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误心期到下弦
当雨把所有的故事洗刷一遍,或许会看到的是另一些细节。滚滚红尘,离合悲欢,原本该有别样的结局。一样的情如锦,一样的梦如烟,却是不一样的喜与悲。别说人生是一场轮回,如果前生只是今生的倒影,那将少了多少生趣?轮回的可以是日月,不可能轮回的是世间众生。昨日的骄阳,哪能照得晴今天的狂风暴雨?就算是男女的悲欢之爱,看似是一样的聚散,却也是大不同的怨恨情仇。哭哭笑笑的转变,常让人猝不及防。高峰和深谷,才深刻地演绎了真实的人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说不尽无常。
都渴望峰回路转的人生,都期盼删繁就简的岁月,求一份淡然,求一份释然。人最初的单纯,那是不谙世事,不叫淡定。只有经历了,只有沉淀了,才是看破云烟。人生就是一个加减法的过程。最初纵情挥霍所有的色彩,无端涂鸦,以为那就是绚丽,以为那就是荣耀。最后散去五彩,淡去繁杂,也不过剩下三两枝丫,了无繁华。那叶那花那果,都已经给了别人。这,就是最生动的年华。指间无贵贱,掌中无荣辱,挥手来去,不过是风来风往。
那年,雪已远。红了江南,绿了北国,皇城又燕语莺声。沉疴日久的纳兰容若寒疾痊愈,他走向门外,四围里红红绿绿景色一新。谈笑的家人,追逐的丫鬟,都在迎接着春天。久违了,这草长莺飞的时节。他如同复苏的草木,感觉到了一种身心的挺拔。忽然,他心生惶愧,别人都在追云逐月,唯有他迷失在断崖。其实人生真的需要一个转身,一切就是峰回路转。既然不能长相厮守,就要给自己一个归途,一生很长,再美好的青梅竹马,也不是全部。十年复十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给她道一声珍重吧,红墙边,花未老,祈求光阴姣好。
伤于情者是为真,迷于情者是为愚。遇了总有别,别了,还有遇。也许一次的擦肩而过,换取了别个一路同行。
相忘江湖,不是为无情找借口,只是为别情寻安慰。
爱了念了,无愧就好。纳兰整理了一下衣衫,似是要抖落那些碎碎念念。那些日子里,本草熬制的药汤,暖了他的身体,却不能驱他的心寒。此刻,他站在花草间,灿灿的阳光,让他忽然就有了花草的生机,大病归来,就是他的重生。人,就应该是一株本草,应春而生,适夏而荣,逢秋寂然,顺冬淡定,这才是四季,这才是岁月,沉迷哪一季都是歧途。阶上落叶,瓦上薄霜,都是看不尽的时光景致。炊烟散去又起,柴门关了又开,这才是红尘。
世间,本不是只有一条路。专注于唯一,那其实是给自己选择了断崖。
他穿过竹林掩映的小径,绕过桃枝遮衬的亭台,路的尽头是表妹那时常往的阁楼。那里,虽然也是春色尽染,却终是有几分难掩的寥落。门前有荒草几许,窗上有蛛丝几缕,那欢声,那笑语,犹在耳边,但又沉封。却有一曲琴音似花间流水,红绿叮咚,明灭闪烁。他望向那端,果然有一个女子正在亲水楼台上抚琴,指如鹤舞,衣似云霞。纳兰容若一呆,恍然一喜,再定睛看,却不是他的她。他知道表妹的琴匣上应该布满了灰尘,在这深锁的楼阁里,在她深锁的心扉中,一曲只弹那年华。一生,再无声。
锁锈琴哑,只为往事。
几朵浮萍在流水中漂泊,让纳兰容若又一阵唏嘘。孤苦的表妹为命运捉弄,他不是也无奈于世事的狂涛吗?回不去的过往,到不了的明天,只有给爱一个了断,给心一个交代,才是对惠儿表妹最好的思念。
不再有伤痛,不再有混沌,给自己一片如水的清凉。只忆念表妹的清纯,干干净净的笑容,安安穏穏的举止。这样的表妹哪舍得他伤心呢?因为他是她的表哥冬郎,是她青梅竹马的情感依恋。可多少徘徊能有答案,多少想念能有归依?纳兰容若从那台阶上一步步退下,因为那楼已空,他只想用这样的方式和曾经道别。毕竟,她还在,虽然隔了一道道宫门,但一定和他一样望着天空的同一轮月亮。以弦月为船,渡两颗心相见;以圆月为欢,画彼此相依。情感如此,夫复何求呢?
尽管纳兰反反复复地宽慰自己,可又一次次陷入矛盾之中,心头时时泛起许多的愧悔。她是曾经的她,我是曾经的我吗?在这种矛盾的痛苦之中,他写下了情感名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如果都是相见的初心,又怎么会有画扇弃于秋风?人心易变,人心难测啊。骊山七夕唐明皇铮铮的誓言话音未落,马嵬坡一束白绫就了结了杨玉环的香魂。一瞬间就是生死悲欢,堂堂帝王也无奈负了红颜,这世间还能有谁能真正把握爱情?唐明皇终还是写下了怀念的《雨霖铃》,可以惹亡魂的不怨。哪是薄幸的锦衣郎,不曾说半句比翼双飞的话?
纳兰容若恨自己,多少花前月下,还不曾明明白白说过爱,转眼却是天各一方。玉阶上,已经生了厚厚的青苔,踏一步,一个踉跄。
远处,有寺院的念经声隐隐约约地传来。纳兰觉得也许真的该去求问一下佛,让禅语解心中的迷惑,解那聚散离合的因果。一炷香的祈祷,让祝福化着袅袅的云烟,不说对错,飞向远处的那扇窗,成晨曦的呓语,成暮色的清欢。少年的情怀本没有浓墨重彩,淡淡的来去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解彼此混沌的枷锁,给她一个再次绽放的机会。纳兰容若重新坐到书房里,那些文字忽然就似一粒粒种子,掀开厚厚的冻土,在那心中有了别样的萌芽。他一下子就悟到了,曾经自以为横卷天下的才识,不过是一滴草尖上的晨露,那看似闪烁的光华,其实包容不了什么。所谓的神童、才子名头,有多少是因为他纳兰家族高阔的门庭和他权倾一时的父亲?虽然说得到了乡试和会试的认可,毕竟他还没有踏上最重要的殿试的华堂。
武要打马大草原,文想摇扇水江南,哪容得下一个虚浮的心?其实蓬勃向上的追逐,都应该是每一个青春的约定。纳兰沉静下来,暂时抛却心底的缠绵,拜徐乾学为师,倾力于笔墨之途。徐乾学,康熙九年(1670)进士第三名(探花),与两位幼弟徐元文(顺治十六年状元)、徐秉义(康熙十二年探花),号为“昆山三徐”,为天下共知的江南大才子,统领当时的各种书典的编撰。家中藏书彼丰,其“传是楼”,为南北著名的藏书楼,有“传是楼藏书名甲天下”之说。徐乾学不仅有才,更识才、惜才、爱才,康熙十一年(1672),他任副考官之时,正是他的慧眼识珠,重新评定落卷,让几近埋没的韩菼荣登当届状元,成为一时名臣。
对于纳兰容若,虽然错过了殿试,但徐乾学认定他将是不世之才,必将遨游瀚海,流芳书卷。纳兰的来访,徐乾学倾情而待,有礼有茶有文章。他们的侃侃而谈,话题纵横古今,初相见,却似一别经年的老友相遇,只是这样的时光是短暂的,徐乾学因为在主持乡试中的错漏,被降级调用。送别之时,纳兰容若以泪当酒,写下了《秋日送徐健痷座主归江南》四首七言诗:
(一)
江枫千里送浮飔,玉佩朝天此暂辞。
黄菊承杯频自覆,青林系马试教骑。
(二)
朝端事业留他日,天下文章重往时。
