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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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公家

我最早认识的公家,就是您指的那个肃然的院落,它的大门口挂着什么人民公社,墙上刷着为人民服务,坚决拥护什么,反对什么。我认得这些字,您却不认得,统统把这叫做公家。

公家就是这小村的天。村人因偷走家里的两只羊,半袋白薯干,生气的您只说了一句:那,到公家表(说)你!那人就泄气地低头认罪了;那个蛮不讲理小村霸的锄头,碰伤了哥哥的额头,妈妈气势汹涌,非要“到公家说你”;甚至那次,和奶奶因了一张陈旧的狗皮,争执不下,万般无奈之际,伤心的您也不得不脱口而出绝境中的那根稻草“到公家说你”,这公家,蕴含了您多少的期待、信任和神圣不可侵犯。

后来,我们上学,姐姐的宣传队夜半演出,您也称是公干,无怨无悔地守一捻豆光到深夜。我的小学校,那间土桌子土凳子的小房子,布置了给兔子割草、拾麦穗的作业,您自是不遗余力,带着我,好像带着与公家有某种联系的一个小东西,在田埂上不辞劳累。并且那次,我谎称了公家需要我们购置一支圆珠笔,那是一支多么美丽奢侈的笔,竟然,您爽快地答应了。这公家真好,好像我成长中的一个后盾。

再后来,上班,那可是个不怎么样的班,但,您不嫌弃,您弄不懂什么是私营企业,只要有房屋、大门,有岗位、工资,准确地说,只要是谋生的地方,那就是无可挑剔的公家。这以后,我换了好几个公家,这让您有点措手不及和茫然,但是,出于对孩子的极度爱护,您接受了这些接应不暇的公家。

终于,在一个我认为满意的公家,稳住了心。

当然,我出色地完成了活儿,年终领会了一个不错的红包,还匪夷所思地领了一个大红绒面的荣誉证书,我把这一切呼啦一下堆在妈妈面前,您的脸笑成一朵好看的菊花,我说:公家奖的。把您崇拜的公家二字说得又重又稳又清晰。妈妈的双手缓缓地、疼爱的去摸那个红本本。我并不介意,那又算什么呢?单位里有谁如此稀罕它呢?

那次办活动,我和同事统一着大红色西服、大红色领带和雪白的衬衣。我请妈妈也去了。路上,您不断地侧着身、仰起脸看我的这身行头,手紧紧地挎着我的胳膊。现场,俨然一副极有身份地位的尊贵客人的派头,目光很有分寸地谨慎地四处审视。我在离您不远的一个座位上,安泰而又幸福,因为这意味着对您说:妈,看,这是多好的公家!我的目光一遍遍地触碰到您瘦弱的后背和灰白稀疏的短发。我想,老人一生的慰藉,其实是那样的简单,又是如此之重。

生病时,穿着白大褂、把着手腕上的脉搏、把着听诊器、开着药方的医生,是您的公家;坐公交车,握着方向盘、收着车票钱的人,是您的公家;去饭店,摆着酒水的吧台、端着盘子的小伙、拿着菜谱的姑娘是公家。超市里,货架旁的导购员、拿着笤帚的保洁员、忙碌的收银员、肃然的保安员,也是您的公家;乡村里的标语、磁卡电话、收税收费是公家;城市里的洒水车、警察、街心花园更是公家。

这公家,是妈妈的敬重。

但是,超市的收银员姑娘,有时因为心情不好,总会有一张冷冰冰的脸和一双怠慢的手;值勤的警察,也会急躁地让人闪个趔趄,还有清洁工,只是问问路,他就极不耐烦地一挥手。为此,妈妈很是小心,讪讪地笑,您总是想:公家人,公家事,也是很不易的。像宽容您的孩子。

现在,我工作的大门口,会遇到要向公家讨个说法的上访群众,有时场面极吵闹,不易控制,有时是年富力强的人,有时则是年迈体衰的老人。那天,遇上一个老妇人,执著地要见妈妈说的那个公家,与门岗的小伙子争执不止。她蓝色的小碎花上衣,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深色的裤子皱皱地卷到脚踝,一双棕色塑料旧凉鞋,没穿袜子,脚趾粗糙。她颓废地无助地坐在公家门口的花坛边,抹着眼泪,身后的月季和红刺梅,正娇艳芬芳地开放,行色匆匆而又神情平静、抑或漠然的公家人,不时从她身边走过。我站在离她很近的一个地方,我可以看见她苍白的发和颤抖的肩,我忽然地想起了——妈妈,我的脚下,这就是妈妈一辈子为之心驰神往的那个叫做公家的地方吗?

我只有默默地离开。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卑琐的女儿,几乎什么都帮不上她,只任凭这貌似优雅的脚步一下一下踩疼一颗无助母亲的心。

深刻贯穿了妈妈整整一生的公家,无论在过去还是在更为遥远的将来,它注定和任何一种生命一样,不断地生长、发展与变化着,然而,也许,只是公家还尚且不知,它是妈妈唯一不变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