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春期的诗女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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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追风筝的人

倪慧敏

无数个远离阿富汗、羊皮帽,还有曾与我最亲近的绿色长袍的夜晚,我站在旧金山广袤的土地上,遥望这个强大的国度深邃浩渺的星空,不得不喟叹此岸昭昭迷人的星辰,这个触手可及的高度是往昔阿富汗少年所不可想象的,而此刻我站在浩繁的星辰之下,看着早已熟睡的索拉博,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让我无法忘却的少年哈桑,我突然感到,此刻我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恶心和肮脏。

“除了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没有人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

如凯鲁亚克所说,做人一辈子,总要做一些可以在往后用以追溯,聊以自慰的事,譬如旅行,我一直梦想着在路上梦幻般的生活,终日以日月为伴,相依相偎,在路上,毫无羁绊,毫无牵挂,没有忏悔和愧疚牵绊。可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些幻想在我眼里全然是些泡影,每一次太阳西沉,我在庭院中打盹的时候,脑中就会浮现哈桑的身影,”为你,千千万万遍。”那个哈桑在黑暗狭长的小巷之间飞速的奔跑,我似乎可以清楚地听见他急促有力的喘息声一遍遍的在周遭干燥的空中盘旋,无休无止。哈桑黝黑发紫的脸颊和他的纯真的笑颜总是坚定的告诉我,”少爷,让哈桑陪着您去放风筝。”“少爷,您放的风筝一定会是第一。”只要哈桑在身边,所有的梦想都不曾远离过我,可是现在,他不在了,我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哈桑赤裸着脚穿过每一条小巷为我追逐那只蓝色的风筝。

当某个晌午的骄阳辉耀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时候,我想我已踏上了人生的第二次旅途,去追逐三十三年我都未曾放逐的梦想。

目的地是古老的中国,青山,绿水,炊烟,白墙黑瓦,还有泼墨的丹青水画,如诗一样的古老土地,如画一般的美丽国家,中国是片净土,是人们可以安身的地方。何况在这个时候离开美国,离开那些至今仍对我们嗤之以鼻的美国佬和他们日渐繁盛的西部文化无疑是对我们未来最好的打算。回想这么多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漫天星斗让我无法平静的夜晚就会在即将到来的一天消失殆尽,而我却始终没能如愿走向西部戈壁,去丹佛,或是更远的地方,看看真正的西落阳光。可美国毕竟不是个久留之地,这里有我太多的不可想象的辛酸过往,何况我终究不是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一生都坚不可摧,直到最后,仍要孤傲的离开人世,正是他的桀骜使我心头的一只风筝过早的坠落。

这是我最后一次探望我安葬在美国的父亲,我很是内疚在他在世之前不能为他做一些他最为热忱的事情,直至他闭眼的那一瞬还是对人世有过多的不舍和遗憾,他死了,死得傲慢而孤独。我深信己不能做一个好儿子,毕竟在阿富汗时还有哈桑依伴在他身旁,而事与愿违,哈桑已早早的离开了我们。如今我也要走了,父亲是个可怜的男人,从我的出生剥夺了他深爱的妻子的生命,到我的地位击溃了他至爱的私生子哈桑的幸福,到最后,他的身边谁也没有留下,这个可怜的男人,我的父亲,他的一生都在叹息,只是曾经的风华正茂和雍容财富掩盖了这一些。不过最后一次,唯一能让他欣慰的是我会带上索拉博,这也是我唯一一个赎罪的机会,为哈桑,为我懦弱胆怯的良知和早已远离我的两个男人。

我以为是懦弱和胆怯的良知让我可以苟活在这个世上,以为父亲和哈桑的离去是事出有因的,他们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有太多的坚韧和固执是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哪儿有这样的忠诚能超过岸,超过海的痴情以同一的姿势拥抱着海湾,默数着那无穷重复的涛声。”

我一次次的默读着那样的忠诚,一次次默读着小巷尽头是我一直不敢承认和面对的卑微,而对于哈桑,或许他直到停止呼吸的哪一刻都不会懂,他无垠的忠诚只不过是无知和莽撞的幻化,他的忠诚在人们眼中只是易割的玻璃线,一划就断,无论我们有过怎样的过往,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仆人,这样的界限,规则和道德中都是无法逾越的。

我开车穿过还未苏醒的密西西比平原,沿路密西西比河浩浩汤汤的流水透着薄弱的光霞涌入狭小的车厢,身边的索拉博一如的缄默不语,他安静而深邃的眼神如阿富汗呻吟的夜空,这样的姿态真是像极了他的父亲。我时常长久地凝望着索拉博而陷入无来由的恐惧,从巴基斯坦把他接来后,就从没见过他的笑颜,在这一点他没有遗传父亲,在每时每刻总是挂着单纯舒心的微笑,或许是冗长的战争和厮杀让一个幼小的孩子过早的认识了凶残,血腥和罪恶,而那些至今还处在这样的生活中的孩子,他们的童年只剩下了逃亡,只剩为了生存而苟延残喘的生活,他们在我们曾经放逐青春的地方喘着残剩的呼吸,面对眼前弥漫的硝烟,他们面对着那些扭曲的天空,无数次在黑暗中狰狞,只为一小块面包,只为看不清远方的希望。

