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风吹开了木窗,清冷的月光登时洒了满屋。
少年赤裸上身坐在床上,双腿掩在厚厚的棉被下,苍白瘦削的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
一个身披灰袍,生着巨大鹰钩鼻的老人立在床前,从袖口摸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小刀,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笑。
“呵呵,你们都想好了?”老人环顾四周。门边立着一对中年夫妇,三个半大的孩子正瞪着惊惧的双目往他们怀里钻。
中年男人冷着脸点了点头,道:“那你说好的可作数?”
“作数!”
“那么现在……请您下手吧!”少年仰起头,目光清澈温柔。
闻之,妇人立刻捂住了孩子们的眼睛,转身躲在了门后。
老人幽幽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小刀,倏地向少年左眼剜去,登时血液喷涌,一团颤颤巍巍的眼球已到了他的手中。
少年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呻吟,额上滑下大颗汗珠,但嘴角依旧带着平静的笑容。
2
深秋,天色晦暗,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鬼医那家伙动作还真快,又没影了。”沈凉气喘吁吁卸下木箱,盯着手中的灵盘,“咱们这是跟到哪来了?”
“枢州。”
“那岂不是大陆的最北边了。”沈凉抹了抹额头的汗,“看来应该能赶上永夜的降临。”
“是啊,闯冥宫的也就是我们这样的疯子了吧,若是有去无回,不知道还能否与娘子再见……”猫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息。
沈凉一把将猫揽在怀中,笑嘻嘻道:“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呢……不如我们去喝一杯暖和暖和?男人嘛,不要总是婆婆妈妈的!”
猫翻了个白眼,还未反驳已被他拽进了官道边一家小酒馆里。
木门一推开,寒风便一股脑灌进温暖的屋子里,引得所有人都望向了门口,同时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只见一个男人披头散发,肩上趴着一只大猫,身上单薄的长衫早已被树枝和利石刮得破烂不堪,在风中凌乱翻飞。
“呼哈,真暖和啊!”沈凉惬意地眯起眼大摇大摆走进了酒馆。
“哪来的叫花子?滚出去!”店小二率先冲出,一把拦住了他,“真稀奇,还没到年关就来讨饭的了?”
沈凉瞥了店小二一眼,径自向前走去,肩膀微斜轻轻一擦竟将他撞出了几丈外。
“这功夫了不得,怕不是丐帮的吧……”食客间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
“混账!你,你给我站住!”店小二挣扎着站起,又向着沈凉的背后抓去。
“小黑子,休要无礼!”这时,掌柜缓缓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给我来坛酒,再来一桌好菜,要你们这里最好的!”沈凉直勾勾瞪着掌柜,伸手在桌子上排出了三块金子。
掌柜心中一惊,佯装平静地颠了颠金块,转身对着刚爬起身的店小二道:“小黑子,带爷去包房,好生伺候着!”
不多时,沈凉和猫被安顿在了酒馆二楼最豪华的包房里。一进门,两个粉雕玉琢的美人端着酒壶对他们笑得花枝乱颤。桌上已摆满了美味佳肴,宽大的椅子上铺着天鹅绒垫子,屏风后还有一张床铺,坠着金粉色的纱幔。
“这才像话嘛!”沈凉倒在椅子上,抓起美人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
“你最好莫要太大意。”猫在他耳边悄声道。
“你呀!”沈凉用筷子插起一块冒着热气的叉烧猛地塞入了猫口中,又冲着美人摇晃起了空荡荡的酒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酒意正酣,突然,只听“砰”一声,包房的门被猛地踹开。顷刻间,一干黑衣汉子闯进屋,迅速包围了沈凉的桌子。
“你,你们是什么人?”沈凉的酒醒了大半,手在腰下握紧了剑柄。
“钟离月!老子可算找到你了!”一个身着黑底绣金袍的捕头拔刀指向了沈凉。
“钟离月?”沈凉摊在椅子上,用力拧了拧额头。
“不错。阁下就是官府通缉的大盗钟离月吧。”酒馆掌柜越过包围,悄然踱步进了包房,“你恶贯满盈,烧杀掠夺,拿了脏钱来这里充大爷。我早就疑心一个叫花子竟有带皇印的金子,于是报了官……”
“我……”沈凉气得将牙咬得咯咯响。
猫倏地从他肩头跃至桌上,心平气和道:“在座各位可能有什么误会,我们是江湖上行走的大夫,风餐露宿,不修边幅。不瞒您说,他正是神医沈凉,这金子是为当今圣上医病受的赏赐。”
“猫还能说话哩?依我看是你这骗子用的腹语吧!”捕头瞪大眼睛直指沈凉,“神医?沈什么……有人听过吗?”