闻道至尊还侧席,柏梁高宴待题诗。
(三)
惆怅离筳拂面飔,几人鸾禁有宏辞。
鱼因尺素殷勤剖,马为鄣泥郑重骑。
(四)
定省暂应纾远望,行藏端不负清时。
春风好待鸣驺入,不用凄凉录别诗。
果然这只是暂别,徐乾学很快又回到了京师,与纳兰再续师生之缘。正是这位亦师亦友的恩师助力,孤舟一样苦求的纳兰容若张起了梦想的风帆,在历史斑驳的光影里,寻找着质感的印痕。以两年孜孜以求的探寻,编著了《通志堂经解》。这部与恩师徐乾学合撰的阐释儒家经义的大型丛书,收录了一百三十八种先秦、唐、宋、元、明经解,纳兰容若并自撰了两种,共计一千八百卷。此书一经问世,轰动四方,官方私家争向刊印,热度绵延多年,至乾隆帝时,依然风靡书香之家的案头。这位中国历史长河里年寿最高的帝王,极力推崇此书,认为“是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并在编修《四库全书》之际,圣令馆臣将其“版片漫漶断阙者,补刊齐全,订正论谬,以臻完善”,特作为《四库》底本刊布,用以“嘉惠儒林”。
对于少年纳兰,徐乾学曾叹道:“老朽宿儒,有所不及。”
对于恩师徐乾学,纳兰容若更是赞道:“文学不逊于昌黎,学术、道德必本于洛闽。”
文学不逊于唐宋文章八大家的领袖人物韩愈,学术、道德不亚于程朱理学的程颢、程颐和朱熹等先贤。这样的赞誉,真的出于纳兰那时的内心。
这位徐先生,曾经教诲纳兰“为臣贵有勿欺之忠”。每一个朝代,都需要寇准、晏殊这样的“勿欺之臣”。纳兰将“勿欺”二字刻成闲章,成为一生的践诺,不欺于君,不欺于亲,不欺于友,更不欺于情。以一颗少年如玉的初心,不欺于流年。可徐乾学前前后后却是截然不同的政治勾连。先是与纳兰明珠合力攻讦索额图,后又与人反手弹劾明珠。如此反反复复的徐乾学,着实是对道德的嘲讽,何谈不欺呢?好在这时纳兰容若已经去世三年,若他在,又该如何评说这位恩师?以他的性情,未必有恨,当是又生感伤,写出许多西风吹心的词作。
一个“欺”字,毁了多少世道人心。
精骑射,善诗文,少年天子康熙本来就对纳兰容若欣赏有加,《通志堂经解》的问世,让他更倾心于这位同龄的风流少年。凉亭约见,没有帝王和臣子身份,而是骏马与雄鹰的对话,是高山与流水的交谈。
西山上,花香鸟语中,流泉飞瀑之声荡漾着两个少年的胸怀。他们,真正懂了彼此。从塞外的金戈铁马,到江南的软水曲桥;从寺院的更鼓,到书房的墨砚,话题总是于云卷云舒中信手拈来。一壶茶,就是二人的化境。情到巅峰,纳兰容若不觉吟起了自己的《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一颗行吟山水、禅悟红尘的干净之心,自语于茂林修竹、斜阳晚照,不纠葛于世事争吵。布衣草鞋,溪边垂钓,涧边弄琴,藐视富贵,只是这般淡雅,何处追寻?
词中虽无万里山河的剑胆,却是山寺慈悲的琴心。康熙深为锦衣少年的才情折服,愈发亲近,康熙那激荡山水的襟怀,也深为纳兰感叹,深知这将是一代明君,必能以王者之气统领民心。他忽然又想到了惠儿表妹,也许这个他,不会辜负了她。逼仄的皇宫里,也许她会找到别样的喜悦与幸福。想到这,纳兰不觉心生安慰。帝王何曾不多情,宫廷里,虽有千般悲歌哭,但也有不尽的琴瑟和鸣。
这个他和她,愿是那花蝶情深,舞于高墙深宫。
他和他,一个帝王,一个臣子。他是剑锋的英气,如日的激昂;他是笔锋的优雅,如月的清越。此间,如双玉合璧。
斜阳更斜,暮鼓归暮。西山上,他们相携下山的那一级级台阶,是但愿君心似我心的词,注定他们一生相伴游南北,同唱春秋。只可叹纳兰早去,留下了西风多少恨,留下帝王玄烨,也恨多少西风。
西山的水月洞天让纳兰忘却了烟尘,归来,他却还是那多情少年。一溪一风一垂钓,一涧一琴一向晚,这幻念里的心意之约,还是断不了现世的相思。
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采桑子》
十年如花,十年如月,想忘怎么能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可是今夜一样的无眠。这寂冷无灯的夜里,数尽秋凉,下弦弯弯,是载不动情感的扁舟,那么无助地不成团圆。原以为一步之遥的爱情,却是那样的弱不禁风。秋寒里,落叶如咒语,是心境的凋零,他只能无奈地用这样的文字祭奠那段青春。小恨静夜,衣衫已经满是寒露,凉了的不只是指尖,还有笔尖,落纸成霜。让后人读成满卷的泪,湿了双眼,湿了心。
纳兰词总让人再也找不到心花怒放的理由,那是对爱情一个又一个肃杀的拷问。原本他要苦自己的,却不想苦了多少后来人,在空荡荡的桥头,等那段曾经。画不圆的明月,在云翳里浮浮沉沉。只有残酒冷月,醉了难归的归途。
一生一代一双人
沉溺于悲伤,就不会有快乐;沉溺于曾经,就不会有未来。过往比明天更虚无,是永远无法回归的遥远,不管是欢乐,还是痛苦,那些都已经尘埃落定,何必苦苦纠结,还是给自己一个重新跃马江湖的机会。当你打开门扉,迎接你的会是两扇春风,一院花开。最生动的擦肩而过,哪敌得了一望成痴的娇媚。含苞是珍爱情感的羞涩,绽放是交付心灵的表白。那个她,这一朵,只为你开,只为你美。
那一朵,也为纳兰容若而来,在冬天,在那纷纷的雪里。
北京的冬天并不冷,因为那是冬郎的冬天,那是冬郎的雪天。纳兰府上如那盛放的梅花,一片喜气升腾。一道御旨传来,是康熙赐婚纳兰容若。这是大喜,纳兰明珠夫妇是千恩万谢,纳兰容若本也应该诺一声谢主隆恩,却立在那里,不知是喜是悲。
爱,是人与生俱来的情感,可又有谁能真正地把握?旧时光的远方,所谓的你情我愿,多也只存在于梦的深处。就连帝王的婚配,都要平衡着宫廷内外的诸多利益。所谓的选秀,也不过是一场戏剧般的过场,一切都做好了安排,与爱情真的无关。那些位高权重的门第,所谓的男女姻缘,更多是政治的勾连。好在那时婚配的年纪较小,再加上门庭森严,洞房花烛下,少年的他和她,也许就是彼此的初恋,倒也成就了许多白首一生的爱情。
纳兰家族这显赫的府邸,自不会寻一户平常的亲家。那被康熙赐婚的女子,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兴祖,封疆大吏,汉军镶白旗,这样的门庭足够荣耀,再者,纳兰家与卢家结亲,也正顺应了康熙初年满汉文化融汇的思量。
那一年,纳兰容若二十岁,卢氏十八岁。
鼓乐满长街,绸红染华堂。纳兰容若骏马锦衣,迎来了他的妻子。京城第一豪门,词间最美少年,如此绝世无双的公子大婚,这一天,不知多少深宅绣阁中的女子,隔了窗,隔了重重楼宇,傻傻地望着远方,弯眉长恨,哭乱了容妆。其实这世间,多少不得相见,却是无人可知的深情长寄。春暖,花不开;心老,君不来,空自辜负着年华。
“才如子建,貌似潘安”,那是清朝唯一的纳兰容若,虽然没有“掷果盈车”的传奇,却也惹了无数妙龄女子的芳心暗许。
