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檐上的玻璃风铃随着清晨的风串串叮当,时不时闪过一抹动人的琉璃光泽。
视线仿佛是广角镜头,虚幻而朦胧的雾气中,一架白色的钢琴上放置着跟窗帘一样纯净透明的花瓶。细长的瓶颈上插着一束似乎是刚从花园里剪下的香槟玫瑰,柔软的奶白色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晨露,颤巍巍地绽放着羞涩的明媚。
修长的手指与短胖的手指交错在黑白琴键上,欢快的心情从彼此的指尖,随着轻盈悦耳的钢琴曲流泻而出。偶尔,风铃清脆的声响穿插进钢琴曲,并排弹奏的手指会同时停顿,幸福画面中的两人相视一笑。
画面,在此刻定格,缩影成一张扁薄的照片,压在冰冷的玻璃相框内。日复一日,维持着那一瞬间的幸福,却在时光里被蒙上了灰尘,寂寞无比地摆放在床头。
回忆有时之所以美丽,不是因为当时有多幸福,而是因为现在没有了,如同那个同样消失不见的人一般。
丁零……丁零……丁零……
单人床、写字台、收缩衣架……小得可怜的房间里,不计其数的闹钟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床上的人却充耳不闻,依旧抱着香蕉枕睡得昏天暗地。
咚咚作响的砸门声,正在讲述一个在凌晨五点被吵醒的人,有多么地愤怒与绝望。
“米蓝!米蓝!”
陈颖莲顶着被过期药水烫坏的爆炸头,气急败坏地拍着可怜的木制门:“死丫头,再不把那39只闹钟给我人道毁灭,我就把这间屋子改造成公共厕所!”
话气里夹带着口水,喷溅着那扇可怜兮兮的木门。门框顶部的蜘蛛网上,一只红斑蜘蛛顺着丝想下来觅食,却被门的振动惊了魂,逃跑似的弹回网上。
陈颖莲又是一番怒骂,见门还是纹丝不动,不禁血气上涌,随后抡起靠墙的一把铁锤,提一股劲儿到丹田,眼见就要朝那扇不断有噪音涌出的木门砸去……
“表姐,那是我们家的门耶。”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从后面响起。
夏果梳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麻花辫,穿着黑色的阿婆睡衣,趿着宽大的塑料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到正以挥锤动作定格的陈颖莲面前。她眯着半醒的眼,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然后取出一串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有钥匙?为什么不早说?”陈颖莲尖着嗓子,有些变调地喊着。举重物让她的声带有了轻微的改变。
夏果一边把钥匙插进锁眼,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没问。”
开了门,她轻车熟路地先沿着墙边按下了一圈闹钟的按钮,然后走向床边,把当被子铺在某人身上的十几个闹钟关掉,再弯下腰,掏出散落在床底的漏网之鱼。当把这些杂音一一消除后,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坐到了床边,端视着依旧熟睡的某人,沉默不语。
“你连每个闹钟放在什么地方都知道?”陈颖莲看着一地的闹钟,有些发怵地问自己那个性格有些乖僻的表妹。
“我能看到更多东西。”说话间,她抬头望着天花板,那阴恻的眼神,还真不辜负“明峻商大灵异少女”的称号。
“真是要疯了!要不是为了让你适应新校环境,也不会引狼入室招来这么个人!这个叫米蓝的,精打细算得好像脑袋里长着四五个算盘似的,帮我换煤气抵水费,帮我修电脑抵电费,帮我烧上几顿饭又缠着我减房租……最要命的是,她隔三差五,不是半夜就是凌晨,要上演39只闹钟交响曲(交替着循环响的叫醒曲),害得邻居天天到街道居委会告状!稍白痴点儿的人还往环境署发噪音投诉……表妹,拜托你啦,跟她讲,快点儿另找房子住。我被她害得更年期都提前到了,我才29岁……”陈颖莲机关枪似的抱怨一通后,便扭着曲线不甚分明的腰身,气呼呼地离去。
另找房子住?怎么可能!这种水电全免,偶尔还能蹭顿饭的超便宜住房,某人就是被打死了,也不会另找房子住的。
“表姐,呃……你还是节哀吧。”至少在发财之前,某人是绝对不会搬走的。
夏果望向睡得正香甜的脸,眼神陡然一转,落到床头那只棕绿色的方形钱包上。半晌,她讷讷地开口:“蓝蓝,借我五百块钱。”
熟睡的人嘤咛了一声,眉头开始皱了起来。
“你不说话就当愿意了,我自己拿好了,你慢慢睡。”夏果伸手拿起那只钱包,刚要打开,就被一只手横夺过去。米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双手却能将钱包扣得死紧。
夏果也不多说话,就是死命地扯着钱包,直到将米蓝的半个身子都拽了起来,后者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将有些危险因子的黑眸眯成细缝,声音像筛子里的细针般穿插下来——
“果子,你跟我借钱?开玩笑吗?我的利息超高哦……”
见她一脸完全清醒的模样,夏果诡异一笑,手一松,米蓝失重地向后一倒,后脑勺磕在床板上,低嗷了一声。
对惨叫声依旧充耳不闻,夏果拍拍手掌,淡淡地说:“醒了就起床,你赖很久了。”便起身走到桌子前,把上面凌乱堆放着的校服、书包一股脑儿地扔到床上。
“五点半到九点半,校书社整理新书架赚外快。九点三十五分,怪物史莱克的商史课连堂,不想毕业就可以不上。还有,你有两份学研报告没交,今天下午五点前,不交就要重修学分……”夏果顿了顿,拿起桌上两张打印好的报告,匆匆地瞥过一眼——文字专业性强,内容充实饱满,唯一的不足就是不像米蓝写的。
“八十元两份,我还价还到五十元,还是用K币支付的,随便盗个会员号就能赚大把的K币,现在的孩子们都富。”米蓝边打着校服的领带边说。
蹬上球鞋,她咬了一口昨晚剩下的面包,干巴巴地嚼着。她走到夏果身边,把那两份报告对折,往书包里一塞,又伸手在书包里掏掏摸摸,取出一只浅棕色的假发套递过去:“怪物的商史课跟我的兼职工作撞车了,我要去凯沃酒店,每小时三百块。”
“你没刷牙!”夏果抢过她的面包扔进垃圾筒,然后用小手指勾起那顶假发,嗅了一下,头缩得好远,捏着鼻子说:“你想让我扮你出席商史课,至少该有清洗假发套的诚意和觉悟!”