周围人都一脸疑惑,纷纷摇头。
捕头啐了一口,吼道:“拿下!”
3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连爷的名号都没听过?”
沈凉猛地踢翻了桌子,抽出剑向门口冲去。烛台被扣倒在地,屋子里登时一片漆黑。黑衣人踩着破碎的碗碟与黏滑的菜汤一拥而上。
顷刻间,狭小的包房内闪起了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眼看明晃晃的大刀就要将他们擒住,突然自屋顶传来一声低吟:“抓住它往上爬……”
只见天花板裂开了一条缝,漏入了几缕月光,同时一条麻绳倏地从上荡了下来。沈凉见已走投无路,便按那耳语所言抓住绳子迅速向上爬去。黑衣人的大刀嗖嗖从他脚下砍过,有人已经拽住了麻绳。
“抓住我!”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花板的裂缝越来越大,竟从中伸出了半个臂膀。沈凉咬咬牙抓住了那只垂下的布满伤痕的大手,只觉得一股劲力自手心传来,身体轻易撞碎了天花板被拉到了外面。
“兄弟,内力强劲哟!”沈凉禁不住赞叹。
房顶上,身着夜行服的男人缓缓收回了手,借着月光只能依稀看清他面部突出的棱角。
“跟上我……”男人俯下身招呼着。
沈凉透过脚下的大洞望了一眼蜂拥而出的黑衣人,只得抱紧猫跟随他的身影跃入院外迂回的胡同中,消失在了夜色里。
经过一幢荒凉的老宅,男人突然停住脚步,攀上一口漆黑的深井,随即纵身一跃。
只听远方传来一阵混乱的马蹄声,依稀能看到连绵的火光。沈凉心一横,也跟着跳了下去。身体迅速坠落,最后竟落在一块柔软的稻草堆上,毫发无损。
“这里是……”
“嘘……”男人眨了下眼,用食指挡在了唇边。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马蹄声终于远去。两人一猫便沿着井壁悬挂的麻绳爬出了旱井。
“多谢兄弟搭救,其实我真的不是什么钟离月,那些金子本就是我赚来的……”沈凉苦笑着。
“我信。”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沈凉刚要感激地握住他的手,突然又听他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就是钟离月!”
月光投射在他脸上,棱角分明,高鼻深目,若不是头发梳得整齐,竟和沈凉有七分相似。
“你这混账!”
沈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突然转换方向冲着他的脸挥去。一记重拳狠狠打在右脸上,他却纹丝不动,依旧低垂着眼眸,双唇紧紧抿着。
“算了,至少这家伙没有眼睁睁看着我们被当成他的替罪羊。”猫劝道。
“哼……以后那些坏事就不要再做了,被官府抓到就惨了!”沈凉转身离去。
“沈,沈神医……请留步!”
低沉颤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沈凉回过头,只见清冷的月光下钟离月正垂头向他们走来,攥紧的拳头上筋脉突兀。
“你还要干什么?”
“请您跟我去个地方,去偷……一个人!”
“偷人?!”沈凉和猫异口同声惊叫道。
“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沈凉抓乱了头发,破口大骂,“我们很忙的,要去冥宫救妖怪,没时间和什么土匪盗贼做游戏!”
钟离月向前挪动了几步,抓住了沈凉的肩膀,颤声道:“沈大夫,我认得您!我去过京都,那里所有的说书先生都在讲您的故事。”
“哼,算你有眼识泰山……”沈凉冷笑一声,拨开了他的手,“不过,偷鸡摸狗的事我可不能做。”
突然,钟离月“扑通”一声跪在了沈凉面前,双手撑着地,指甲深深嵌入了泥土里。
“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能救他了!求您发发慈悲和我走一趟……”
沈凉一愣,道:“这么说,你是要我救人?”
“正是。他病得很重,如果继续留在那里,他……他一定会死!”
