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清风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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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风把歌声吹拂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句词人们常常引用,好像唯此才能表达内心的愁苦之情。而多大的愁才能与词中所表达的愁相比呢?词作者李煜的愁是一种什么样的愁呢?每做这样的思考,我就觉得这词的分量太重,不能轻易地去引用。甚至听到这首词就让人有了联想,有了颇多的感触。

前不久,在全国某知名旅游城市绿树掩映,霓虹灯闪烁,繁华四溢的街市上,我听到了从夜色暗处的一家酒楼里,传出的委婉动听的歌唱声。那歌声隐隐传来,如泣如诉。我用心听了,竟是李煜的这首词谱的歌儿。最后的两句,曲调拖得漫长,并且不断地在重复。夜风把歌声吹拂的忽近忽远,让人听到的词是间断的,忽然清晰,忽然隐约,飘忽不定,使“几多愁”、“向东流”这些词显得比较突出,似乎是有意加强了。在这样繁华富丽的街市夜空,飘荡着这样哀婉的词曲,让人心中有了别样的滋味。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具备望月伤情,落花流泪的文人情怀。我想到的是,李煜这个才华横溢的词人,这个平庸懦弱的落魄皇帝,这个喜剧和悲剧情结混合在一起的矛盾人物,他的愁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是巨大的。

这愁是: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叉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些愁是亡国之愁,是充满血泪的愁,是无以言表的彻骨之愁。这样的愁,十分厚重,欲哭无泪,已经因愁的深厚成为恨了。所以,当我在这样繁荣的街市上,听到从夜色暗处,挂着红灯笼的酒楼里传出的李煜《虞美人》词的时候,我也有了某些无言的感觉,心中有了几分沉重。那些颜色鲜艳、闪烁不定的灯光,使我的视力也模糊了。耳畔萦绕的只是“几多愁”,“向东流”,好像还伴随着一些奇怪的笑声。

最近,我看到了描写当代政界纠葛的小说《位置》。近一个时期,好像中国小说界达成了当前小说时尚的共识似的,一时间,描写政界风云的小说充满了大小书市和书摊。作家们丰富的想象,把本来就有些复杂微妙的政界,描写的更加玄妙了,使描写政界的小说成了新的卖点。我粗略地翻看了小说《位置》,那些错综复杂的故事已经模糊了,但对位置却有了新的认识。人要找准位置,又要摆正位置。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不断地寻找位置,不断地摆正位置的过程。南唐后主李煜是不是一直没有找准自己的位置呢?许多人都在说,李煜本就不该做皇帝,本应该当词人和文学家。如果他不做皇帝,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词人了。但我总在想,如果李煜不是皇帝,没有亡国破家的切肤之痛,他的词还能如此感人吗?乾隆皇帝一生写了数千首诗,好像人们没有能够记起的,朗朗上口的佳句绝句就更没有了。人生是很难由每一个人自己去安排的。自己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是很难随自己愿的,往往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左右着,很多时候都是戏剧性的。皇帝这个位置,应该说是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李煜当了皇帝,占了这个位置,可以说不存在找没找准位置的问题,在于他如何看待这个位置,如何对待这个位置上出现的各种问题。李煜没有进入这个位置,并不是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正因为这样,人们才有了许多感慨。感慨李煜词人和皇帝之间的偌大反差,感慨李煜在作词和当皇帝两个方面显现出的才情和弱智。认真地想,词人和皇帝之间并不矛盾。在中国厚重的历史上,许多认为是英明君主的皇帝,不仅仅政绩赫赫,而且也是很有影响的诗人或文学家。看来是一个如何把握的问题,是不是具备了这两方面的能力。时下有一句很时髦的广告词:“虚位以待,你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没有?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李煜准备好了做文学家、词人,却没有准备好当皇帝,这是他大不幸的根源所在。悲剧性的命运也由此展开。

