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农人在河边蹲下喝水,清洗锄头上的泥
霞光渐隐
吞食过小孩子的暗潭依着山脚
孩子已被遗忘,变成雪白的石头
洪水抬高河床,清淤的人们湿裤腿
兴奋地在泥水中叫:鱼,鱼,鱼
通往打麦场的路上飘着
马兰花的紫火和清水的日子
书册般的大山罩在我的三个噩梦里:
交白卷、找不到家门、被操劳烦躁的母亲骂
而在春天,无数只蜂箱从远处赶来
开进洁白甜美的槐花林
2009年
我出生那年
在我出生那年,
中国第一台计算机诞生。关键词:
多道程序、分时操作、标准汇编(指的是语言)
克利夫兰骑士队在NBA孵出。注意,与小鸡无关,是一支球队。
昆明以南地区发生七级地震。
日本万国博览会开幕。一个很遥远的活动,不分形而上还是形而下
不像母亲怀中我鲜红的肉体。
我们的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首枚。
三千多名美国大学生示威游行遭镇压多伤四死(其中两名是女生)。
原因是抗议美军入侵柬埔寨。
6月4日,太平洋岛国汤加独立。接着是阿曼。像一男一女两个名字
快年底时,索尔仁尼琴的诺贝尔奖搁浅。当时我不知道后来会读他。
三岛由纪夫发表煽动政变的演说后切腹自杀
那一年,父母将我从床上抱起又放下
我总是哇哇大哭,几乎震聋历史的耳朵
2009年
2011年元日,致父亲
父亲,你教会我不去表达难言的东西
比如你,宗教性的爱和困惑之霜
你可贵的,是未说出的艰涩
不能被辩证的苦,琴弦的弱音
作为遗产,我承继这个世界
并抱持着警惕
你总想为我们遮掩一点什么
也为这生活
酒攻陷过你多个黄昏
而母亲不在身边,我们也都远离
无法对你说什么
我这么多写诗的日子,对诗意生活
恰好构成批判
而为了启示
镜子在我的犁沟里闪现一点儿你
2011年
夏末秋初
女儿从各处收集花种
拿回家后不知所终
空花盆堆在阳台上像怪物
她从网上订购的种子曾经
在玻璃瓶中发芽,小得令人沮丧
姐姐从南方回来
比她从家里走出时从容
像一个老朋友那样接受了
老家风起时飞扬的尘土
跟我说佛,夸奖六岁小儿的
“客观性”。她十八岁曾在土地庙里抽签
那里向她垂下一根信念的绳子
她身体里带香味的时光在增多。
小妹的回程在西安那里转了个弯
但依然是圆的
她的小女儿只学会一句灵宝方言:
黑女白女都回来啦。
公园里,姐妹五个说到家
理解母亲偏爱她最小的儿子
2009年
远去的村庄
1
也许我们一直迟到,谁知道呢
炭火涂黑额头,下一代
还是怕黑,但用它来触摸世界
从远处伸来马兰草的舌头
有种令人心碎的气息
雨水运来不平滑的收成
晨起的光线并不够用
半月形的人儿和脸庞
俯下身子察看流水
2
粉色花朵贴着黑色树干
婴儿绿站不稳当
一扇昆虫之窗,闪过来透明的
翅翼,一场拜访来临
去春,沟边上的杏树以为再开不出
更好的花了,它望着
秤砣一样的村庄
3
梦:一家人用手推车搬运木柴
院子边上冒出高大的白蘑
杂木板凳虽然旧,但很结实
爷爷也从阴间回来帮忙,一人一把
最后是很多旧鞋子,拿它们怎么办
太潮湿了,我们要等太阳出来
要等清水中的刀子来晃自己的眼
4
被神抛弃的村庄,研磨新的律法:
让它高于我们自己
悬石在上辈人的雨中滚落山涧
掰着手指,一会儿将世界数成三,一会儿是一
有时候是高或低,有时候是中间
月亮推出光
深度是阴影的功劳
5
烧杯形的火与史前河流
一些精灵在天空舞蹈
逐日,补天,填海
身上的河流穿过夜色,头颅的高山
栖居云朵
歇下来的拐杖被泥土吞咽,花朵分享
你若看他们,须有山谷的眼
河床的视角
至今,我们身体里仍有悲壮的线头
一扯,便回到人类的童年
6
那些火苗来,只是为了催促他
快点拔脚,可是现在他看见
五根手指拢起来比什么都空
他从城里来,跟着队伍走
村社的锣鼓声撞得骨头发热
撞落满脸泪水
布谷鸟的信袋清脆易折
7
如果把上山的小路拧成一股
抓起来,山会喊痛
人们沿着不同的绳索出发或者
回家,听它们在风中打着呼哨
抽出鞭花。系在上面的房子
像一堆裂开的蒜瓣
上也就是下,向晚
那一条条血管俯下身子
到河里饮水,听失眠的柳树发芽
2009年
三月流水