4
月上中天,照得小院如白昼一般明亮。院子不大,但正房却建的高大气派,足足比邻居家高出了丈许,而厢房却年久失修,显得格外低矮破旧。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跃下屋檐,走至厢房门口,轻轻一推木门便开了,一股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原是里面堆满了陈年杂物。钟离月熟练地点上了烛火,登时暖橙色的光芒照亮了屋子,只见土炕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盖着厚厚的棉被,左半边脸上缠着布满暗褐色污渍的布条,嘴唇呈青紫色,像是被冻僵了。
“阿雪……”钟离月冷峻的灰色眸子里忽然有了神采。
少年睁开眼,脸上绽放出虚弱的笑容,颤声道:“大哥,你,你来看我了!”
“这是你弟弟?怎么你来看他还要偷偷摸摸的?”沈凉一脸不解。
“不,这位是我的……”钟离月沉吟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忧郁,“最好的朋友。”
“哦?是么……那你带他走莫非也是背着他家人?”沈凉问。
钟离月凝重的目光在阿雪和沈凉身上回旋,还未开口,只听阿雪轻声道:“哥,你回去吧,我在家里挺好的。爹娘还有弟弟妹妹们每天都好好照顾我……”
“我可以为这孩子治病,这本就是光明正大的事,但你为什么搞得偷偷摸摸,还一定要把人家带走呢?”沈凉故意提高了音量。
钟离月一惊,慌忙要去捂沈凉的嘴,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窗外的正房亮起了烛光。
“这,这叫做好好照顾?”钟离月一把抱起了阿雪,被子滑下,只见他已瘦如干柴,双腿漆黑腐烂,爬满了白色的蛆虫。
“这……”
“还有……我们分别时,他的眼睛是完好的!可如今……”钟离月哽咽了,颤抖着划开了阿雪脸上的绷带,只见他的左眼周遭皮肉已萎缩塌陷,失去了眼球!
这时,院子里已响起了脚步声,同时传来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喊声:“阿雪呀,你那里怎么了?”
“沈大夫,愿不愿信我不要紧,人我一定要带走。”说罢,钟离月抱紧阿雪,冲出门去。
“有贼啊!救命啊!大盗钟离月来啦……”妇人瘫倒在院子里嚎哭。
沈凉抱着臂,一脸无奈地踱步出了屋。
“你,你是什么人……莫非是钟离月的同伙?”妇人道。
“夫人莫惊,我是钟离月请来的大夫,只是不懂为何看病还要先把人偷走,莫非是有人不想让阿雪活?”
“大夫?”妇人转了转眼珠,继而咬着唇狠狠道,“别家的事你最好少掺和!不瞒你说,那孩子早就没治了!我看你就是那恶贼的帮凶吧!”
“那他的左眼……”
突然,从正房奔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两个小少年,手中举着锄头和铲子向沈凉砸来。
“抓贼啊——钟离月来了,大家快来抓贼啊!”
吼声响彻整个胡同,周围的家家户户纷纷亮起了灯。
“妈的,又是个烂摊子!”沈凉飞身而起翻墙出了胡同。
“那家伙去了这边,跟上我。”猫立在大街中央招呼道。
5
下雪了。
湿冷的气息在山间蔓延,寒风卷挟起大片雪花纷纷扬扬在天地间飘洒。
山洞内的柴堆上火烧得正旺,驱逐了透骨的寒意,照亮了狭**仄的空间。阿雪躺在洞穴里那块厚厚狐裘上,瘦削的胳膊无力地垂在地上。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的脸,面色灰白,眉目清秀,下颌尖削,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大哥,你不是答应我要去京都投靠飞鸟镖局了么?”阿雪道。
“我……不会再一个人走了!”钟离月拾柴的手上青筋突兀,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我不能看着他们毁了你……我一定要救你,我,我不放弃!”
阿雪平静地笑着,盯着自己青紫色的指甲,道:“我这个废人,只会一点点溃烂掉,还不如把自己有用的东西献出来……”
“那个人可以治好你的,他是皇上钦点的神医!”钟离月爬向了阿雪,一双大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他从指间溜走似的。
阿雪轻轻摇摇头,仅剩的右眼中溢满了泪水,而嘴角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容。
“咳咳……”沈凉用手遮着脸走进了山洞。猫跟在他身后,脸上佯装着严肃的表情。
钟离月红了脸,手倏地缩回,吞吞吐吐道:“沈,沈神医,您,您来得正好!”