贺喜的王公大臣、远亲近邻络绎不绝,纳兰容若拱手还礼,一一招应着。其实这场喧闹他还没有准备好,他只是被父母推上了鲜花盛开的礼台,有些昏昏然。夜灯渐亮,他才将乱乱的思绪进行了一点规整,心头忽然就涌上几分悲哀。康熙带走了他的惠儿,送来了一个卢氏。他的爱,竟然完全操纵在这个和他同龄的少年天子手中。喧嚣之外,他临窗而立,那里,一树梅花正开,他独自叹道: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眼儿媚·咏梅》
他是雪里生,梅在雪里开,便有了相知的缘。心语说于梅,梅便能懂。人与花就如此两两相望着,一样冷月无声的呼吸,只求不惊不忧。他多想,与那梅并肩而立,做那天真如初的冬郎,在那雪里。
一转身,华灯高堂,烟火璀璨,人影缤纷。那里,正是他盛大的婚礼盛宴。她是怎样的她?原本满是喜悦的夜,他却更生怅然: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喜酒藏深愁,锦衣裹素心,纳兰容若情怀黯然。花烛下,华屋满五彩,红罗帐垂绣月,鸾凤床铺锦被。当如意秤杆挑开那红盖头,刹那,他心亮了。那个她,粉颈红腮,细眉明眸,不笑不语,却是百般娇媚,令人心旌摇荡。这,竟是梦里千万次相约的那个她。臂弯轻绕,喝下交杯酒,红纱窗上,竹影轻摇曳,已见明月皎皎。那一夜,月圆花也好。
从此,她是他的她,他是她的他。
原本两不知,他却和她相遇,一遇竟然似三生的相约。懵懂的婚姻,却是不期而遇的真爱。纳兰忽然忘却了这是门第交集的婚姻,忽然感觉这帝王的赐婚,是康熙愧怍的报答,表妹的深赴皇城,才换来了卢氏的到来。不是纳兰容若朝三暮四,转身后的回眸,只能徒生伤感。他想宽慰自己,宽慰那个帝王,宽慰那个世道。宽天下,自得天下宽。纳兰病中在本草的味道里,懂得了土地厚重,懂得了感恩。离别,其实也是一种缘分。没有了昔日的错过,也就没有今天的相遇。一生,也就为这次相遇改变,一生,也就为这次改变感恩。
卢氏,这个生在京城,长在两广,又归于京城的女子,在南北的穿梭里,既有江南山水的柔情,又兼收京城的雍容华贵。汉文化的滋养,让她更具有光彩不凡的品性,于不动声色中,便美了时光,美了纳兰的心。意想中的陌生,却是如此甜蜜的熟悉,彼此的他们,如此深得命运的厚待。
文载,说卢氏:“生面婉娈,品性端庄,贞气天情,恭客礼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单,晓镜临春”。对于她,还载:“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
她,是一个别样美好的女子,不同于纳兰容若的妹妹娇生惯养的刁蛮,不同于纳兰容若的母亲颐指气使的凌厉,也不同于表妹寄人篱下的那种低目顺眼。心多情,时光自不负,也待多情人。纳兰在忐忑中等来了这个心心念念中的她。她是他的梅,梅是他的知己。
他,是如雪的冬郎,她,是如梅的卢氏,两两相映照,正是那天上人间的,神仙伴侣。
美目顾盼,巧笑嫣然,一个女子,她只为他生,她只为他来。她说陪他一起弄琴读书,风里雨里都会给他柔软的四季。相对于纳兰容若的不安,卢氏却是情心缠绵。当母亲告诉她未来的夫婿是纳兰府的公子时,她惊讶地失了女儿之态。真的?她将嫁给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才子吗?闺阁里,卢氏无数次读过纳兰的诗词,那情怀若水的文字,早让她芳心暗许,几回回梦里相约。如今相见,更比梦中。这个他,竟然比梦里的少年郎,更俊朗,更清秀,更风流儒雅。
卢氏的美丽,真的是惊艳到了纳兰,让他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相看两无言,却是心旌两摇荡。
说好了忘却,放手曾经,可没有谁能彻彻底底地抹去过往。纳兰还是自然想到了表妹,多情的他,怎么能真正忘却。十年花间嬉戏,哪能一朝一夕就可以散成云烟?那不是纳兰,那不是容若。慢慢地,纳兰惊喜的眼神里有了一层雾样的淡漠,他不想就这么轻易地背叛少年的初心,至少他应该有情感的矜持,给彼此慢慢融化的时间。
卢氏,懂他。自从得知了自己的婚约,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探听着纳兰的消息。她知道他有一个凄美的过往,多少青梅竹马,都没成白首百年的爱恋。她不在意他的在意。她,要用自己的温柔,给他一个开始,给他一个琴瑟和鸣的未来。聪明如她,明白她的他还对曾经有所回望,但她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这个少年。让他看一眼自己,就是一缕春风的温暖。
做不了他的两小无猜,她就做他最美的爱情。在当下,在未来,在今后所有的日子里,双飞双栖。她要用自己初心的纯真,换回他迷茫中的淡然。真的,从她知道了纳兰容若的名字,爱,已经心无旁骛,只待这洞房花烛夜的交付,从此她和他,是彼此的骨肉,是彼此的情感,是彼此的每一个早晨和黄昏。牵手时光,无别离,无伤悲,不说沧海桑田,相伴相随就是最美的灵魂承诺。
不必多言,纳兰容若就知了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她的静美,她的娇柔,让他喜欢。如果说表妹是低眉的愁,这卢氏就是向阳的欢,文静却蕴含热烈,漫卷他的全部身心。
大病初愈,寒气尚在的纳兰,还需要阳气的提升。婚礼只是不温不火的药引,卢氏,正是恰到好处的那味本草良药。她的到来,正是时候;她的到来,真击灵魂。
她是甘露吗?润他的五脏。她是木香吗?疗他的心痛。她是当归吗?唤他的痴爱。
有时候,给自己一个忘却,就会有一个新生。命运夺走了他的初心,却奉还一个真爱。相遇卢氏,纳兰的情感涅槃重生。和惠儿那时是羞羞答答的含苞,和卢氏,才是热热烈烈的绽放。爱情,其实从他的二十岁才是一个真正的开始,才有了诗词的花前月下,才有了烟火中的浓情蜜意。
忘我的新婚之夜,世界只有彼此的呼吸。帷帐轻垂,灯影迷离,他和她,是水和水的融合,是火与火的缠绵。她在他的臂弯里,睡成一弯初月,慵懒而娇媚;他在她的长发里,感觉到了“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春风。其实在那局促的双手相握的那一刻,已经是天长地久。
窗影摇曳,无声无息,画两个人的梦。廊角风铃偶尔的几声脆响,不知是谁梦里的笑声,清脆而寥远,醒那个长夜到天明。
新婚宴尔,风光别样旖旎。纳兰的精神焕发,卢氏的落落大方,让府中上下一片生机,不是三月,更似三月。威严的纳兰明珠,也多了几分随和,冷峻的爱新觉罗氏,渐起和颜悦色,而那位刁蛮任性的小妹妹,竟然也有了几分温柔的样子,在左在右,在前在后,欢喜着一家的欢喜。那场婚礼的红红火火,是纳兰家中经久不褪的底色。不管是曲曲折折的长廊,还是参差交错的楼阁;不管是水榭楼台,还是小径短亭,满满的,都是欢声。