我从一开始读中国历史,就很头痛乱如麻似的魏晋时期和五代十国那一段历史。尤其是五代十国这段历史,让人看了都觉着麻烦,很难想象身处其间的人们是如何对待的。五代十国时期是中国社会由统一走向分裂,又由分裂走向统一的时期。这一时期是天下政治风云瞬息万变的大动荡年代。“安史之乱”后,晚唐时期就没有怎么安然过,唐朝末年,天下大乱,可以说是“安史之乱”以后又一场大浩劫。以黄巢为代表的农民起义军席卷大地,各地诸侯也见风使舵,树起了自己的旗帜。公元907年后梁的建立,宣告了统一的唐朝彻底覆灭,分裂纷乱的“五代”开始。这个“五代”说起来很烦。从朱温称帝到赵匡胤“黄袍加身”,半个多世纪在黄河流域兴亡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与此同时,在秦岭、淮河以南与五代并存、对峙的还有四川的前蜀、后蜀,两湖的楚与荆南,江淮的吴、南唐,两浙的吴越,福建的闽,两广的南汉,晋陕一带的北汉十个割据王国。这一时期,历史上统称为五代十国。李煜恰在这样一个纷乱的历史时期,做了十国之一的南唐的皇帝,也成了南唐的末代皇帝。面对这样纷乱的时代,在皇室的高墙深院里成长起来的李煜,从他所能感受的每一种感受中,都给了他强烈的难以躲避的恐惧。在他幼小的心理上,深深地扎下了为躲避恐惧所采取的退让的态度。特别是分崩离析的时代,割据政权的朝夕不保,使他缺乏政治进取心。加之他的几位兄长都虎视着皇帝的位子,他更无心参与政治斗争,明确表示自己无意朝政。因此,他一直都有着隐居的思想倾向,自号锺山隐士,心甘情愿地扮演文人雅士的角色。他幻想在父兄庇护下,过文人才子的生活。在这一方面,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南唐的太子死了。其后,李煜的几个兄长也相继早亡。南唐的历史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李煜的身上,真是“天教心愿与身违”。李煜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当上了皇帝,这个位置对他是茫然的。他没有在这样的乱世雄霸天下的大智大勇,甚至连这种想法都没有。从一坐上皇帝这个位子,就没有想如何富国强兵,利用江淮比较富庶的条件和有利的军事位置,主动地谋划南唐的发展。而是心甘情愿地当附属国,主动地给宋太祖上书称臣,派了人拿了丰厚的礼品去进贡,显出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把提议出兵伐宋的将军们杀了,甚至主动削去唐号,称自己是江南国主。这哪里是当皇帝,分明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可怜虫!

但李煜也做出了一些常人难以想到的事,可以说是一个娱乐形式的创造家。中国妇女的缠足,据说就是李煜发明的。在他排遣苦闷,宫廷娱乐时,让他喜欢的宫娥、善舞的银娘,在高六尺的金色莲台的花蕊上,用帛缠足成新月状,着素袜翩翩起舞,回旋若凌云之态。此舞深得李煜的欢喜,银娘也由此而得宠。于是,宫女们纷纷效仿用帛缠足,又从宫中传到民间。自南唐始,中国妇女们便被紧紧地束缚起来了。“三寸金莲”成为中国妇女的特色,也成为世界之奇观!

许多事情在中国的发展是难以想象的。银娘所跳的舞应该是十分优美的,也许这种舞蹈就是芭蕾舞的肇端。但在中国就演变为妇女普遍的缠足,而在西方却成了至今还在舞蹈的艺术。根本的区别在于,西方人发明了漂亮的舞鞋,而中国人却创造了女人的小脚。两种思维方式给人很多启示:一种是人创造服务于人的工具,一种是人琢磨制约于人的办法。可以说,是发展人的自由和束缚人的自由的两种俨然不同的思维方式。

李煜的许多做法让人不可思议。在宋灭南唐之前,宋向李煜索要南唐的地图和详细资料,李煜也竟然恭恭敬敬地送去了。待南唐完了,他也能赤裸身子带着皇室人员投诚。看来皇帝可以不做,词人还是要做下去的。如果没有李煜降宋,也许我们今天就看不到李煜那些哀怨动人的词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应该感谢历史为我们造就了一位才华超群的词人。李煜的名字同唐诗宋词那些让人心动的话语一样,流传了下来。他的名字也如诗词的句子一样,饱含着让人产生联想的许多故事。

历史有它的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李煜在历史的偶然性中当了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又在他人性品格和悲剧性命运的必然性中成为词人。实质上,历史在造就人的同时,人也在造就着历史。历史造就了李煜,李煜也在历史中书写了自己的一笔。我常常想,如果历史无故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将会多么苍白;如果一个人没有故事,这人的一生将是多么地平庸。像李煜这样才华横溢的词人,如果没有故事,他写的这些词还会流传至今吗?我们还会被他的词所感动吗?于是我单纯地认为,世事就是由每一个人的故事所构成的。有了每一个人的故事,这世间才丰富多彩了起来。其实,历史也是由人书写的。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七夕之夜,是李煜42岁的生日。那夜月明星稀,秋风轻柔。李煜带着三分醉意,含泪吟唱了《虞美人》词。哀婉的歌声随着轻柔的夜风飘散于四野:“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样的词句传到宋太宗的耳朵里,太宗大怒,即刻派人送去了毒酒。李煜被毒死了。夜风中吹拂的歌声,结束了李煜苟且偷生的日子。他用生命发出的长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却被千古传唱。

那暗处酒楼里传出的歌声,还在夜风里飘来荡去。墨蓝的夜空中落下零星雨点,给这座全国著名的旅游城市增添了几分诗意。细雨轻柔,夜风也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