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蕙抬起头,看到高高木架上盛开着各色指甲花的铁网吊篮,稀疏有致地随风微微摇摆。在加州初夏明艳的阳光下,它们横阵纵行地一路挂到露台深处,将灰蓝色的空间染出点点明艳,再映到明净的玻璃台面,变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让她本来忐忑的心境安静下来。
立蕙看看手表,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这在她是少有的。她从公司里直接过来,因为不知道这个会面需要多长时间,下午特地告了两小时的假。
阔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阶直通海湾边浅浅的沙滩。沿着海湾微微曲折的岸线,拐过一丛高大的桉树林,有个阔大的高尔夫球场。在这工作日的近午时分,碧草如茵的球场上只有些零星人影,让四周的景致显出奇异而富足的空阔。远远的,可以看到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各种飞机在前方海湾水面低空掠过,它们给人的感觉是如此贴近,好像连机身上那些彩漆边界的交融都能看得清楚真切,却听不到它们的轰鸣,带出一种隐约的超现实感。另一侧,是圣马刁海湾大桥细长的身影。这条旧金山海湾里最长的桥毫无造型感,却如一条细柔的白线,将海天的混沌隔出了层次,使周围的风景生动起来。
这是叶阿姨挑选的见面地点:州立湾景公园深处安静却颇有情调的“水沿”西餐厅。立蕙在电话里听到叶阿姨这个提议时,很有些意外。她平日里跟其他华人长辈约会吃饭,他们的首选通常会是热闹的中餐馆。当然,这个公园风景自然而优美,又离繁忙的101号高速公路不远,出入很方便。穿过繁杂的街区,在树影剪出的天际线外,突然就是海阔天高。
叶阿姨如果在湾区住了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电话里说她要自己开车过来,着实让立蕙感到相当意外。立蕙住在南湾,只在多年前参加硅谷华人工程师联谊会的夏天烧烤活动时到过这里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公园的名字时,立蕙的视线有短暂的模糊,一片灰蓝的水雾漫过来,她看到自己赤着脚,牵着智健的手。她赶紧摇摇头,知道自己想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海滩。正是在那个著名海滩上和智健一起走过无数次长路之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向这世上的另一人剖开,又由智健怜惜地缝合成了两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叶阿姨如今的样子。她其实更记不清叶阿姨当年的模样。锦芯妈妈留给立蕙的印象比锦芯奶奶淡薄得多。在锦芯母亲那天来电话之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锦芯的妈妈是叫“叶阿姨”。她模糊记得叶阿姨早年在南宁东郊长堽岭的师院教英文,每周才回到西郊的家里一趟。立蕙对叶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叶阿姨总是骑着一辆那年代里罕见的深黑色“蓝翎”牌女式自行车。在立蕙的记忆里,那辆坤车很大很长,车头和手把弯弯翘起。车子是软闸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胶皮里的闸线穿绕在钢杆钢丝间,在车前方交错处汇出夸张的两股,然后结束在手把上。那辆车子还有个很大的黑色包链,像一把琵琶,横插在两个轮子之间。车轮转动时,轮毂里那些总是擦得锃亮的不锈钢条变动着时疏时密的银弧,让人似乎能听到那把黑琵琶的鸣响。
立蕙记得叶阿姨大概是因个子不高,便将座凳调得很低,看起来双臂总是曲着高高地搭在前方,那双手好像是举过了肩似的,姿势有些怪异,却让人感觉她很惬意。记忆里叶阿姨总是穿素净色的衣服,灰白蓝黑,似乎连小格子的都没有,好像有意要跟自己那辆造型特异的“蓝翎”车子浑然一体。叶阿姨还总是戴一顶锐三角形的阔大的竹斗笠。那斗笠的遮阳效果非常好,边缘齐耳的帽檐在阳光里截出一圈阔大的阴凉,将人的脸深深地藏入。它们多半是从中越边境的城镇流通过来的,很受南宁城里年轻女子喜欢。她们用艳色的宽尼龙纱做帽带,系在脖子下,很有异国风情。特别是立蕙她们所在的远郊的农科院里,女科研人员出门或下田总是戴顶软塌塌的草帽,叶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无饰物,看起来还是很特别。