卢氏,是纳兰府中的一枝梅花,成了上上下下的人们喜欢的一点红。
纳兰容若,望一眼,也心底生暖。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芳华,了却了他繁华深处的寂寞,慰藉了他情感内里的伤痛。的确,那时,谁来懂他?那场风寒正是乘虚而入,让他的灵魂摇摇欲坠,在阴阳里摇摆了又摇摆。正是卢氏,让他在步履踉跄中春风归来。他知道,他应该爱,他知道,他应该珍惜。
岁月里,往事不应该是拘泥心声的泥淖,新的脚步才是思想的笋芽。一迈步,就是节节向好,节节向高。
纳兰走进书房,把那些病中颓废的诗稿,一一收拾进了香炉。在他即将点燃的刹那,一只手拦住了他。他知道那是妻子卢氏的手,他不解地抬头望向卢氏,他对她说,他的心底曾经有一个她,他不想那个她成为他们心头的暗影。卢氏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将那一页一页的诗稿捡起,她说她知道,她说她懂,她说有月亮可以回望,有朝阳可以拥抱,这才是人生。那是他的男人,应该有的深情,旧事的怀恋,并不是对今天的相负。
没有回忆的,只能是婴儿。是的,不可以把忘却理解为断崖。人,可以忘记,情,要安放在心底。撕去过往,人生就显轻薄。有怀念,有当下,有展望,才是厚重的、完整的岁月。
她说,她是他的唯一,但她容得下他心底的多情。女人,是一个男人的女人;男人,是众人的男人。有爱恨情仇,有家国天下。
纳兰紧紧地抱着卢氏,他更爱了这个比男人胸怀还宽的女子,他暗许誓言,此生绝不负这个女子。此刻,难以抑制的温暖悄悄涌上心头,让他泛起无限的爱意: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浣溪沙》
一缕阳光透了进来,让两个人的身影格外明媚,似乎也预示了他们虽然短暂,却格外灿烂的相守时光。任纳兰多情于无数红颜,唯有他和她,才真正算得上是那,“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翩然共舞。
曹植与宓妃错过于洛水之滨的人神之恋,让人感叹。而纳兰容若和卢氏,也让人恨那天地无情,只让他们短暂相依,便却是只能阴阳相望。一卷《饮水词》,也为此多了多少悲切的忆念,一个水字,正是情感盈盈,映天映地,映众生爱恨。
岁月,你欠多少众望所归的成全?季节,起于万物生长的春天,却收于冰寒雪冷的冬季,难道这是让众生逃不脱的一个咒语?这,才是唯一的归宿,黄泉路上,多是那形单影只。
其实草木的四季,就是这人的命运,浅里想,有不尽的悲凉,深里悟,自有释然。昨天、今天、明天,生生不息的光阴,枯枯荣荣的生灵,正是这岁月的刻度。深一道,浅一道,就是你、我、他,浮浮沉沉的人生。
但似月轮终皎洁
勿论有没有前生,勿论有没有来世,所有的相遇,都是一种缘分。
别问谁是谁的过客,谁是谁的归人,唯可与时光惺惺相惜。当岁月渐次荒凉,难以在朝暮里行走,会越来越少了缘分的谁。
十年表妹,那是纳兰的初心。三年卢氏,那是纳兰的至爱。十年不长,三年不短,时间不代表缘分的深浅。一眼千年,不正是让人无法抗拒的爱。表妹的离去,寒疾的折磨,殿试的错过,纳兰容若在短短的时间里历经悲事连连,心境阴沉。父亲纳兰明珠和母亲更觉这是运势的曲折。颜氏,出于哪家门?生于哪春秋?颜容几俊丑?没有谁来问,没有谁来说,只为纳兰冲喜而来。实在是太过匆忙,来不及细选门第,也只能做了妾室。平常的结亲,没能让纳兰容若心智觉醒,依然在迷茫中浪迹。颜氏,成为堂间的一株盆草,不声张,不招摇,只偶然博得人们的回眸,成为史料里的三言两语。
卢氏来了,在纳兰虚弱的时候。红烛点亮的一瞬间,荒心苍凉便放弃了悲伤,懂了他与她才是那最真实的红与绿。卢氏欢呼他的优雅,更心疼他背后的感伤,她知道掌声和手帕哪个更贴心。从此,纳兰墙上的画卷,案头的书典,再无纤尘,最是那窗前梅树,更不缺了水肥的滋养。厅堂里,红袖添香;厨房里,洗手做羹汤,月下舞长剑,花间唱诗词,亭中弄琴箫,影相随,心相牵,卢氏成了另一个纳兰自己,让他感受到真实的疼痛和欢喜,寂寞渐成洒脱。
纳兰握住她的手,只求时光定格,任一切如风。他和她,是一场情爱的盛宴,是心和心美轮美奂的问答。
纳兰一生多情,最让他多情的还是文字,这才是他最大的欢。窗前,案边,纳兰再赋新词,卢氏小摇罗扇侧立一旁,看她的他笔走龙蛇。她喜欢这书房的味道,喜欢这男人的味道,也喜欢这诗词的味道。忽而凉风一缕,卢氏急忙取来披风,她容不得男人哪怕浅浅的一声咳嗽。自从看见这个略显清寒的男人,她就决定无怨无悔地做暖他身心的本草,一棵花为他开,果为他结的本草。一生一味一暖,只为纳兰。纳兰容若望她,也眼生清澈,心生柔软。
醉心于文字,多是忘情。墨香里,纳兰不知不觉心驰天涯,情怀又生哀艳。人世里多少山盟海誓的相约,却常常无奈错过。如那不断的断桥,如那开了又败的桃花。怪了谁?怪谁也无益,终是已经山高水远。纳兰毕竟有许多的苦楚,想忘又怎么能忘,此时一落笔,那多不舍,又成愁怨: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采桑子》
红桥岸,月上桃花时,冷香如歌,多美的想见。只是醒来,胡笳声声冷。那夜的箜篌过后,韶华如殇,再无刻骨铭心的乐曲,只有茶烟半缕,一梦成空,惹人断肠。
这是念的谁,这是谁的念?
不必相问,人的心中总有这样的相迎和送别,在梦与醒里交汇。卢氏知道,纳兰的心中的确有一个女子,她知道那个她,那个在宫帷深处的她。纳兰身在富贵,却不游戏人生,淡然人间烟火,了然世事荣辱,卢氏爱这多情的纳兰,爱这词间的容若。她不怨不问,与那词一起缠绕婉转,甚至爱那词间的女子。的确,她懂得自己是一味疗这男人心寒的本草,他需要这暖,可本草无猛药,更何况大寒大热总是伤身,只能慢慢调理,才能让这个男人归于自然。
这是一个宽怀的女子,她与妾室颜氏的相处,也似那流水潺潺,和风细雨地左右在纳兰的日子里。
纳兰爱这个女子,如玉的容颜,更有如玉的品质,却不似玉的凉。这玉似是与生俱来的相佩,贴了身心,润了情感,那么宁静。这小小的女子,似乎早已经看透世间风雨,淡雅如雪,甚至把自己的轻愁和浅忧悄悄隐藏,只把安详的幸福给予这个世界,给予这个她爱的男人。不想有丝丝毫毫的凉意,再惊扰那颗少年词心,只想伴他一路向春风,点燃每一处的寂寥,红绿漫天涯,愿将所有的美好交与这个男子。
纳兰放下手中的词,望向身边的女子,忽然就有了许多的愧悔,说好舍去曾经的,自己却还是常常沉溺于忆念的伤里,慢待了这个她,慢待了这时光。她忘我无私,他却犹自独白。
她依然说,女人是一个男人的女人,男人是女人的生死荣华,可纵情驰骋博取天下。爱南情北,吟东唱西,正是词间灵魂的完美无瑕。她容得下浪迹天涯,她只愿他心灵的亭台能有小小的一个她,哪怕只在不起眼的角落,独为燃烧年华,她已经知足。