“少废话,让我先看看。”沈凉坐在阿雪身边,仔细打量了一番,“冰蚕毒,毒由脚起,已侵袭至心肺,若再不解毒,不出三日必死无疑。可这毒世间无解药……”
钟离月瞪大了眼睛,整个人瘫软在地,眼睛逐渐黯淡,似乎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别急。”沈凉狡黠一笑,从木箱中取出一个小陶罐,“但是……山神之血能解!因为它不属于世间之物。”
“太好了!”
沈凉喂给阿雪一勺山神血,不多时,他青紫色的唇逐渐恢复了血色,整个人陷在狐裘里沉沉睡去了。
“他会活下去,但永远不能再站起来了……太晚了,毒素已经完全腐蚀了双腿。”沈凉面色闪过一丝忧虑,“他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呵呵……”钟离月冷笑着,面色凄然,“他为了家人奉献了一切,如今已成为了累赘,能奉献的就只剩下自己的身体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带他走,就算是背着爬着也要走。”钟离月坚定答道。
“他对你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
“是比自己的生命更珍惜的人……”
6
阿雪第一次见到钟离月是在十三岁。
那年,他最小的弟弟刚出生。父亲嗜赌如命,欠了债,终日不见踪影。母亲因失血过多虚弱得起不来床。临近年关,家徒四壁,再没有能下锅的粮食。于是,作为大哥的阿雪孤身去城里的酒馆做了伙计。
由于年龄最小,又瘦弱温和,阿雪很快成为了所有人欺负的对象。那天下着大雪,他背着半人高的木柴从山脚向城里走去,已累得晕眩。一不留神,他重重摔在了雪堆中,头撞在利石上,晕死了过去。
陷入深沉的黑暗后,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一想到弱母幼弟无人照应,泪水便止不住涌出。
“喂,小鬼,你怎么哭了?”一个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而温柔。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火光中一个青年俊朗不羁的脸。
“我,我没死?”他摸了摸额头,发现伤口处已被缠上了厚厚的布带,止了血,“大哥,谢谢你……”
青年撇着嘴笑了,伸手向火堆中添了新柴火,道:“不用,这堆柴火就是你背下来的,算给我付了账。话说,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还要去山里背柴?真是命大,若是到晚上也没人发现你倒在雪地里,早就被野狼叼走了!”
阿雪原原本本将家里的困境与酒馆做工的苦涩说了出来,不知不觉心中愈加痛苦,仰起头“哇哇”大哭了起来。
“你,你别哭啊……”钟离月一脸慌乱,“不然,你跟着我干吧!我一定好好对你,教你功夫。”
“功夫……”阿雪眼中闪起了光芒。
钟离月没有食言,果真把自己多年练就的武功传授给了阿雪,同时经常拿银子给他补贴家用,又常带着他吃香喝辣。
一年后,阿雪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你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帮你干活,我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我总白拿你的钱,怪过意不去的……”
钟离月总是笑着摇摇头,搪塞道:“莫要刨根问底,你一个小孩子只会添麻烦。”
一日,阿雪偷偷从家溜出,跟踪钟离月到了城西一幢大宅子外。只见他身穿夜行服,蒙着黑纱闯进了宅子中,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口袋。
“大哥,你,你竟然……”阿雪拦住他,气得哆哆嗦嗦嚷道。
突然,从高墙内奔出一干举着火把的家丁,手中挥着棍棒向他们冲来。钟离月只好护住阿雪慌忙逃走,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棍子。
在山洞内,钟离月一边擦拭着流着脓血的伤口,一边龇牙咧嘴道:“我就说让你莫要管我,你偏不听!”
