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八苦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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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枷锁

1

清远镇西,四方林郁,雾沼池暖,四季温热。

雾沼池终年雾气缭绕,地面泉多孔杂,常有人失足坠落水中,故早年间镇民甚少涉足此处,然近些年人们知晓此处四季竹青莲盛后,便也渐多人踪。

“师兄,可瞧见富贵了?秋子今日休学,嚷着要和他一起习武,可一大早就没见着人了。”一时殿前殿后地遍寻富贵不着,来问七盲。

七盲隐在树荫下,正瞧着树上的虫蛹,随口应道:“出门了。”

“采买去了?”一时说着扭头看向门口,门槛内外,三五香客虔诚往来。

“没有。”七盲也扭头看去,寺门朱红,向外对开,山下长路,石阶清白。

“那干吗去了?说来近日好像都不常见得富贵啊。”一时不免好奇,一连数日,需得午饭时才能见着人,话也不多说。

“不知道。”七盲摇头,继而含笑:“总归不是采买就是了,他兜里没钱。”

果不其然,今日又是直到午饭时分,富贵才顶着一头的汗进了门。

“春日清凉,你哪里来的这许多的汗,衣服都湿了?”七盲瞥眼看去,只瞧得富贵衣襟上水渍片片,额上满是汗珠。

“是水,师父。”富贵无奈地跺了跺脚,登时两汪水自鞋底渗了出来。

“如何这般狼狈?”七盲不免也起了好奇。

富贵长叹一声,垂首坐在了长廊上,连衣衫都懒怠换下。

懒荷塘中的莲藕需得入了八月才有,那雾沼池旁荷塘里的藕却是四季常生,今年来采摘的人愈发地多,以至于一个冬天那荷塘里的藕就减了半数。开了春,富贵再去时,莫说莲藕,就是荷花都断了大半,看得人心头难过,长此以往,这荷塘便是再四季常温,也要枯了罢。

近日,富贵便是每日守在塘前,奉劝来人莫再采摘,奈何人人挂着篮子来,怎会愿空手而归,人多便起了理论,富贵做好的牌子也被人无视,甚至用来挂起了衣衫鞋袜。

“师父,他们不晓得如此以往,镇中冬日便再无藕可食了吗?”富贵满眼疲累。

“他们知道。”七盲往屋中取了干净的衣衫抛给富贵。

“我也觉得他们是知道的,我劝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是点头也是叹气也是应声的,然而等人一多,还是都卷着裤腿下了荷塘……”富贵缓缓换着衣衫,一张娃娃脸上满是无奈。

“虽然知道,却还是看不得别人有而自己无,如此这般采了,待得日后那荷塘空时,便是大家都没有,倒也不亏。”七盲挥手甩给富贵一方帕子,半眯着双眼,仰面坐靠在长廊上,剑眉紧蹙,沉声长叹:“桎梏在心,枷锁遮目,人性混沌。”

字字如钉,打在长廊尽处,余音回绕。

2

富贵咬着嘴唇,愤恨地坐在一旁,赤着一双脚,手指敲击着长廊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师父,该如何做?”富贵开了口。

“你要知晓,他们舍不下的,不是那塘里的藕,而是别人手中的藕,只要别人有,便总忍不了自己手中的空。”七盲抖了抖缁衣,撑起身向前走了两步,阳光打在脸上,明黄柔暖。

“无论你如何做,众人手中若非同满,便要同空,否则任你在那塘中伫立千年,也不过是多了块靠着歇脚的石头,一并晒太阳罢了。”七盲抬手翻掌向上,阳光打在掌心,温热满身。

“师父……我明白了。”富贵也起身出了长廊,赤足踩在石板上,春阳虽暖,地寒犹在,不免打了个冷颤。

“佛陀教人放下,不止是放下自己,还是放下他人。人性便是唯利,人心便是混沌,人之所作所为便是目无长远,所以佛陀才入世普度,可他们无缘受得佛祖教诲,我等出家人便该承起此等重任,使其明智慧,晓大义,我不该如此颓而不耐,既然无论怎样做,都难行有效,我便尽力去做就是了……”富贵说得心下激动,眼底放光,此事是对众生的修行,也是对他自己的修行。

“啪!”七盲的戒尺正正当当敲在富贵头顶,打撒了他满眼的斗志之光。

“越大反倒越迂腐了呢,既然无论如何做,都难行有效,为何还要这般去做?把鞋穿上,回头凉着了,我就把你也戳进雾沼池里温着去。”七盲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富贵,扭身往饭堂行去。

“师父、师父,那也不能不做啊,众生、众生怎么办?”富贵一路趿拉着鞋追赶。

“啪!”七盲陡然止步,回身又是一戒尺,这一下当真打得狠了,富贵头顶刹时现出一条血红的印子来。

“众生?众生怎么办?好,我问你!”七盲少见地生气,双眼怒睁看向富贵道:“众生生而迷惘,我佛可停了轮回?”