不可饮三月流水
那是发物,不可
生气过大撑胀起
茧皮,春天那词语
灌入陈旧的生活
让燕雀一只脚掌
伸进祖屋茅草窝
不可去三月的河堤
眼神欲言如量酒器
不可饮事物的影子
那里有一千个角度
被时间抽走了几根
2009年
当我老时
当我老时住在山间的草房里
牵着你疲倦的马儿
来饮水吧
你讲的故事说过的话被回忆抽紧
路上散步的野雉目光温润
到它的眼睛里居住吧
生活的理解力不断加强
灰尘扮做玫瑰
带来那捆缚你一生的轭具
2009年
人们未过的生活
让我吻你眼窝生机勃勃的
痛苦,陷在承担里的双肩
新春的钟声开始上路
尘土已变成清水
路途又带来了路途
在生活的地图册上,我们互相摸索
吻你闲暇时的双手
它们从稍息的灯塔那里垂落下来
还有一丝风暴的气息
它虔诚地垂向地面,为了拥抱
吻你的夜晚和黎明
身体的潮汐与地平线
我看见人们在旋梯上,在自己的
阴影中突围,从天窗射下来的光
一边揭示,一边隐藏
吻你抬起又低下的额头
那里有双脚的叮咛,目光中的
十个方向,沿着劳作的隧道
我已经知道很多
人们未过的生活
2010年
中夜,听得……
中夜听得窗外流水声
铁色树干正被濡湿
解放出触角或新的草稿纸
水声之外,多么静
——就像红梅额头上的雪
一个人说哪怕此时将我肉体拿去
焚烧,最后消失的才是这滴泪珠
——一个人说我不知道心
是何时凉下来的,没有自己的道
不敢过于严肃
——酒场终于散了,他说:
你们走吧,关了车灯,没有及时承担的双肩
要在黑暗里抽搐
天晴之后,雪山切近小城
春天的生和死都更加触目
2011年
与友书
你夏安么,最近我常席地而卧
脚趾对着阳台上的露水
七月的后院梧桐树发出鸟鸣
九月,蟋蟀声就会高出草丛
我不再梦到站在高大的门前
自内心拆掉舞台,少见灰尘
路过五色店,不视,不闻
不羡;夜雨敲窗,醒来见弦月
越来越清凉,世事如蝉翼
总免不了想你的声音……
辛劳如渡船,在河边时如是想
我提着湿鞋子将沙上你的脚印加深
不,我们的……这封信写完
我就去睡,枕边插一面月光的小旗
2010年
困惑还是来得太晚
困惑还是来得太晚
这个春天灵魂将肉体拉往低处
在时间里服着苦役
夜晚突然醒来,一窗月光
一个巨大的启示,紧接着
鸟声响起——它是否拿去了那个奇异的
句子?我已经想不起,又回到了
白天的愚钝
唉,但愿我已经足够珍惜
我还梦到自己在秋天飞行
一直在上空,并且说:
看我又低又稳
今年,风到一棵李树下翻找我的
物质性,我还没有低到自己的根部
2008年
秋天的湖
在这万物凋蔽的季节
我独自穿过森林
抵达一个池塘
落叶像黄金铺在路上
脚下发出柔和的声响
凋蔽而得的清净
现在严肃澄明
水面上的叶片
做着一个纯粹而深远的梦
拂开它们,深绿如同一个信念
沉落在自己的底层
静静地映照头顶上来去的事物
不再有一丝波纹
太古老而幽深
洞见四季永恒的轮回
2008年
烧火女
那时我们住在镇上
院子里有压井
倚墙的柯拉树枝过一天
少一根
我擅长拢柴烧火,放学回来
默对土灶里跳跃的火苗
蒸馒头要用大柴,木头被火舌舔到
散发一股清香
柯拉叶可作引火,用柴棒架起
哄地一下变成灰烬。雨季淋湿的木柴
长出斑菌,有毒的怅惘
雨季过后,媒人带来大姐夫
接着是二姐夫。他们帮着劈柴
不去看婚宴后父亲背过身的泪眼
我看着灶里的余烬:经雨的柯拉树枝
虽然能烧,但少有火焰
2011年
父亲
他去世很久,人们还常常说起:
他不带课本,讲完课说,请大家将书翻到
第某某页,看第某某行
他悲伤时到山里同事家饮泪
他骄傲地对人说:我的书法……
他在篮球场上个头最高,投篮时大喝一声:中!
他认真地在《辞海》上按下自己的印章
他对随行的人说:大家给这个穷孩子些钱
人们说到他,他就回到我面前:
他切土豆丝像丝线
他恳求地看着我们:妈妈太累要理解
她的坏脾气
他半夜过来给我们拉好蚊帐
他对着我吹了一段口琴:你是师范生
把曲谱说下来。作为校长
他看了我写的第一篇小说
八七年,他大学女同学一家从新疆来看望
他写了一页日记又撕掉
他去世后,我经常对着镜子练习这个词语:
爸爸,爸爸
我发出了两岁小孩子的声音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