耳边一阵吵嚷,车窗外的美国少年挥洒着激昂的篮球之梦,崇拜着他们的巨星。望着如此叫人欢愉的场景,我换过心情,问索拉博,是否有倾慕的偶像。我爱风筝,迎着朝阳追逐天边的红色风筝,我的父亲,他是个追风筝的好手,没有人能比过他,他是我今生最崇拜的人,永远是。索拉博说话的表情总是这样认真,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晨光曦微,这又是一个开始,在开始的开始,重新面对即将画上句号的过去人们才开始发现,自己曾经多舛的命运也能开放出绚烂的生命之花,每当这个时候,命运的戏谑总是让我们无法再回到从前,一如在阿富汗度过的十三年时光,虽然早已被风化得斑驳陆离,可每每想起也总能感到些许甜蜜。

美国的清晨每一天都充盈着旺盛的活力,我开车带着索拉博和索拉雅驱车前往机场,汽车飞快地远离了马路边晨跑的市民,远离了让我说不尽滋味的美利坚合众国。我抬起头,望见两只红色风筝,带着长长的蓝色尾巴,在天空中冉冉升起,他们舞动着,飞越公园,飞越风车,并排飘浮着,如同一双眼睛俯视着旧金山,鸟瞰着整个美国平原。

在将他们前往中国的行程安定好后,我决定回阿富汗看看,也是最后一次,满足自己最后一个心愿,也是长久以来最为笃定的一个信念。

像是过了很久,舱门缓缓的打开,在三十三年之后,我再一次重返昔日赖以生活的故乡,我直起身子,顿感双脚无力,遥望远方低缓的山峦,这样的空气,这样的土地,这样的阿富汗人民,都是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梦啊,此刻,他们都变得如此切近,如此的虚幻。

我托着行李缓缓地走在通道上,脚步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沉重,路边那些零星移动的,不就是我曾穿着他们在阿富汗街道上奔跑的羊皮帽和绿色长袍吗?可他们早已变得沉寂和哀怨,他们有太多的郁结,转化成对战乱无休无止的反抗。

阿富汗的整个白天好像一直都没有清醒,恍恍惚惚,我经过每一个行色匆匆的绿色长袍,他们对于陌生人的到来都是如此的焦灼不安。

“砰砰砰”一连串的巨大声响盘旋在空中,我听见阿富汗妇女幼童惧怕的尖叫,拼命的闪躲,霎时扭过头,我终于看清阿富汗白色的房屋中间充斥着巨型坦克和手拿步枪在街边招摇过市的美国佬。他们就如同当年试图毁灭我们的家园的俄国人一样,只不过他们的武器更为先进,他们的气焰更为嚣张。

我继续奋力的前行,此刻,我脑子里所想的全是昔日的家园,还有每晚陪伴我进入梦乡的小屋,还有房屋边我和哈桑常去的那颗大树,还有……我还记得,那棵大树的上面曾刻着我们的名字。如今,这一些回忆是否都被夷为了平地呢?不!不可能,那可是父亲的心血啊,那一切都熔铸了我们所有的爱恨与纠结。

我真是像极了愣头青,可笑得只知道往前走,耳畔依稀听见一些人用英语疯狂的向我吼叫,听见了又一阵嘈杂的枪声,我的心脏随之剧烈的阵痛,我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走了好远,走向了一个毫无躯壳的自己,我的精神和灵魂好像被永远的掩埋在昔日的那个大树之下,我的快乐和我的家园,我的友谊和我的亲人,我渐渐和他们远去,走向一个失去自我的自己。我好想停下来歇歇,不,我怎么可以,在绕过这条街,我就到家了,我心爱的妻子和索拉博,他们还在中国等着我。可是,眼前都是些巨型的美国卡车,他们挡住了我前行的方向,为什么回去的路仍是这么遥遥无期……我抬头望着轻薄的天空,我看见了那只红色风筝,它飘荡着微薄的身躯划过无际的辽原,顿时,如血般的红色染红了天际,整片整片,我听见有人在叫嚷,我看见了哈桑,看见了他纯真得让我惧怕的笑颜,看见那条深邃的小巷,“少爷,我们走吧!”不,不,不……我还要赶路,我有我要前往的方向……

我站在北京川流不息的人海中,迷失了来时的方向,索拉博雀跃的尖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风筝,那是我们的红色风筝。”我的爸爸,他就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