这样的女子,让人心疼,让人融化,让人怎能怀旧,怎能依旧。舍去回忆的黑白,吹散所有的灰,捧一束当下五彩的花给她。有风也罢,无风也罢;有雨也罢,无雨也罢,都应给她一路宁静的年华。花廊画楼,唱她绕指的三千温柔;诗间词中,写她独语的万般纯真。月白一半,风清一半,漫卷自在,不在乎岁月起起伏伏。
她是他情感的盛世,是那芳草萋萋的春夏,案头心头沧海横流,君临天下。
纳兰和卢氏,是水月的相遇。
纳兰爱水,她是那一溪清雅;卢氏爱月,他是那皎皎无瑕。懂了彼此,就真正懂了日子,同擎一把伞,听雨说轻红重绿,枝头叶底,百般婉约;共弄一叶船,泛舟湖上,看蜻蜓小立荷间问夏风,诸多风流;齐品一壶茶,悟一朵山间云,醒一片溪中波,不尽优雅。当然,更少不了杯中酒的小醉,娇羞几回,温柔几回,只把痴念一一呈现缠绵,十指相扣,掌心只有开花的理由。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丰盈,把爱放在最喜欢的每一个地方。
卢氏,纳兰最完美的词间花。犹如月在柳梢时,那扇窗的恰恰开,无须风乱语,无须云多言,是梦的恬然。
卢氏喜欢刺绣,她绣枝上鸟,花间蝶,水中月,每一缕绣线都是那么安静,全然没有表妹那样怯懦的小心翼翼;每一针的穿越都是那么优雅,全然不是表妹那慌张的茫然失措。纳兰静立一旁,感觉到清泉在石间流的味道,慢慢入心,那躁乱渐渐淹没,浮起一轮明月。真的,纳兰从没感觉到这种宁静,一如风雨飘摇中的孤舟,忽然有了岸的相依。他没想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竟然来自一个女子,让他在伤感中有了这悠然的转向。曾经化不开的墨,升起了明月的氤氲,轻欢笔端纸间。
她爱他,只用从容;她爱他,不用卑微。
他也越来越爱了这个女子,让他陡然蜕变的真味本草。
花间一壶酒,月下一把琴,是他们日常的所爱。月似美酒,琴上飞花,是多少人的远方,这却是他们的青春此间,幸福这时。纳兰容若感觉自己就是一纸薛涛笺,虽然满有往日的底彩,遇到卢氏才开始尽展快乐的笔墨,这是他实实在在的红尘,是那逆冰夜而暖的篝火。没有相约,却有如此走心的相遇,这是情感的奇迹。
褶皱平复,霜雪归于春水。纳兰容若的青春卷土重来。
纳兰哭了,用他最清澈的泪。他和卢氏说着千言,他说惠儿,他说冬郎,他说十年的小手相牵,梨树下堆花成冢,流溪边折叶成舟,东窗下逐月成梦。他不再是从前那样忆旧成哭,话间甜软从容,朗月清风地说着从前,不忧伤,不叹息。卢氏抱一把琴,丝弦轻拨,她懂他的倾诉,她以安详聆听,间或莞尔一笑,报一个喜欢。
多少人被往事吓破了胆,一说旧爱就是苦不堪言。珍藏需要一种品性,不留意间却会生出沮丧,吐露更需要一种勇敢,展开自我常常是最灿烂。
纳兰就是这样纯粹,不为往事道歉,不为未来承诺,只许你当下。他爱他的妻子,爱她的贤良淑德,爱她的包容温柔,爱她的才情知性,真爱了,他才这样诉说。曾经他写下《艳歌》四首,最显倾情的是最后这首: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纳兰赞妻子卢氏的美貌可比洛神,而自比卢郎老丑。文中卢郎传为唐代书生,一辈子仕途坎坷,晚年才求得卑微的差职,但却娶得年轻貌美,而颇有才情的妻子崔氏。崔氏常常怨怒于这老夫少妻。卢郎心有幽默,求崔氏写诗来表述心中幽怨,崔氏遂口吟道:“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只怨妾身生较晚,不见卢郎年少时。”崔氏这一叹,自如那“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纳兰以此典入诗,自不是有老夫少妻之叹,他只怨,生不相邻,遇不当年,相见恨晚。若是早早遇见,哪让他心生悲凉,身受苦寒,何有他卧床失金榜。
流年碎影,那些往事不再是纠葛的心结。他说往事如她,她就是他的两小无猜,她就是他的青梅竹马。命里有她,才是一种开始。
卢氏不想追问,何曾追问。但她爱这真诚的纳兰,爱他的清水无尘,她更愿将自己本草的心性,温暖他的一生一世。
卢氏的到来,让纳兰真的抖落伤怀,抖擞才华,虽倾情于爱意,却不缠绵于床帷。每日里挥墨书房,纵横于诗词文章,而夜间,也总是秉烛案前,畅游于史学瀚海。卢氏不恼不怨,总是伴于左右,凉时是一杯暖茶,热时是一团纨扇。因为她也爱墨香,她也爱书卷,更因为她更爱她的翩翩相公纳兰。纳兰也果然不负娇妻,不负这郎情妾意的好光阴,他的学识突飞猛进,史学、天文、佛典、文艺,渐趋峰巅。最是他的心情,壮志凌云的破晓而起,有了自己的天空。《通志堂经解》的编著,《侧帽集》的刊行,等等,都完成在这短短的时光里。
少年纳兰,恰似那小乔初嫁了的周郎,英姿勃发,羽扇纶巾,才情得康熙赏识,学识让万人赞叹,更惹了多少闺阁女子的今生怨,许了多少的来生情。
卢氏,才可续纳兰的诗词,情可化纳兰的心结。
纳兰最叹,有她真好。
纳兰公子的连连成功,名满天下,正是因了身后妻子那温柔的身影。不缺富贵,不缺荣耀,纳兰并没有迷失自己,其实他的心里要的并不是这些。浮华烟雨并不是他的所爱,他更欢喜的是,陪自己的娇妻花前月下,倾心于李清照夫妇那般,幽居青州时的“赌书泼茶”,也向往于风流隐士那样,南山观鹤,东篱赏花。
他想做自己,做妻子唯一的纳兰。
然而,他是男儿,他是相爷明珠的长子,他是纳兰府的廊柱,他甚至是帝王身前的荣光,他不可抛却世事烟雨,因为他寄托了太多的希冀、责任和担当。
纳兰容若,他没有承诺,却是无数人的承诺;没有誓言,却是无数人的誓言。他不可只做安逸于时光的匣中刀,他要闪耀,他要为父亲闪耀,为皇帝闪耀,为他的大清国闪耀。他的作为不仅仅应该是书页里的清风朗月,更应该是江山社稷里的纵横捭阖。
的确,没有谁的光阴可以收放在自己的手里,纳兰容若更不能,他要再求功名,为许许多多的他们。当然,这也是纳兰因为寒疾而错过的一次遗憾,并不是完完全全违了他的心愿。纳兰放下所有的自在,再一次打马扬鞭。
的确,世间一个人并不是自己的,所有自由无尘、白璧无瑕的梦想,都太过幻念,许多的现实需要面对,那无可逃避的存在。青葱有了沧桑,才叫年华;天真生出思索,才叫岁月。没有了起起伏伏,那才是愧对了一生,那似乎是命运的无聊,那才是索然无味的悲哀。
在奋斗的年龄,给自己一个机会,无愧无悔。有时候,退路其实就是一种懦弱,所有的借口,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都说,同为相门公子,纳兰似乎是晏几道千年的倒影。
此时的纳兰,他为卢氏而爱,因卢氏而天下,全然没有浪迹于红颜的晏几道的影子,若没有卢氏的薄命,大清不仅仅只有了这第一才子,也许康熙会有了与他并行一生的重臣。
卢氏福薄,何不是纳兰的福薄?