“没、没。”富贵被吓得不敢高声,只是摇头。

“众生死后受苦,我佛可关了地狱?”

“也没。”富贵低声回应,愈发没了底气。

“众生红尘纠葛、欲望如壑,我佛可毁了红尘、绝了男女?”

“没……”富贵抿嘴垂首,声轻几不可闻。

“好,你答得倒是明白,那众生生死苦难无数,佛陀尚且不曾插手,你一个区区沙弥,是上过西天,还是见过极乐,竟如此大言不惭?你未脱凡尘,却想引众生智慧,你修行未到,却想明众生心性,你可笑不可笑?众生轮回,世道有常,何时轮得到你来说众生对错?”七盲声音之大,连饭堂里的引灯大师都被引了出来,却是静立门口,不许人上前打断。

“你凭何把自己看得如此之高?那莲藕尽了,再种就是,那莲花灭了,再开就是,人心本就如此,你缘何就想以己心度人念?镇民可是挖了藕扔在地上?可是碎了莲抛在水中?没有,人家的藕也是桌上的饭菜,人家的莲也是入药泡茶,此时用,日后用,有甚不同?是你目上枷锁未除,今却来问众生如何?自以为出了家,就比常人高上一等了吗?”

七盲语毕,微阖双目,好一番话,字字如箭,打在富贵心上,也投射入了众人的耳。

七盲再睁开眼来,已是面色如常,只看向富贵道:“富贵,是我把你教成这般模样吗?”这一句话说得淡然,和往日饮茶闲聊无甚区别,富贵却是膝下一软,叩首伏倒在地。

“师父,富贵知错了,富贵不该自以为是,不该轻视他人心念,修佛在心也在缘,我不该强求旁人与我一般心思,更不该凭一己之念定对错……”富贵的头叩在地上,肩膀抖动,哽咽在喉。

“不过是修佛,不过是出家,不过是剃度,不过是吃素受戒,哪里你就比旁人高得许多?你想成正果,旁人却未必稀罕!”七盲的这句话仍是说得轻声,清晰缓慢,入得人耳中,却比闷拳来得更狠,富贵伏倒地上,许久不曾起身。

七盲踱步入了饭堂,众人也相随而去,只留下富贵仍旧跪在日头下,一跪便是一个正午。

3

黄昏日暖,残阳绯红。

富贵再站在雾沼池旁时,三五个人正在塘中清理枯荷烂叶,塘中的花开得虽然还是稀少,却也均匀,反倒比塘中花藕最盛时大得许多。

“富贵师父,怎么这时候来了?你不用再劝了,我们不全挖。”塘边清洗着莲藕的庆子叔扭头瞧得富贵,连声招呼着。

“不劝了,今日吃是吃,日后吃也是吃,我不劝了。”富贵行礼应声,声音已不似前几日洪亮,也不如早间激进。

“哎,你说啥?”庆子叔耳背,离得又远,自是听不清富贵的话,只顾着折了藕往上来。

“富贵师父,这藕拿回寺里吃,鲜得很啊,我先走了啊,我家孙儿还等着吃酸豆炒藕丁呢。”庆子叔塞了半截胳膊粗的莲藕给富贵,便挑着衣衫走了,夕阳打在满是胡茬褶皱的脸上,脸上的笑都生了光。

“此前怎么不曾瞧见他们这喜乐呢?我果真是……”富贵暗自说着,扭身迎向夕阳,一袭缁衣,映风轻摆,肩颈依旧瘦壮,却已不似往日盎然。

此事之后,富贵再不提尘世,连回忆都少了,更是不再问起七盲自渡之事,这份执着终是散了去,除去日常洒扫,便是诵经休息,一如早年间清心平常。

4

初夏浮光,雨生嫩笋,富贵一早便带着秋子往四方林采笋,却是直等得暮鼓时分才归来。

“用过饭了吗?富贵呢?”七盲正自殿前清理炉中香灰,偏头看来,只秋子一人挂着个空篮子站在门前。

“没呢,饿死俺了,富贵哥说四方林不能只剩下个林子,跟那劝人呢。”秋子已不似初时那般惧怕七盲,却仍是不愿靠前。

“劝人?”七盲停了手里的活儿。

“嗯,俺们到的时候,好些人挖笋子,富贵哥说这样不行,没几天新笋子就得挖没了,多少得留几个,就跟一个大婶子要了些碎布条,往要留下的笋子上拴呢……”秋子的话说了一半,想起早前莲藕的事,不免噤声。

