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触即发(电视剧《一触即发》原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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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宫花旋落已成尘(1)

那是一个天气很闷的下午。

阿次奉命到李教官的办公室去拿最新一期的《电讯技术》杂志,因为俞晓江叫他对有关电讯的新技术都要有所了解。从教官室出来,他径直向学校操场的后楼走去,那里僻静,是一个读书的好场所。

学校操场的后楼底有几株褪了色的梅花树,在婀娜的春风中显得十分衰落,阿次正打算到平日里坐惯了的圆形木椅上去读书,却看见两个抱头痛哭的情侣挤坐在那里。这两个人他都认识,男的叫郭字琼,是从电讯学校临时招募来的,女的叫和雅姗,据说是清朝遗老遗少的子孙,平日里内向、矜持、缄默,大家都叫她“和格格”,以示她姓氏曾有的辉煌。她是从新学堂直接来报考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逃避家庭为其安排的封建婚姻,选择自由恋爱,义无返顾地追随郭字琼而来,并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这一对情侣在学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从第一天到校起,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听同学议论,夜深人静,两个人经常在这稀疏的梅林里约会,也从不怕别人看见,比结了婚的人还要理直气壮。教官们也似乎默认他们这种关系,并无人出来干涉,所以,阿次在这里看见他们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两个人好端端地哭作一团,阿次真的很佩服他们在时间上的空闲和感情上的丰富。

阿次迎着风在后楼的过道台阶上坐了下来,他虽然无意偷听,但是,他自己也不否认他顺风在听他们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痛苦,好像一觉醒来,自己已经置身于汪洋大海中随浊浪翻滚,而不能自救,不能脱离苦海。这实在是与我离家出走的初衷相差太远,我几乎丧失了所有抵抗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和雅姗一边述说心中的苦闷,一边流泪。

“难道你认为嫁一个不认识的人,会比跟着我幸福?”

“至少不会有生存的危机。我现在非常害怕……整日整夜的恓惶不定。”

“姗。”郭字琼显然在尽力安抚她。

“我为了情窦初开的爱情不变成一种可以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跟你来到这里,我以为这里是一所培养警察人才的学校,可万万没有想到这里是一所间谍学校。我不想做这种充满了恐怖和血腥的行业。我们到底要学什么?暗杀?爆破?阴谋?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堕落下去,我们不能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死,就算人不死,精神也会死。”

“你冷静点,冷静点,姗。”

“我不能冷静了,我没办法再冷静。我有孩子了!”

“什么?”郭字琼大为惊讶,“是真的吗?”

“是。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小生命?带我走吧!我们逃吧!中国这么大,我们哪里不能去?为了孩子,不,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琼!我恳求你!”和雅姗炽热的爱火此刻化为无穷的力量,她要挽救自己的家庭,让这个即将诞生的三人世界永远远离硝烟,她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为未出生的宝宝去迎接美丽新世界。

“姗,我答应你。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一有机会,我们就逃!”

“你有办法吗?”

“夜间岗哨林立,不易冒险,何况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一不小心走进沼泽,就永远留在这里看风景了。我们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争取白天出去。只要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外面就是公路了,白天容易搭顺风车,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开始我们真正的幸福生活了。”

两个对幸福和未来充满信心和憧憬的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天堂的门已经向他们开启……

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搭上顺风车?哪有那么容易?阿次想。不过,为了孩子,确实是应该拼一拼,阿次并不反对他们冒险的决定。因为,他认为他们毕竟还是学生,涉世未深的孩子,他相信,没有人会忍心将他们置之死地。

可是,他错了。

第二天上午的刑侦课上,杜旅宁讲述了怎样用最简便的方式向犯人刑讯,他说,在公园里、在旅馆里、在家里,都会有“水”的存在,常言道:水火无情。如果你想让被自己抓住的犯人立刻讲话,那么,打开水龙头,让水直接从受刑者的鼻腔里灌到肺里,受刑者会非常痛苦,很多意志薄弱的人会当场就范。为了演示刑求的过程,杜旅宁用学生做了一次示范。他选中了郭字琼!郭字琼被他弄得当场晕厥,当然,同时晕厥的还有他的心上人和雅姗。

“你们要学会熬刑!”杜旅宁说,“就像是在江河里游泳一样,你们失去了目标,暂时无法上岸,那么,多喝几口水也没有什么关系,最大的危险是呛水!”