朝云渐入有无间
很多的时候,人们淡然富贵,是因为身在富贵;抛却浮名,是因为才名加身。纳兰容若却不是,在豪门,身荣华,却不苟且自己。青春那时,他也遥远在心,渴望与百舸争流,迎风搏浪,激扬岁月。生命之水的瑰丽,就在于波澜壮阔,那些所谓的了却和看透,是走过征途后的栖息。将千山万水收于智慧,看似宁静,却已经是胸有沟壑。正如再美的繁花,也不过是对果实的追随,那些所有绚丽极致的色彩,都是对滋味的献礼。
这就是,世界由眼入心的归依,是真正的抵达。
由春,由夏,由秋,至冬,简而生繁,删繁就简,如此,就是人的一辈子。壮阔的人生就在于起伏。那些失却四季的生活,多么索然无味,空对苍白,是无知者的痴痴傻傻。
活着,没有锦衣华服无所谓,怎可没有尘烟遍染的征袍?衣衫褴褛又如何,那是岁月馈赠的绶带和锦旗。
二十岁的纳兰容若,抛却旧伤,驱散心寒,重新跋涉,只因有了卢氏这美丽的遇见。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了把自己最灿烂地展现,就像花无愧于春风。他要无愧于世界给他的这每一天,这日日叠垒的命。
他爱他的妻子,如同爱自己。妻子是他的又一个自己。他的绽放是两个人的绽放,他要百般努力才不会对这爱有所愧疚。极致,才是无悔。
有风无风的白日,有月无月的黑夜,书卷是他的追求之翼,笔墨是他的梦想激流,孜孜以求,毫不懈怠。每每稍有疲累,看到身边陪读的妻子,他又精神大振。妻的贤淑,是他温柔可依的岸,更是他征战沧海的远帆,满满的,都是鼓舞。
三百年光阴很远,可以沧海归于桑田,可以让曾经雄霸山水的王朝灰飞烟灭。而当年那人人争唱的纳兰词,却还在,在一个又一个的床前案头,还是万千人众的喜爱。人们在歌唱纳兰才华的时候,而不应该忽略卢氏,正是这个女子的滋润,让纳兰词更多了那柔情盈盈,才情烁烁。她是他雪里的梅,是暗里的光,是她,让最浪漫的风花雪月,成为他日子里的寻常。
她是他一生不可或缺的女子,是她一生无可替代的女子。没有她,就没有纳兰二十岁后锦心绣词的最美年华。
只可叹,只三年,她便离他而去。失去她,是纳兰命薄,其实也是康熙命薄,是大清朝命薄。若她在,纳兰将是一生阳光明媚的纳兰,也许将是辅佐朝廷的一员重臣。
清人入关以来,那种气势汹汹的豪气,面对中原辽阔的天地,和博大精深的文化,他们是惊讶的,甚至有些恐惧,忽然感觉力不从心。刀剑的征服,不过是粗鲁的恐吓,那样太过短暂,只有心与心的交流,才能成就千秋大业。这些统治者们,开始跳下马背,秉烛夜读汉人的文化和智慧,渐渐地,心生欢喜。那野蛮而莽撞的灵魂宁静下来,买来文房四宝,琢磨着琴棋书画。那些卧看大漠孤烟、遥望落日长河,变成了亭台赏月、画阁听雨。收起了在风雪中已经破旧不堪的帐篷,筑起了金碧辉煌的殿堂。长城内外,别样的风情,让清朝有了别样的朝代画风,在满与汉的纠葛离合中,让帝王的圣旨几改诏令,不知如何着墨。
康熙比他的先辈们更明了许多,虽然少年登基,但圣心朗朗,着力儒家思想治国,以此让满汉人心融汇,构建大同。纳兰明珠能成为权倾朝野的重臣,正是基于汉文化的深厚博学。
纳兰明珠,世称明相,并非为官之清明,在于明仕途,明帝王心。
纳兰容若,作为纳兰明珠的长子,深受父亲影响,对于儒家思想特别热爱。然而他的热爱,并非和父亲一样是为逢迎朝廷,逢迎帝王。他是听从内心的呼唤,听从灵魂的呐喊。这爱,是血液无可违背的走向,由心,灌溉全身。他是满人的骨肉,却是汉家的灵魂,那种儒雅,让无数的饱学之士都望而兴叹,自愧不如。
康熙是江山的太阳;纳兰容若,是京城的月亮。
汉文化,他爱,而卢氏的到来,让他有了更喜欢的追求。他说,她就是儒家思想里霓裳而舞的女神,有容有贤,有爱有真。他说,她就是他最完美的圆月,是那唯一的一轮。他要读透才学,殿试高中。那样,才是他爱的完美,才是他们爱的圆满。
用心而爱的他,已经将他和她不分彼此。
他秉烛夜读,她刺绣案边,日子就是这样笙箫而欢,相濡以沫。
康熙十五年(1776)四月,百花已经收了娇容,开始孕育果实。纳兰才学的汁液早在胸中翻滚,期待凝结成喜悦的浆果。终于,他迎来了补考殿试的机会。临出门,卢氏又前前后后扯了扯纳兰的衣衫,其实,那里本没有丝毫的褶皱。试想一个相国公子锦衣无数,哪容得有些许瘪塌。只是这一扯,是她对他的无限叮咛和爱意,是不尽的喜欢和期许,愿他归来,是意想中的春风满面。纳兰享受着妻子的这牵牵扯扯,感觉着如兰的呼吸。在卢氏伸展他胸前衣服的时候,他忽然按住了妻的手,他灼灼的目光,就惹了卢氏一低头的万千娇羞。
大门外,纳兰容若向父母施礼而别,转身的刹那,他将握紧的拳头靠近心胸,踌躇满志地发出誓言,他要做爱的英雄,为爱凯旋。
太和殿丹墀前,春色不远,夏风初至,康熙高坐,天下才子风云际会。纳兰容若,如愿参加了期盼已久的殿试。虽然寒疾的折磨,他耽搁了许多的学习,可在卢氏的温暖照料里,他重新打通了学识的脉络,面对“制策”之问,回答得游刃有余,妙语连珠。或许太过于清风朗月,虽然一举高中,但也只被录为二甲第七名。可这对于一个二十一岁的满人少年,已经是冠绝群伦了。想他的恩师徐乾学,出身儒学世家,才识过人,博学多闻,也不过三十九岁才中得皇榜,成为进士。
他足可以成为纳兰府的骄傲,足可以成为卢氏爱的英雄。
他打马回府,荷塘水榭,对酒当词。他要与他的她宿醉,不问朝云暮雨。
彩灯高挂,为纳兰容若。明府上下欢天喜地,似乎胜过容若新婚的盛景。那个时代,金榜题名时的荣耀,远胜那洞房花烛夜的欢喜。纳兰明珠万分高兴,远比自己的加官晋爵还激动,他在亲朋的祝贺中无比骄傲。且不说儿子貌比潘安的容颜,他的才华足已抵得了千般富贵,万般风流。
纳兰明珠,这个弄权天下、位极人臣的男人,他好久没有激动过了。钱和权,这许多人的梦想,他已经欲取欲求。上朝,只为一人躬身,下朝,却是万人欢呼。府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无数达官贵人恭敬而来,又恭敬而去,只为拜见大清明相,甚至只为踏上那几级台阶,这似乎就成了他们的荣耀。明珠习惯了那些阿谀逢迎,一切,都是波澜不惊。
可今天他激动了,他不仅仅是激动儿子的金榜题名,他更激动于那个活泼少年的归来。因为他历经了儿子寒疾折磨的那段日子,懂得了一切都不重要,唯有儿子安然。富贵他都已经给安排妥当,儿子尽可在岁月里左右逢源。明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不曾给纳兰容若的职权做过谋划,不曾给康熙有过点点滴滴这样那样的暗示。他爱他的儿子,深知权利争斗那生死一线的险恶,多情的容若,太缺少这必要的诡诈。明珠深深懂得,只要有他在,儿子就是那京城翩翩少年郎,无须顶戴花翎去证明什么。
明珠贪权噬财到无情,却爱他多情的儿子,也赞他是词间少年。
此时,是纳兰容若人生的高峰,是他情感的高峰,身与心,到达了最完美的境界。峰巅上,是他和他的她。她是他盛季里的那朵莲花,不问春寒,不说秋霜,守他们的宁静安详。
人,到达了一个顶峰,总渴望新的征服。进士及第之后,纳兰容若欢喜之余,又生出了些许的落寞。仕途上有个常规,当被赐予进士功名,就会封官晋爵。高中皇榜日久,纳兰容若却依然被朝廷冷落在家中。说好了不事权贵的,考取功名只做爱的英雄。可清澈脱俗如纳兰容若,也似乎摆脱不了这俗念。这不免让人感叹,谁能如空中明月,优雅到不着一丝世间烟尘?