“你别打富贵哥,他没硬让人走,他就拴个布条,人家要挖的时候他也没说啥,他说他就做能做的,他不强求别人……他是好心。”秋子怕富贵挨骂,又是一番解释。

“好心坏心都是人心,人心一起,便生了枷锁。去吧,饭堂里留了番薯。”七盲摇头一笑,倒是不甚在意。

月华初上时,富贵才踏着步子回了来。

七盲既未在门口,也未在长廊,房间的门半开半合,人靠在榻上半睡半醒。

富贵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里间传来声音:“你要站到明早吗?”

富贵咧嘴一笑,闪近屋里。

“师父,你不骂我?”富贵看着七盲问得认真。

“嗯。”七盲起身伸了个懒腰,坐在桌前。

“师父,我今天挺高兴的。”富贵眼中闪亮。

七盲未语,倒的茶水推向富贵。

“师父,今天大家好像都挺高兴的,人心上的枷锁还是容易解的。”富贵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他忙了一天,又渴又饿。

这一日他虽然忙碌,却是甚少说话,不似在荷塘前那般逢人就劝,只是顾自忙碌,挑拣着哪些可采,哪些该留,反倒比早先更见成效。

“枷锁常在,只是觉不出重来罢了。”七盲饮了口茶,瞥向门口。

门缝里一双小眼睛咕噜噜地转着,瞧见七盲看来,猛地睁大,向后闪躲,却是脚下不稳撞向前来,把门给推了开。

“秋子?”富贵被吓了一跳。

“俺、俺要尿尿。”秋子说着撒腿就跑,也不管富贵叫他。

“他是怕我罚你。”七盲摇头大笑。

“这小子平日里调皮捣蛋,还是挺有心的。”富贵愈发觉得高兴。

“富贵,莲藕也好,青竹也罢,你我也好,众生也罢,种种行为,你可知这些都因何而来?”七盲抬眼看来,满目平和,如云雾,也如静水。

富贵举杯微怔,微微愧道:“师父,都因我修行不到,自以为出家了便比那在家的心思高远,一味地强求别人听从于我,当真可笑,你此前说那心上枷锁,便是自我为尊的蛮横之心,我明白了的,此刻……”

“行了,哪那么多废话。”七盲一拳敲在富贵头顶,道:“不过人心二字。”

“人心……”富贵呢喃,恍若有所思。

“是人心,人心而已。人心百孔,情义利欲,你每起一心,便多一道枷,这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只不过是人心罢了。”七盲的话说得和茶一样淡。

富贵却是抿了唇,凝思不语。

“师父,我明白了,有情世间,皆在人心,人心独我是障,人心忘我也是障,修佛便该把这个我修去才是,无我无常,方可得证菩提心。”

月色青白,星河可见。

一阵夜风吹入,桌上的烛火摇了几摇,七盲提起茶壶一杯接一杯地替富贵满上茶水。

富贵本就腹中空空,这会儿那茶水早已凉透,他空着肚子喝了半壶的凉茶,终是再喝不下,只得壮着胆子道:“师父,我喝好了,要是没事儿我想回去了。”

“嗯,没事儿,去吧。”七盲提起茶壶晃了晃,满满一大壶水已是喝得差不多了。

“对了,饭堂给你留了菜,去吃点吧。”七盲放下茶壶道。

“哎,还是师父疼我,我真是饿了,三个馒头都吃得下。”富贵笑得眼角都起了皱,这一日他所得甚多,师父到底还是疼他的。

“馒头只剩了小半个,但菜还有不少,本来是准备做黄豆焖笋的,哪想着,没有笋,所以就炒了些黄豆。”七盲抬眼瞥向富贵,嘴角微微上翘。

富贵却是苦了脸,炒黄豆,他刚喝了一肚子的凉茶水,这会儿再去吃炒黄豆,今天晚上想也不用睡了……

初夏的风已是南来的暖风,初夏的芍药开得正红,初夏的虫儿微微振翅轻鸣,满院流淌着夏的安然美妙,寺中的人和妖都睡得正香,只富贵俯卧榻上,不时听得腹中空鸣,咕噜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