这时,昏厥过去的郭字琼又醒来了,他不断地喘气、咳嗽。

“水一旦呛入人的肺部,人的生命就会有危险,就会因咳嗽而使呼吸更加混乱,严重的肺部会慢性出血。”杜旅宁走近郭字琼,近乎残酷地说:“郭同学,我们再试一次。这一次,希望你能坚持久一点……”

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谁都怕惹祸上身。

郭字琼咳地很厉害,几乎不能说话。他无法拒绝和反抗,任由杜旅宁把自己拖到水池边,准备接受第二次非人折磨。

“等一下。”阿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老师,让我来。”他言简意赅,也不管杜旅宁的反应,自己先脱了军装,把衬衣领子卷进去,深呼吸后,一头扎到水池里。

学生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你们沉下去后,不要着急,一定要顺其自然。一两分钟不呼吸,不会伤及内脏,你也毫发无伤。但是,时间长了……”杜旅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他突然出手,将阿次拉了上来。阿次大声咳嗽起来。杜旅宁冷冷地说:“时间长了,水浸到肺部,会死人的!”

阿次在同学们的帮扶下站起来,先去看郭字琼怎样了。此刻,醒来不久的和雅姗正陪着郭字琼,两个人低声向他道谢。阿次看他们并无大恙,于是,甩了甩湿润的头发,拎起自己的军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哪里去?”杜旅宁问。

“去透透气。”阿次大声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快被这里污浊的空气给窒息死了。”阿次大跨步离开课堂。

杜旅宁破天荒地没有任何反应,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么,我们继续……”他的心里越来越欣赏阿次的桀骜不驯了。

午休的时候,俞晓江打电话来叫阿次去她办公室,有一些文件需要他帮忙整理。阿次二话没说,马上答应。

当阿次从俞晓江手中拿到这些所谓的“文件”时,才知道,所谓“文件”不过是班上同学们写给亲人、同学的一些私人信件。他觉得很犯难,毕竟是别人的隐私,干吗要津津乐道地去读呢?

“有这个必要吗?”阿次问俞晓江,他认为俞晓江是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这些都是别人的隐私,我们无权过问。”

“在这里没有隐私。”俞晓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有一部分,我已经处理完了,你帮我把这些没处理完的先分分类。”

“怎么分?”

“给父母的家书一类,给老婆孩子的一类,情书一类,给朋友同学的一类,写给电影明星的大众情书,不用分类,直接撕掉。明白吗?”

“好的。”

阿次把一封封信件拿出来,仔细地阅读,阅读后分类。突然,他闻到一股浓郁香水气息,这令人迷醉的香气来自一封寄往上海虹霞女子贵族学校的信件。他用小刀顺着信封口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将有利于迅速将信件还原。

他读到了一封充满歉意同时又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信,写信的人是和雅姗,信是写给她妹妹和雅淑的。信是这样写的:

雅淑,我亲爱的妹妹,你好。

不知不觉我们分别已有一个月了,我非常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无忧无虑,活泼开朗。父亲虽然整日沉迷在无愁无欲的烟天雾海中,却并不影响你和我在一个幽静安适的环境中成长。那个时候的家园是我最为怀念的,我怀念那“日高窗下枕书眠”的优雅,更思念那“千年月色照我床”的浪漫。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浪漫的青春岁月会像流水一样无情地远逝。父母居然拿我的爱情来换取舒适的生活,他们居然要把我嫁到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去。据说,新郎生性风流,在家里霸占丫鬟,在外面还养着妓女。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于是,我选择了逃婚。

我在读新学堂的时候认识了郭君,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有一个很贫苦的出身,他读书的钱一半是靠他父亲跑船挣来的,一半是他勤工俭学得来的。他知道我不幸的遭遇后,就向我倾诉了他对我的爱慕之情,为了我自己的终身幸福,我选择了郭君。为了逃避家人的纠缠,我和郭君同时报考了警察学校,希望能凭借这学校的特权,逃过所有的厄运。可是,我忘了,还有你,我亲爱的妹妹,你是孤立无援的,我不敢想像自私自利的父母亲会不会让你去顶替我嫁人,如果是那样,我就是个罪人了。我决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会一生一世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所以,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时间,等我回来带你一起走。