最尊贵的步履,只要行走,就难免沾染石阶上的寒霜。
纳兰容若,已经足够优雅,他的念想,不是贪婪,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只是为爱增加又一分荣耀,不甘潦草一生。
眉谱待全删,别画秋山,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是梦,好梦原难。
红咮啄花残,独自凭阑。月斜风起袷衣单。消受春风都一例,若个偏寒?
——《浪淘沙》
人生如梦,好梦却难成全。都在享受着快意的春风,为什么唯有自己感觉到此间的寒冷?
烛灯下,茶凉了,书乱了,墨枯了,纳兰容若无心学问。好在有卢氏在,茶凉了,她再续新水;书乱子,她一一规整;墨枯了,她静心正腕再研松烟。她以百般的温情,驱散着纳兰心头又起的一层寒意。她说了,她做一味本草,只做他的有色有香有情感的,一味本草,一生一他一相偎。
卢氏的宽慰,让纳兰再生释然,那些功名利禄,也不过是天边云、瓦上霜、帘外风,实不该心生波澜。也许写词、修书,弄琴、探古更好,与妻问山听水,追花逐绿,亦有别样自在,再有三五好友煮酒论日月,自当快哉。没有富贵之累赘,没有权力之羁绊,如此一生,倒也是风雅无边。
富贵的纳兰,不说富贵;才高的容若,不言才高,守一方宁静,守一方爱情,守一方文雅风流,简简单单就是他的山重水复,平平常常就是他的沧海横流。风是箫鸣,雨是琴叹,时光的册页,就是这黑白的一明一暗。门,将日子一关一开,了断了惊扰,舍去了喧嚣。
原本就是要这样的,一如李清照青州当时的十年,狼烟之外的光阴,正是最美的人生繁华。也许这不是朝代的格局,但这是诗词的格局,一颗词心可以在这里优雅地安放。
宋代的时光里,李清照离开了易安居,再难心安。若是纳兰容若离开渌水亭,是否还会有词心若水?
康熙十五年(1676),纳兰容若与一生挚友顾贞观相遇。他在为其“侧帽投壶图”题写的《金缕曲》中,有“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的语句。不羁的纳兰,自负的纳兰,不拘礼教,不交权贵,知己好友多出寒门。他喜欢这种不着金粉的味道,喜欢那“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凉爽,酷爱那种侧帽风流。他将自己的词集也就题为《侧帽集》。侧帽,典出《北史·独孤信传》,相传独孤信风流文雅,一举一动多为世人效仿。那一日他狩猎归来,天色已晚,只因急急催马入城,帽子侧偏也没顾得归正。第二天,城中所有戴帽子的人,都侧帽而行,以示俊雅,从此引为风流。
侧帽长街,果然有世俗不屑的味道。纳兰容若,正是这样的心,万千世事,皆归有无。不是谁辜负了他,不是谁遗忘了他,他有才华独辟蹊径,将心事于无花开处,开成冷艳千秋。他需要这样的寂寞,而繁华,却会让他泯灭。
寂寞会成就他,就像霜雪成就了红叶,就像冰雪成就了梅花。
富贵无爱,权贵无情。纳兰容若说:“不是人间富贵花”。身为相门公子的他,不以富贵为爱,不以权贵为荣,归梦于自己,归心于自然,自是情爱无边。
近代大学者王国维赞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亦文亦武亦容颜,亦贵亦情亦花间,行云、披月、佩玉、吐兰,果然清初第一少年。
便无风雪也摧残
一杯茶的温香袅袅,一壶酒的浓情依依,一块墨锭的轻轻研磨,这是那些文人雅客的梦想。但不管你多么想躲避喧嚣,日子总是明暗闪烁地将你照耀,这是活着的咒语。隐于野,隐于市,都隐不了这样的格局。就算赏菊东篱下的五柳先生,窗影里,也时有风吹草动。隐不住没有烟火味的一年一年。
纳兰容若是有隐心的,可他在帝王面前如何隐得了?就算是一棵树,也不能随了自己的心性生长。那些阳光雨露,那些风霜雨雪,无不决定它命运的走向。
人生,更是世事难料的长途,那些坎坎坷坷,是说不出的突兀和生硬。须臾之间,就改变了命运。很难保,不是那南辕北辙。
入了进士的纳兰容若,本应官袍加身的,但他被冷落一旁,如一个白衣秀士。淡然的纳兰倒也落得自在。侧帽长街,笑吟亭台,呼朋唤友,煮酒烹茶,好不快意如风。一路漫步皇城的大街小巷,谁不知道明珠府的这位,明净的公子。
早在前一年里,也就是康熙十四年(1675)的十二月十三,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本名纳兰成德的容若,为避太子之嫌,易名为性德。随着康熙十五年,皇太子更名胤礽,纳兰再不必避嫌。皇榜上,其名又被重新改回纳兰成德。
中进士,复本名,纳兰容若本以为从此可以做自己。并且妾室颜氏,为他生下长子富格,更让他精神百倍。一个初长成的少年,竟然要承载起一个父亲的担当。
不管你身在万里,抑或咫尺的距离;身居柴门草屋,或是高楼深墙的庭院,皇权的威仪无不处处呈现。原以为身得自在的纳兰容若,突然接到了圣旨的传唤。
康熙并没有将他遗忘,因为他太爱这个才高行洁的少年。
在血腥的官场上,披坚执锐,百战不殆的纳兰明珠,竟然有这样一个心怀静土的儿子,这实在太出乎康熙的意料。他喜欢纳兰容若的清澈,他能在这颗绿水盈盈的心中,映照出自己童年的纯真。没有谁不念想自己的童年,哪怕贵为帝王的康熙也不能例外,那种恬静到唯美的感觉,是每一个人的留恋。
康熙爱江山,但他为奏折所累的时候,心底总会隐隐闪出孩提时的清波。毕竟,他还是个少年,和纳兰容若同龄的少年。
相对于浊气俗气满身的文武群臣,康熙珍视这股清流,就像怀念曾经的自己,但他不知道将纳兰容若如何安放。若是将他就此放入官场,他怕他会为此所累。那些尔虞我诈的争斗,怕是纳兰容若无力周旋。他也不想让他,在那争斗之中渐渐浑浊,失了清澈的本真。
一块玉与乱石为伍,终究是难免伤痕累累,无力全身而退。
玉质的纳兰,真的难以安然地在权谋中行走,不是他没有这样的智慧,只是他没有那样的狡诈。文武兼修,却清气若兰。初心,已经决定了纳兰容若的未来。
犹豫不决的康熙,在展开圣旨的龙书案前,几次将御笔拿起又放下。以纳兰明珠在朝中的影响,康熙完全能给纳兰容若一顶分量不轻的顶戴花翎,但他没有。思量了又思量,他还是没有将纳兰容若划入发放官服的名单之中。
他只给了他一顶小小的纬帽。纳兰容若没能掌印一方,也没有归入诗书的翰林。他,成了一名御前侍卫。
康熙不愧为一代大帝,即使是少年康熙,也是智慧满满。他既要将纳兰留在身边,又能让位高权重的纳兰明珠无话可说。御前侍卫,毕竟是明珠仕途起步的地方,这种安排,也似乎是一种诱导似的暗示。低调的差遣,或许正暗藏着宏大的将来。
帝王的布局,落子无闲招。
就算自傲的明珠,就算自负的容若,也不过是康熙掌间的黑白子,在康熙的指点里,用自己的臣子命运,完成帝王的布局。
棋手的帝王,子粒的臣民,演绎着一局又一局的历史搏杀。当一个皇帝在这种黑白围拆中将自己困死,那些棋盘上的子粒,就成了乱臣贼子。哗哗啦啦,归去尘泥。新的皇帝又登殿堂,臣民们又在新的格局里,生死无常,浮沉不定。好在最后一个大清王朝,也已经灰飞烟灭,再不见这般黑白格局。
不管康熙运用怎样的谋略,他是喜欢纳兰的。他自认为高山,却视纳兰为流水。两个少年,一个霸气齐天,一个柔情遍地。
康熙以知音的心喜欢着纳兰。
康熙在纳兰的倒影里,寻找着自己的田园牧歌。他,曾经也无边风雅,却转眼是流年碎影。他的身心被龙袍缠绕得太久太久了,只剩了玉玺方方正正的威严,他太需要纳兰这样的清风吹拂了。
御前侍卫,在皇帝面前,以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抛头露面,似乎是一种荣耀,是难得的气派。但说破了,不过是屈膝叩首的奴仆,在皇帝直接的呼来唤去里,成为灵魂的僵尸。才高问先贤的纳兰容若,又如何肯如此屈身屈心呢?
