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没说话,双手专注在两条绳子的交结处,红色的绳子被圈成几道,而黑色的绳头却错开进入圈中,迅速拉紧。明明两根绳子,却在他娴熟的打结手法下,纠缠成了一个怎么挣也挣脱不开的结。
端视着那个绳结几秒,他终于发出声音:“你可以闭嘴吗?”
“你可以松开吗?”她学他讲话的方式,却是用咆哮的口气。
言唯熙望着她,食指和中指分别塞入绳结下端的两处端头,而无名指则勾在绳结上面的第四个绳圈上,用轻描淡写的语调说:“松开了,闭嘴吧。”
说话的瞬间,他的手指不知怎么一动,刚才还紧紧将她右手绑住的绳结便松开了,散落在地上,像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两条毒蛇。
她揉着被粗糙的绳子表面磨痛的手腕,心有余悸地后退到自以为最安全的位置,冲他喊:“有钱人家生出来的疯小孩!拿钱砸着玩捆人是吧,本姑娘不奉陪!”
说完,她气呼呼地转身向门口跑,手刚抓到门,看到光裸的手臂,才恍然想起自己还穿着女仆装,于是又回头拿自己的衣服。
言唯熙就坐在奶白色的沙发里,用参观动物园的新鲜眼神望着她。许久,他才开口:“不觉得很吃亏吗?手腕的皮都磨破了,但……一分钱也拿不到。”
闻言,她分明觉得自己的手腕辣辣地痛了下,低头看了一眼,破皮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珠子,她顿时觉得不甘心起来。思忖了一下,取出计时器扔给沙发上的人。
“良心发现的话,就按键输密码,让我结算十分钟的钱。”时薪四百,那十分钟至少该有六十元钱。
他望着她愤慨的脸,有些莫名地笑了笑,伸手在沙发的表面摸索着,慢慢靠近了那个白色的计时器,修长的手指在它的上方轻触着。忽然,他的大手向上一翻,神奇的,那个计时器居然不见了!
“猜猜它在哪儿?”他的声音变得很低迷,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诱惑。
米蓝怔怔地看着刚刚放着计时器的位置,心中顿涌上一种不可思议之感。她本能地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抓起他的大手,捏着每一根冰凉而修长的手指,试图找出手掌内的机关。
“是在袖子里吗?”在他的手掌找不出答案,她将注意力转移到有一定宽度的袖口处,伸手往里面探去。
他反手将她的手攥住,勾勒出一抹流气的笑容:“想往哪里钻?”
闻言,血轰地一下往脸上涌。
她负气地挣着手,见挣脱不开,索性在他的手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那力道可不是一般女生撒娇的猫爪子。指尖用力过后,便能感觉到有一丝潮湿沾了上来,弥漫着淡淡的微腥。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意,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拿起一根绳子,单手打起结来。
一般人的左手都不及右手灵活,但他却似乎不受此影响。单手,而且是左手的情况下,打绳结的手法似乎十分快速,只是,不同于之前将两条绳子交结缠绕打结的方式,这一次,他仅仅是用一条绳子绕圈打结。
也许是因为被他绑过一次,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觉得他并不是坏人,反正这一次,米蓝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等他打完绳结。
她注意到,他每绕两个圈,就会用绳子穿过其中一个而避开另一个,但每打紧一个结,她的手腕就紧一分,跟他的手更加贴紧一分。
他的手指看起来长而纤细,却很有力量。指节冰冷,但掌心里却向她传递着一股微烫,一丝丝,一点点,顺着她的手心一路往皮肉里爬。
“你要知道活结和死结的区别……”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专注,少了几分流气,“我绕过的圈和最后两个圈是不可以打结的,不然,会成为打不开的死结。”
“死结,那会怎么样?”她困惑地问道。
他的手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过往,随后,用一种恍如隔世的语调说:“会死人。”
会死人?
这三个字让米蓝打了个寒战,因为他说话的口吻,就像真的因为这个结死过某个人,而且那个死人到现在都在他的心里阴魂不散。
“那,只要打的是活结,就安全了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食指和中指,探入两人被绑住的手腕里,此举让原本就绑得很紧的绳子,勒得更紧了。她吃痛地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正无比专注地在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突然,他的眼神一凝,说道:“感觉我手指这里。”
他指尖的位置仿佛有些鼓,但这种触感并不明显,若不是他的指尖在那里刻意引导,她断然是察觉不到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就是解开活结的关键。”
(5)
米蓝还是弄不太清楚,言唯熙所说的解开活结的关键到底是什么。
因为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在说话的同时,她只感觉到那鼓的地方磨得她痛了一下,随后那根绳子便神奇地自行解开了。
“你是变戏法的?”她望着自己两只手腕上的勒痕和血点,下意识地问。
“我宁可你说魔术两个字,那听起来更酷。”
“那么,你是每小时花几百块钱,请我来陪你练习戏……呃,魔术?”
“不是。”
“不是?”
“我有一场即兴表演,需要一个临时助手,但我必须让她先对我很信任,因为……”他仔细地望着她的眼睛,琢磨着要用怎样的说法,才不会把人吓跑。
“因为什么?”她有些不安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心里隐隐地预感到,这年头,什么钱都不太好赚。
“表演本身有点儿危险。”
“什么程度的危险?”