阿雪坐在角落里,手臂抱着膝盖,哽咽道:“大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坏事?”。
钟离月叹了口气,盘腿坐在他身前,抚摸着他头发说道:“我知道自己背负着恶名,但无端谩骂我的人真的就是正确的吗?人们有时候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忽视真相……”
后来,阿雪才知道,钟离月那夜是从张老板家偷出了积欠山民一年有余的工钱,若不是他送来了这笔钱,那些人很可能过不去这个冬天。他总是铤而走险,与达官贵人为敌,不知不觉已惹怒了许多江湖中的大人物。
之后四年,阿雪毅然隐姓埋名跟着钟离月走南闯北,但每月雷打不动为家里送去积攒的银子。依赖这笔钱,他家盖起了高大气派的房子,还清了父亲的赌债,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足。那段时间,应该是阿雪最幸福的日子,跟着心中的英雄闯荡江湖,回家时享受父母的称赞与弟妹仰慕的目光。
八月,两人接了一单大生意,到青城山庄偷一个可能危害到周遭百姓的绝世兵器。混乱厮杀后,两人终于冲出了地道,却被庄主从背后暗算。千钧一发关头,阿雪一个跟头凌空翻起用脚踢开了即将贯穿钟离月后颈的毒箭,顺利与他逃离山庄。
第二日,阿雪的脚变成了暗紫色。紫色逐渐向上蔓延至大腿,不出十日他便瘫痪在床。由于青城庄主势力巨大,枢州城开始通缉累犯钟离月,他只好每天背着阿雪更换不同的住所,辛苦不堪。
“送我回家吧,大哥。”阿雪趴在他背上,泪水打湿了肩头,“你去京都吧,那里四季如春,没有人认得你,你能重新开始……只是,我不能陪你了。”
一开始,家人对阿雪嘘寒问暖,精心照料。可渐渐的,他积攒的银子花的差不多了,家人的态度也冷淡了下来。
“这么大个人,瘫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我看这病是没治了,不如早死了算了!”
“就是上辈子欠你的……”
冷言冷语不断传入阿雪耳朵里,他的心也如双腿一样逐渐麻木,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死是什么?也许能在另一个世界里自由地奔跑吧……
7
就在这时,那个老人来了枢州。
“我要配的药差了一味料,那便是活人的眼珠子,如果谁能卖给我一对,我便给他十万两银子。”那老人走街串巷念叨着这句话,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喂,病人的眼珠子你要不要?”阿雪的父亲在家门前拦住了他。
“要啊。”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我闻到了,是腐烂的气息,那个人活不久了吧。死之前能赚一笔银子也不错呦……”
父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躲开邻居,悄悄带老人进了屋。
他拍拍阿雪的肩膀,介绍了老人,又冷冷道:“留着眼珠子有什么用,不都是瘫着?还不得我们伺候你!”
“我愿意。”阿雪平静地笑着,没有一丝悲伤。
“我是从邻居那里偷听到阿雪眼睛被剜去的经过。”钟离月攥紧了木柴,手背上青筋突兀,“他们还说,三日后一早那个老人还会再来取走他另一只眼睛!”
“他什么都不和我说,总是说自己很好。后来,他的父母一改往日态度,假装不认识我,我一来便喊着要抓贼。我才下定决心偷他出去。”钟离月又道。
“那家伙是傻瓜吗?”沈凉和猫一起忿忿不平道。
“他总说自己不想欠任何人的,一分一毫……”钟离月捏碎了木柴,眼睛红得可怕。
“雪下得不小,明天你们再走吧。”沈凉起身在洞口张望,积雪已到了脚腕处,“我这里还有点金子,你们也带上。记得他的腿不能沾水……”
柴堆上的火苗愈加微弱,终于化作了一缕青烟渐渐消散。夜,静谧温柔,只听得见积雪压断枝条的“嘎吱”声。
次日,阳光从洞口洒入,温暖地抚摸着脸颊。沈凉动了动眉毛,缓缓睁开眼,只见洞外白茫茫一片,晶莹刺目。回过头,却见洞内钟离月正仰头倒在地上睡得正香,猫则趴在他头上眯着眼,然而狐裘上却空无一人!
“喂!快起来!”沈凉踢了他一脚,大喊道,“阿雪不见了!”
钟离月迷迷糊糊爬起身,把山洞翻了个遍,依旧不见阿雪的身影。他心中忽然闪现昨日阿雪在他肩上说的那些话:“大哥,日后你去了京都,得需找个贤惠嫂子照顾你,那我就放心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家里困难,就把我的身体都奉献出去吧……”
“那个傻瓜一定是去了那里!”钟离月咬着牙奔入了雪地中。
“他的腿还能走?”猫愕然道。
“若是爬的话应该很慢,只希望他出发的晚一点吧……”沈凉叹息着追上了钟离月的步伐。
“哎呦,你可真是爹的好儿子。爹娘想你想得要疯掉了!”