他是流水,却只能屈身于一隅,他是白云,却无奈错过了蓝天。帝王,是天下的帝王;江山,是帝王的江山。差役何处,也总是在帝王的挥手之间。可纳兰不愿意如此贴身地侍奉皇上,只想在馆阁里修书写字就好,尽管那也是皇上的馆阁。他总觉得,离文字近的地方,离快乐就近。虽然他也能长剑成歌,毕竟一颗词心才是他的山高水长。
纳兰心事谁人知,康熙自以为同为少年,可懂纳兰,但他终是不懂。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疏帘犹是隔年垂,半卷夕阳红雨入,燕子来时。
回首碧云西,多少心期。短长亭外短长堤。百尺游丝千里梦,无限凄迷。
——《浪淘沙》
康熙喜欢纳兰,完全超过了一个帝王对臣子的喜欢,每每出行,多是唤为亲随,更常以诗词之欢召见。纳兰容若为此让众人艳羡,甚至惹得许多宠臣的嫉妒。习惯了行云流水的他,却不得伸展,躬身处倍感奴仆的卑微。那些诗词之论,茶酒之谈,琴棋之道,也曾经给纳兰带来一丝难得的快乐,可这种快乐只是昙花一现,转身就已经是凛冽霜寒,肃杀得让他心疼。
纳兰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被宠爱的臣子,总觉得是一朵被抛弃在荒漠中的花朵,忍受煎熬,忍受焦渴。
长剑在手,斩不断恨意;佳句在心,画不出春风。多少思量在苦苦挣扎,蜷缩成案下一地的零乱。华冠下是一颗空荡荡的头颅,锦衣中是一颗干瘪的瘦心,在帝王的喜怒哀乐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纳兰容若,难以自已。
人前的锦衣如花,却是人后的寂寞如冰。父母以他为骄傲,家人以他为荣耀,却无人懂得纳兰的苦楚。心的归宿,梦的家园,都在帝王的指尖拈成了粉尘,随风一一飘散。每天,纳兰总是步履踉跄地回到家中,好在还有卢氏,那是纳兰容若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卢氏懂他,因为这是世间唯一可以为他对症疗伤的本草。以茶心为他开门,以酒香为他开窗,医他的身,养他的心。她,总能让心灰意冷的纳兰容若,在第二天的朝阳里,又一次意气风发。
他在她这里,纵情叱咤琴棋书画诗酒花。欢乐无海角,风流无天涯。赌书,趣满屋;泼茶,香满院。
纳兰容若和卢氏,这父母之命,帝王御赐的婚姻,看似是误打误撞,却成了人间难见的神仙伴侣。谁说世上没奇缘,人海茫茫,却偏偏相遇了最痴最爱的,这个他和她。直惹得纳兰容若声声叹,恨不相逢是童心,恨不相遇是青梅竹马。
他和他的她,不想有哪怕些许的相别。
家的爱,让他更疏离于那分职守,可皇帝更宠信于他了。纳兰容若离康熙越来越近了,但他离快乐却越来越远。他不想再这样温温吞吞地颓废此生,以文取功名,却得武职,粗鲁的皇恩违了他的心愿。但此时,南北的边陲,多有烽火,常有求援的奏报,急驰到太和大殿。纳兰倒想血染疆场而亡,给青春一个痛快淋漓的交代。康熙处理这些的时候,从不朝纳兰容若这边看一眼,毕竟他只是一个侍卫,只能追随在皇帝的身前身后。每有事务,他就会端坐在龙椅上,高声喊一句:众位爱卿。
秋凉时节,野兽肥美,正是狩猎的时节,康熙的一道口谕,旌旗就指向了郊外。
清朝这时,狩猎,早不是原始的猎取生活资料的手段,虽然还有练兵、备战的元素,但多为帝王权贵游乐的方式。《左传》中将这四季游猎称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近代,或许是源于血液里的本性,尤以清朝皇帝最喜狩猎。木兰围场,这块清代皇家猎苑,现在依然是一块水草肥美、动物繁荣的地方。
这本是纳兰容若的喜好,曾随父亲和一众好友在山野中驰骋,马似狂风,箭似流星,总是收获满满。篝火在夜色中点起,他们亦酒亦肉,亦歌亦舞,尽展男人的野性狂欢。追狂风,逐残阳,这本是他们民族灵魂里的幸福,也是他实实在在的快乐,他爱,可今天的狩猎,已经没有了那放纵自己的滋味,只不过是陪皇帝的一次逍遥,是取悦皇帝的一次虚伪做作的出行。
康熙可以违了他的心,但纳兰却不能违了皇帝的愿。那是帝王的居高临下,这种落差让他感受到了羞辱,让他有太多无奈,但又不得不表现得大方从容。他只有将所有的郁闷积蓄成满月之弓,将一支支利箭射向远方的丛林和荆棘。奔突的狍子、肥鹿,瞬间就一一翻倒在草丛中,漫山遍野是一片片欢呼。
他是词间英才,也是马上俊杰。
康熙懂得纳兰容若的才华,又见识了他的英武,更加喜欢了这位翩翩少年,特意在猎场对他进行了多次奖赏。纳兰拱手而立,脸上是宠辱不惊的秋风,任片片落叶打在他的肩上,滑落在他的身旁。
其实,他的心中,何不是掠过一场同样的秋风。
皇城里,不得自在,皇城外,依然不得自在。江山,那毕竟是皇帝的江山。纳兰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山中奔逃的动物,被命运追逐着,被命运戏弄着,也许哪一刻就扑地而亡,淹没在荒草之中,了无生息。这就是草民未卜的将来,这就是臣子难料的前途。
又一阵西风,吹起了他的披风。
纳兰容若,是皇帝的侍卫,但他毕竟是一个词客,无论何时何地,都难改他的词心。小立斜阳,他依马而歌: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搔搔。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划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风流子·秋郊即事》
多少红绿落秋风,多少青丝成萧条。人生苦短,功名利禄都是浮云,不如对酒当歌,才不负光阴。看似潇洒的词文里,却让人读出了不尽的颓废,不尽的悲凉。
此间纳兰,不过是二十岁的芳华少年,何以如此心灰意冷?其实正是御前侍卫的职位,让他如此秋心若水。
天马行空的豪门公子,却成了只能在皇帝的尺寸里进退的仆奴。他,心多有不甘。站在秋风里,看茫茫原野,生出无限苍凉。他多想放归自己,还自己打马万里的自由。
皇帝,还了他的原名,却是不能归还他心性的逍遥。
康熙不肯放手,他也只能听命于王权,南北追随。好在词心不灭,苦乐里不忘挥毫泼墨,如此倒也成全了他不少别样的文字,有相别时的情怀依依,也有大漠雄关的塞风凛冽。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南乡子》
即使红豆能分携,也难改相思两半。人去春断,是那桃花人面两处的惆怅。十指紧扣,也挽不住远去的春风,不舍也要相别,帝王的诏令已经身后催了几回。陪王伴驾,早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自在,纳兰不得不告别卢氏。卢氏纵有千般不舍,也不得不放手。独守着他们的书房,在那墨香里,亲近着纳兰的气息,默默等那归来的脚步。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总是先入为主,李清照的《如梦令》,是我最初的遇见,让人感觉这词牌下,净是清新活泼的文字,多为美好。而此时纳兰,却是满纸的百无聊赖。梦断狼河,乡情漫漫。多想再入梦中啊,醒来总是无味的光阴。
此时纳兰容若的梦,和当年李清照的梦,似乎就真的隔了800年,隔了两个朝代的遥远,没有一点那样的快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