武,午夜爆发,张舜琴屡次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诉苦。家务事外人无从置喙,结果是季淑送她回去。我们当时不懂,既成夫妻何以会反目,何以会争吵,何以会仳离。季淑常天真地问我:“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有一天中秋前后徐志摩匆匆地跑来,对我附耳说:“胡大哥请吃花酒,要我邀你去捧捧场。你能不能去,先去和尊夫人商量一下,若不准你去就算了。”我问要不要去约努生,他说:“我可不敢,河东狮子吼,要天翻地覆,惹不起。”我上楼去告诉季淑,她笑嘻嘻地一口答应:“你去嘛,见识见识。喂,什么时候回来?”“当然是吃完饭就回来。”胡先生平素应酬未能免俗,也偶尔叫条子侑酒,照例到了节期要去请一桌酒席。那位姑娘的名字是“抱月”,志摩说大概我们胡大哥喜欢那个月字是古月之月,否则想不出为什么相与了这位姑娘。我记得同席的还有唐腴庐和陆仲安,都是个中老手。入席之后照例每人要写条子招自己平素相好的姑娘来陪酒。我大窘,胡先生说:“由主人代约一位吧。”约来了一位坐在我身后,什么模样,什么名字,一点也记不得了。饭后还有牌局,我就赶快告辞。季淑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她:买笑是痛苦的经验,因为侮辱女性,亦即是侮辱人性,亦即是侮辱自己。男女之事若没有真的情感在内,是丑恶的。这是我在上海三年唯一的一次经验,以后也没再有过。

由于杨金甫的邀请,我到青岛去教书。这是一九三〇年夏天的事。我们乘船直赴青岛,先去参观环境,闻一多偕行。我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两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季淑尤其爱这地方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与上海相比不啻霄壤。我们随即乘火车返回北平度过一个暑假,我的岳母回到程家。

在青岛鱼山路四号我们租到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下四间。这地点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季淑兴致很高,她穿上了泳装,和我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她和我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有时候我们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凉。海滨公园也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在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水族馆。第一公园有老虎和其他的兽栏,到了春季樱花盛开可真是蔚为大观,季淑叹为奇景,一去辄留连不忍走。后来她说美国西雅图或美京华盛顿的樱花品种不同,虽然也颇可观,但究比青岛逊色。我有同感。

我为学校图书馆购书赴沪一行,顺便给季淑买了一件黑绒镶红边的背心,可以穿在旗袍外面,她很喜欢,尤其是因为可以和她的一双黑漆皮镶红边的高跟鞋相配合。季淑在这时候较前丰腴,容颜焕发,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我的朋友们很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金甫屡次善意劝我,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人到外面海阔天空地跑跑,换换空气。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如果需要的话,整日价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

父亲慕青岛名胜,来看我们住了十二天。我们天天出去游玩。有一天季淑到大雅沟的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父亲大为击赏。肥城桃、莱阳梨、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我们放量大嚼,而德人开的弗劳塞饭店的牛排与生啤酒尤为令人满意。张道藩从贵州带来的茅台酒,也成了我们孝敬父亲的无上佳品。有一晚父亲和我关起门来私谈,他把我们家的历史从我祖父起原原本本地讲述给我听,都是我从前没有听到过的,他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最后他提出两点叮嘱,他说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们能有机会在北平做事,大家住在一起,再就是关于他将来的身后之事。我当天夜晚把这些话告诉了季淑,她说:“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第二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号居住。是新造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前院亦尚宽敞。房东王德溥先生,本地人,具有山东人特有的忠厚朴实的性格,房东房客之间相处甚得。我们要求他在院里栽几棵树,他唯唯否否,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率领着他的儿子押送两大车的树秧来了。六棵樱花,四棵苹果,两棵西府海棠,把小院种得满满的。树秧很大,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少,可惜等不到成熟就被邻居的恶童偷尽。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

我们住定之后就设法接我的岳母来住,结果由季淑的一位表弟刘春霖护送到青岛。这样我们才安心。季淑身体素弱,第四度怀孕使她狼狈不堪,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阴历二月二日)生文蔷,由她的女高师同学王绪贞接生,得到特别小心照护,我们终身感激她。分娩之后不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猩红热,第二女不幸夭折。做母亲的尤为伤心。入葬的那一天,她尚不能出门,于冰霰霏霏之中,我看着把一具小棺埋在第一公墓。

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我的莎士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易接受这一份工作。她怕我过劳,一年只许我译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事实上用了我三十多年的工夫!我除了译莎氏之外,还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我们的家座上客常满,常来的客如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都常在我们家便饭,学生们常来的有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韩朋等等。张罗茶饭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我从北平订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在青岛恐怕是独一的设备。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日烤肉待客皆大欢喜。我的母亲带着四弟治明也来过一次,治明特别欣赏季淑烹制的红烧牛尾。后来他生了一场匍行疹,病中得到季淑的悉心调护,痊愈始去。