我和郭君在这个学校里,生活得很愉快,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宝宝,为了孩子,我们决定离开学校,回上海去工作,以保证孩子将来成长在一个安静和平的环境里。我们的归期就定在这个月,我相信,不过一星期,我们就会见面了。

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可以自由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样,企盼光明的到来。

接下去,就是和雅姗的署名和年月日的落款。和雅姗万万想不到她已经投递到邮局信箱里的私人信件,此刻又辗转回到学校里来。更想不到,有人已经拆看了她全部内心的秘密。阿次想了约半分钟,将信重新放入一个不起眼的新信封里,自己掏出钢笔来,重新抄写了新的地址,只不过把收信人的称呼改了改,改成和雅淑女士亲启。然后,将信放进给老婆孩子的一类信中。他希望,真能像和雅姗信中所写,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希望她的妹妹能及时收到这封信,不至于陷入生活的泥潭。

就在他埋头工作时,听见了杜旅宁的声音。

杜旅宁好像刚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他一进门,就叫俞晓江把“新7号资料”拿给他,不过,他看见闻声起立的阿次,还是颇感意外。

“坐。”他向阿次摆了摆手,回头问俞晓江,“怎么,你忙不过来啊?”

“是啊。”俞晓江说,“学生们晚上缺少娱乐,几乎每个人都写信,写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我真是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几乎每个人都写信?杨慕次,你写了没有?”

阿次立正答:“没有!”

“为什么大家都写家信啊、情书啊,聊以消遣寂寞,你为什么不写,连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也没有?”

“因为我没有时间消遣寂寞。”阿次趁机发泄不满。杜旅宁不答话,他随意抽取一封信件来读,读得很认真,也很动情。“……我看不见天空的颜色,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我像一个空气中的彩色肥皂泡……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杜旅宁把信放下。

“这是一首新诗,老师。看不见天空的颜色,是因为同学们很悲观。”阿次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杜旅宁。“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是因为花和树的生长被扭曲了。”

“花和树代表什么?”

“爱情。”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人类最珍贵、最真挚、最炙热的、最朴素的情感。”

“爱情能够维持多久?”

“天长地久。”

杜旅宁大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清楚,你是太幼稚,还是太深沉?”

“他应该是对爱还很幼稚,用情却很深沉。”俞晓江打趣说。紧接着,她把一份密封的档案交给杜旅宁,说:“处座,这是您要的材料。”

杜旅宁接过档案,说:“这些信件,特别是给父母、老婆孩子的平安家书,如果不涉及党国机密,检查完后,就尽快替他们寄出去,其余的信件和情书一律销毁。”杜旅宁走到门边,突然折回来,说:“晓江,你刚才说缺少娱乐?”

“是。”

“我们应该立即调整一下学生的课程,比如,交际舞和音乐。”杜旅宁说到这里,又对阿次说,“这应该是你的强项,你不是出身名门吗?”不等阿次作答,他就转身去了。

交际舞的音乐很快在校园里响起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光秃秃的操场成了学生们娱乐的重要场所,经过了长时间残酷训练的同学们,突然身心放松地走进了一个美妙的音乐世界,多多少少有些兴奋,在教官的辅导下,他们的舞姿越来越规范,动作越来越娴熟。但是,教官们摇头的多,点头的少,因为,学生们缺少了一样在舞蹈中必不可缺的东西,那就是高雅的气质。

杜旅宁观察了许久学生的舞姿,自己也有些技痒,于是,他请俞晓江跳一曲“华尔兹”。学生们纷纷让路,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以便都有好的角度来观赏老师的舞蹈。

阿次发现,郭字琼与和雅姗不见了。

四周的岗哨都在远距离观看舞蹈,戒备的确松懈了,阿次希望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为了孩子,他们确实应该走了。

梦幻般的音乐响起,由几对教官组成的“华尔兹”舞蹈队,吸引了众人的眼球,杜旅宁和俞晓江配合优美,快速旋转,如陀螺般美妙,犹如春藤绕树般温柔。不论是圆的旋转,还是顺畅的前进,多彩的舞步始终牵系着音乐的节拍。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阿次在观舞的学生队伍中,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孤傲,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应该为那一对情侣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就是再次分散警卫的注意力,为这对鸳鸯提供宝贵的“脱逃”时间。于是他故意嘴唇微微上翘,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杜旅宁注意到了他的这种天生傲慢的情绪,于是,向他走了过来。“你好像对我的舞蹈非常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