“哪个蠢蛋会去洗假发?”像洗假牙一样吗?太恶心了。
“当然是想让我帮忙代签到的米蓝……那个蠢蛋。”
“果子,跟我在一起是有好处的,你的嘴巴越来越毒了。”米蓝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根绿色发圈,在手上缠了两道,一边将半长不短的自然卷发扎成马尾,一边拧巴着眉头道:“这颜色真恶心。”
“但是它便宜,不然,你用我的?”夏果指了指自己麻花辫上的粉红小猪。
“你饶了我吧!”粉红小猪比菠菜发圈还恶心。
马尾揪着髻,用黑色的发卡别住,刚好可以挡住发圈的颜色,她对着裂成两半的镜子露出满意的表情。错开的镜面里,她的面孔被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左边的笑脸看起来世故圆滑,而右边的眉眼却淡淡地覆盖着一层冰雪。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
回过头,是夏果那张表情永远很少的脸,和正在向外释放的幽灵电波:“蓝蓝,听我说,你房间里的风水不好,镜子烂,霉运来……”
(2)
镜子烂,霉运来……
大清早就被明峻商大最灵异的女生诅咒了,米蓝有点儿欲哭无泪。而且,事实证明,夏果那张好的不灵、坏的灵的乌鸦嘴,是有一定灵验度的。
结束了校书社的工作,她换上便装赶到下一个赚钱的地方。
凯沃酒店,是秋田市最豪华的酒店。
走进设计独特的双筒式水晶旋转门,便可以看见两侧那纯白色的背景墙。从大厅向两边蔓延的金色手扶台阶上,雕刻着叫不上名字的细致花骨,每一层台阶镜面般的光洁材料上,如蓝染般的抽象线纹,为雍容华丽的设计抹去一丝浮俗之感。
墙壁里的灯绘着佛座莲花的图案,沿着花的形状镂空,里面塞满了浸泡过印度香料的珠子,在释放出迷离香味的同时,莹莹柔柔地亮着。
而真正让人震撼不已的,是从顶部如瀑布般垂下的水晶幕帘,还记得那部叫《一帘幽梦》的电视剧吗?许多女生都喜欢那一串用水晶般的玻璃珠串出来的帘子,挂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里,仅仅是望着它那闪闪的光芒,也会觉得自己是童话里的公主。
但那到底是假珠子串出来的赝品,不如面前的这片巨大幕帘,上面串了近万颗水晶石,其价值不菲的程度,让人瞠目结舌。
而米蓝穿的狰狞兽人图案的灰蓝色棉T恤和挂着花里胡哨链子的及膝牛仔裤,无论是哪一样,都与富丽堂皇的酒店格格不入。
但白色棒球帽下的黑瞳,却没有丝毫的怯懦之色:“你好,我是米蓝……”
之前她在很多公司网站都留下了联系号码,这一次的兼职是凯沃酒店的公关部经理孙珍跟她联系的。只是在电话里,对方始终不肯透露有关工作内容的细节,在她再三确认不是色情及违法的工作后,决定先见面再说。
孙珍穿着一身灰色条纹套装,胸前挂着工作证,她一抬手,微笑着打断米蓝的话:“对不起,在你之前,我们已经确定了更适合的工作人选。”
“什么意思?”米蓝看着孙珍习惯性的微笑,有些气结地问,“昨天晚上还跟我电话确认,为此,我还推掉了重要的事,现在却告诉我别人抢了我的菜?”
“你迟到了。”
“不可能,约的是九点半!”米蓝哗地亮出老古董般的旧手表,上面的指针刚好指在九点二十五的位置。
“你那难道是美国时间吗?”孙珍的眼角细细地弯了,细微的轻视之意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她优雅地转过白细的手背,露出一款造型独特的金色Gucci手表,有些矫揉造作地晃着蓝宝石的表面和那枚有点儿刺眼的钻石。
“其实,会不会是你的表不准?”无视跟酒店装潢差不多奢华的手表,米蓝纠结的只是指针上显示的,比自己那只古董表快十五分钟的时差。
孙珍的脸颊抽搐了下,收敛笑意,换上一副冰冷的面孔,公式化地说道:“不管怎么样,那份工作已经让别人做了,浪费了你的时间,我感到很抱歉。那么,请慢走。”
“孙经理……”米蓝突然转变了语调。
她深吸了口气,用气挤压着口腔内鼻后的软肉,瞬时微热的湿润裹住了她的眼眸,适时地抬头,让孙珍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再把脸别开,用一种很追忆的语调说:“路西法之所以会堕落,只是因为神没有抓住他的手而已。我答应过妈妈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但现实却这么压迫我,难道,一定要我去……去靠身体赚钱吗?”
若隐若现的泪光,略带哽咽的声调,几乎是完美无缺的表演,只需要有人来买账。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