胡适之先生早就有意约我到北京大学去教书,几经磋商,遂于一九三四年七月结束了我们的四年青岛之旅。临去时房屋租约未满,尚有三个月的期间,季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争执甚久,我在旁呵呵大笑,“此君子国也!”房东拗不过去,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我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事扫除。

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一号的新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自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母兴奋得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新,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们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

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们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以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及北平所特有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地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地奔走,她的眼窝下面不时地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

垂花门外有一棵梨树,是房客栽的,多年生长已经扑到房檐上面,把整个院子遮盖了一半,结实累累,蔚为壮观。不知道母亲听了什么人饶舌,说梨与离同音,不祥,于是下令砍伐。季淑不敢抗,眼睁睁地看着工人把树砍倒,心中为之不怿者累日。后来我劝她在原处改植别的不犯忌讳的花木,亦可略补遗憾。她立即到隆福寺街花厂选购了四棵西府海棠,因为她在青岛就有此偏爱。这四株娇艳的花木果然如所预期很快地长大成形,翌年即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生气盎然。同时她又买了四棵紫丁香,种在西院我的书房与卧室之间,紫丁香长得更猛,一两年间妨碍人行,非修剪不可,丁香开时香气四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前院檐下原有两畦芍药奄奄一息,季淑为之翻土施肥,冬日覆以积雪,来春新芽茁发。我的书房檐下多阴,她种了一池玉簪,抽蕊无数。

我们一家三代,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是相当大的一个家庭。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每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我便拉着文蔷到里院去,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文蔷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不拉着她便根本迈不过垂花门的一尺高的门槛。文茜、文骐都跟在我的身后。文蔷还另有任务,每天把报纸送给她的祖父,祖父接过报纸总是喊她两声:“小肥猪!小肥猪!”因为她小时候很胖。季淑每天早晨要负责沏盖碗茶,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太早太晚都不成。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宵夜,有时候要拖到很晚,我便躺在床上看书等她。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虽有厨工专理其事,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亦大费周章。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所谓家庭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苴。缝缝连连的事,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对外的采办或交涉,当然也是能者多劳。最难堪的是于辛劳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怨怼,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扰及贪睡者的清眠,招致很大的不快。有人愤愤难平,季淑反倒夷然处之,她爱说的一句话是:“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

家事全由季淑处理,上下翕然,我遂安心做我的工作,教书之余就是翻译写稿。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我送茶一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推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赶快继续工作。”然后她就抽身跑了。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背影。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她就一声不响地翘起她的大拇指。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莎士比亚的几部名剧里的故事,她都相当熟悉。有几部莎士比亚的电影片上演,我很希望她陪我去看,但是她分不开身,她总是遗憾地叫我独自去看。

季淑有一个见解,她以为要小孩子走上喜爱读书的路,最好是尽早给孩子每人置备一个书桌。所以孩子们开始认字,就给他设备一份桌椅。木器店里没有给小孩用的书桌,除非定制,她就买普通尺寸的成品,每人一份,放在寝室里挤得满满的。这一项开支绝不可省。她告诉孩子哪一个抽屉放书哪一个抽屉放纸笔。有了适当的环境之后,不久孩子养成了习惯,而且到了念书的时候自然地各就各位。孩子们由小学至大学,从来没有任何挫折,主要的是小时候养成良好习惯。季淑做了好几年的小学教师,她的教学经验在家里发生宏大的影响。可见小学教师应是最可敬的职业之一。

我们的男孩子仅有一个,季淑嫌单薄一些,最好有两男两女,一九三五年冬。她怀有五个月的孕,一日扭身开灯,受伤流产。送往妇婴医院,她为节省住进二等病房,夜间失血过多,而护士置若罔闻,我晨间赶去探视,已奄奄一息,医生开始惊慌,急救输血,改进头等病房并请特别护士。白天由我的岳母照料,夜晚由我陪伴,按照医院规定男客是不准在病房夜晚逗留的。一个星期之后才脱险。临去时那一些不负责任的护士还奚落她说:“我们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娇太太!”从此我们就实行生育节制。

我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于国事不能不问。所以我办了一个周刊,以鼓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朋友们如谢冰心、李长之等等都常写稿给我,周作人也写过稿子。因此我对于各方面的人物常有广泛的接触。季淑看见来访的客人鱼龙混杂就为我担心。她偶尔隔着窗子窥探出入的来客,事后问我:“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这使我提高了警觉。果然,就有某些方面的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凡属舆论,都是一些待价而沽的东西。我当即予以拒绝,季淑知道此事之后完全支持我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我隐隐然看到她的祖父之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再度发扬。

日寇侵略日益加紧,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蒋介石与汪兆铭联名召开庐山会议,我应邀参加,事实上没有什么商议,只是宣告国家的政策。我没有等会议结束即兼程北返,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二十八日北平陷落。我和季淑商议,时势如此,决定我先只身逃离北平。我当即写下了遗嘱。戍火连天,割离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然而我毕竟这样做了。等到平津火车一通,我立即登上第一班车,短短一段路由清早走暮夜才到达天津。临别时季淑没有一点儿女态,她很勇敢地送我到家门口,互道珍重,相对黯然。“与子之别,思心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