“要下水。”
“游泳吗?”
“不完全是那样,应该是……”他抬起一只手比了比她的身高,然后手掌抬过自己的头顶,又向上延续了些许。
米蓝仰着脖子,看着那个离自己很远很远的掌心。她不过一米六二的身高,言唯熙比她高一个头,应该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头,比他的头顶还高的距离,那就是两米左右。
那他的意思是……三米左右的水深吗?
他的掌心又抬高了些许,咬着嘴唇,似乎在思索某件物体的形状:“三米左右这样的高度,很厚的钢化玻璃,从里面即使是用尽全力也撞不烂水箱……”
舞台魔术是需要具备一定华丽度的,危险与死亡本身就具备一种凄艳的华丽感,一个牢固的水箱是致命的,同时也令魔术拥有致命的吸引力。魔术师在如此牢固的水箱里,在漫过头顶的冰冷水中,解开复杂的绳结,并且神奇地逃脱,让观众发出惊叹之声,这就是水箱逃脱魔术。
米蓝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跟魔术沾上边,而且是这种危险度极高的逃生魔术,这对从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相当困难,而且太危险了。
她想一口拒绝,但钱的诱惑拼命拉紧她的嘴巴,犹豫了很久,她问:“我需要在这场危险的魔术表演里充当什么角色?”
“跟我一起绑住手脚,进入封闭水箱。绑住我们双手的绳结接头会连在一起,是那种麦西结和布林结改良过的双交环结,也就是我第一次绑住你双手的绳结。你按照我教你的套路,在三分钟内解开绳结,而绑住脚的绳结由我负责解开,水箱的机关在盖顶内侧,但很小,如果不解开绳子,是没办法打开水箱盖的。之所以要在三分钟内解开,是因为五十秒的时间,水就会充满水箱,人溺水后五分钟会死亡,所以那三分钟是成败的关键……”他的声音很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描述天气般平常。
但这些话在米蓝听来却是相当恐怖的。
三分钟解开绳结?像刚才那种吗?她自己解吗?
还有,五分钟会溺毙?!
果然,这年头真的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出门前,夏果那个丫头说什么来着?镜子烂,霉运来……真被她的乌鸦嘴给说中了。
虽然这份兼职的佣金真的很诱人,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命比钱重要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心里打定了主意,她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抓过沙发上自己的衣服,对他说了句:“这件女仆装我会丢给服务台的。”
他眯起眼睛,有些不爽地问:“你怕了?”
“嗯,是怕了,虽然我的人生不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很看中自己这条命的。”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言唯熙默默地凝望着她,狭长的眼角缩紧瞳孔的墨色,一丝难以言喻的忧凉与低郁淡淡地浮现。
只是很快,他便别开眼神,重新换上理性且不带任何复杂情感的审视眼神,对她说:“即使我对你说,那只是看起来很危险,但我会让你毫发无伤地从水箱里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我吧?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从来就没有对一件事有过信心?因为你总想着自己的人生不怎么样,所以做什么都很随便……”
“别人的人生,你凭什么胡乱发表意见?”莫名的反感涌上心头。
“我说得不对吗?因为钱多,工时又短,所以即使挤破头也要抢到这份工作,现在知道有危险有难度,又想耍酷转身走人。个性决定人生,所以说,你这个不怎么样的人,有不怎么样的人生,也是很合情合理的。”说完后看到她略带薄怒的神情,让他的嘴角抿起一抹微寒的笑意,仿佛是在说“你为难我,我也要让你不好过”。
“或许在你看来,是这样!因为你是花钱的雇主,但对我而言,无论是三分钟解开那些复杂的绳子,还是五分钟会死这个恐怖的事实,都只会让我觉得,我今天是在一个极荒谬的地方,遇见一个极荒谬的人,听了一些极荒谬的事!”
“你不敢向前走第一步,就会觉得很多事都很荒谬。但如果你迈出了那一步,将会打开一扇通往崭新人生的大门。”
“那只是你的想法!”
“这是真理。”
“可惜,你不是上帝。”而且,就算他是上帝,他可以赐给人们救赎或生命,却无法保证一个人在三分钟内解开复杂的绳索。
“如果我能证明呢?”
米蓝的头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这家伙又想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是上帝吗?
“我会摊开掌心,接住你迈出的第一步。而你,将因这一步,成为一名优秀的女魔术师。”他将那长着漂亮而修长手指的大手,在她的脸前虚晃一摆,转瞬即逝的阴影中,一个白色的四方形物件就那么不知来路地出现在他的掌心里,“你所要做的,就是让我证明,这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
米蓝看了看那个计时器,又看了看他那张略带期待的脸,犹豫了片刻,轻笑着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每种未来,都可以在脑海里被描绘得很动人且令人期待,但这并不代表,每扇大门都能通往同样美丽的康庄大道。
成为魔术师对于米蓝来说,既不是曾渴望的梦想,也不是该憧憬的未来,却依然……
轻轻合上的房门外,米蓝看着自己两只手腕上,那开始微微泛紫的绳印,一种火辣的疼痛感顺着血液流入她的心尖,像快要煮沸的水一般,汹涌翻腾。
越是明知去不了的未来,越是别样地诱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