清晨,当阿雪拖着磨得血淋漓的胳膊和腿爬到家门口时,父亲热情地把他抱进了屋子。
然而,他刚换上干净的衣裤在床上坐下,便见帘子被掀开,走出了那个熟悉的灰袍老人。
“看在你没有食言的份上,许你提一个条件。”老人道。
一旁的父亲用力拽了拽阿雪的衣角,挤眉弄眼地暗示他多加一倍的价格。
“我只有一个请求。”阿雪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取走眼睛之后立刻杀了我。我不愿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你果然是个汉子啊,这么一来我都有些舍不得了……”老人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一手攥着鼓囊囊的钱袋,一手拿着那把小刀。
父亲连忙拉住老人的衣袖,皱着眉嘟囔道:“您可别舍不得呦,咱们可是谈好了价钱的!”
“呵呵——”老人笑而不语,直勾勾盯着阿雪平静落寞的笑脸。
“你,你笑什么?莫非要反悔?”父亲颤声道。
“呵呵……我只是在想,如他这般的人怎会有你们这种爹娘!”
说罢,老人举起小刀,向着阿雪仅剩的右眼剜去。
8
突然,大门砰地一声被踢开,钟离月风一般冲进了屋,背起阿雪从老人刀下闪过。
“我们现在就走,去京都!哪怕是我背着你,也要一起走!”钟离月一脚踹开被阿雪父母拴上的大门,背着他向雪地里奔去。
“大哥,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自己走吧,这样还能快些……”阿雪在他背上挣扎着摇摇头。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吗?!”钟离月回过头对他怒吼。
阿雪怔怔望着他,心中那原本视死如归的平静被瞬间打乱,成了一团迷雾,而拨开迷雾,却又仿佛看到了彩虹。
两人刚走出几丈远,突然从院子四面八方冲出了一群手持大刀的黑衣捕快。这时,阿雪母亲方才现身,悄悄溜进了厢房。
“娘,你说一早带阿霞去看病,难道其实是……”阿雪颤声道。
钟离月啐了一口,骂道:“呵呵,原来你们算准了我会来救人,所以早就设好了埋伏!”
捕头示意众人渐渐包围两人,冲着钟离月吼道:“放开人质,立刻投降,说不准还能饶你一命!”
“投降?当我是傻瓜吗,谁不知道你们奉的是青城庄主之命要把我生擒到青城山庄折磨……”钟离月咬破了唇,目光从狭小的院子四周扫过,“阿雪,抓紧喽!”
突然,他猛地回头,加速向人群冲去,双手护住背后的阿雪,双脚则在黑衣捕快头上重重一蹬,整个人飞掠而起冲出了包围圈。
远远的,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匹黑色骏马向钟离月奔来。临近了,只见骏马背上竟然有一只猫咬住了缰绳。马安静地停下了脚步,口中喷薄着白气。
“骑马快走!”猫从马背上跃下,目光犀利而温柔。
“兄弟,一路顺风!”沈凉不知从何处蹿出,将一个钱袋向钟离月怀中掷去,继而拔出手中的瓶塞,登时一股浓烈的烟雾笼罩了冲出的捕快。他们立刻开始剧烈咳嗽和流泪,完全辨认不清方向。
钟离月背着阿雪上了马,回头感激地望了一眼,便向着苍茫的远方奔去。
过了半晌,方才烟消云散。捕快们此时都已被熏得涕泪交流,咳嗽不止。当他们牵来马欲循着脚印追寻时,才发现为时已晚,雪地上早已凌乱不堪,辨不出方向。
“所以……这是所谓的爱吗?”猫立在沈凉肩头,幽幽叹道。
“不然呢?”沈凉望着白茫茫的地平线,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
“你也看到那买眼珠的男人了吧?”猫又道。
“哼,就是鬼医喽,乔装的样子一点没变。那家伙又是收集山神血,又是培养齿鬼,这次还要剜眼珠,究竟要做什么勾当?”
“唉,我们此去凶多吉少,一定要谨慎小心……”猫叹道。
“哈哈,若是你受了重伤,我也会像钟大侠那样绝不放弃的!”沈凉高高扬着灵盘,嬉皮笑脸向那望不见尽头的北方奔去。
“呸!你能不能想我点好事!”猫炸了毛向他的背影追去。
9
许多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对黑衣侠客。
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劫富济贫,帮扶弱小,成为了说书先生口中的神秘英雄。然而,他们行踪诡异,有时一年才出现一次,有时数年不为人所见。
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个清瘦俊秀的男人没有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