立蕙记得,后来有一阵就经常能在农科院的马路上见到叶阿姨了。锦芯妈妈的自行车和越南帽的特别,让小女生们会偶尔议论起来。立蕙从她们口中得知叶阿姨调到了西郊的民族学院,好像说不教书了,只在教务处工作。小女生们又叽叽喳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锦芯的妈妈是北方人,似乎是北师大毕业的。”听家里大人说,当年抗战胜利后,还是小女孩的锦芯妈妈随在西南联大教书的父亲从云南一路出来回返北方,在桂林借读初中时遇到了锦芯的爸爸。她后来回到北方,两人一直通信。锦芯的妈妈大学毕业后,自己要求分到广西,就为了嫁给锦芯的爸爸。
小女生们那时还不会用“爱情”这样的词汇,只是将从大人口中零星听来的这些事情当传奇讲来消遣。有一次,她们在班里的学习委员兰玲家里小组学习,又聊到锦芯妈妈是英文老师,难怪派头很不一样。说到最后,她们又说,锦芯的妈妈从不跟人打招呼的,跟邻居也不讲话,讲不清是清高还是脾性古怪。这样一讲,大家似乎觉得高年级明星学生锦芯的那身傲气有了解释。原来在里间的兰玲妈妈这时掀了门帘出来,手里提着个布包,急忙间用只小木梳梳理着短发,一边说:“锦芯的妈妈当年在北师大是学俄语的。她跟何叔叔刚结婚那时,我听过她用俄语给大家背《静静的顿河》,背着背着,眼里都是泪。唉!”——兰玲妈妈跳跃的语句,小女孩们恐怕也就听懂个五六分,但那一声低闷的叹息,一下让她们都静下了。立蕙屏住气,看到兰玲妈妈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顾着摇摇头,叹了一句:“唉,这就是生活了!”说完搁下木梳,径自出了门。立蕙清楚地接到了木梳击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蹬着压有粗糙喇叭花形的黑色塑胶凉鞋的双脚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在立蕙的记忆里,自己开始躲避何叔叔之后,叶阿姨好像也突然消失了。现在想来,她那时除了上学就不愿出门了,碰不到本来就难得一遇的叶阿姨,倒也正常。
现在她在等那个戴过越南斗笠、骑过深黑“蓝翎”自行车,最早最早,远在她还没出生前,眼含泪水为朋友们用俄语背诵过《静静的顿河》的何叔叔的妻子、锦芯的母亲。立蕙感到紧张,更要紧的是,叶阿姨在电话里避开了她对何叔叔近况的追问。“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重复了两次,就是没有松口。立蕙生出隐隐的焦虑。何叔叔应该比生于1940年的母亲大些,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父亲就是七十五岁那年开始失忆的。再不就是中风或更严重的病症的后遗症了?这个想法冒出来,让她在木桌上轻敲了两下——这是西人的习惯,走嘴说了不吉利的话,敲敲木头冲掉它。她再一想,无论是什么情况,叶阿姨没有提到何叔叔会出现,这真让人不安。另外,会不会是最坏的可能——何叔叔已经离开人世?刚才在公司停车场准备起动车子时,这个深黑的问号跳出来,让立蕙搭到方向盘上的手停住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让身上那件铁灰色真丝短袖衫反衬得更苍白了,她竟穿了这么深色的衣服,果然是要去见记忆中总是一身素净的叶阿姨了。
立蕙摇摇头。生活一直是善待她的,而且会一直善待她的,这是她的信念。她在这个早晨还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给她的玉镯。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那蛋清色的一环,在晨光里牢牢地圈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细微的佛雕纹线若隐若现,让立蕙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侍应生端来立蕙点的冰茶。她道过谢,往里面挤柠檬汁,再加些蜂蜜,刚拿起勺子要搅拌,一抬眼,看到侍应生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华裔女士走到餐厅通向露台的门边站下,朝自己这个方向比画着。立蕙立刻起身,迎上前去。“是叶阿姨吧?”立蕙听到自己的声音撞到头顶花篮上,又弹回来,尾音扬起。叶阿姨走过来,远远朝她伸出手来,微微地笑着,看上去竟有点儿羞涩。立蕙急步上前握住叶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却带着暖热的体温,让立蕙有些意外。
叶阿姨握着立蕙的手摇了摇:“是立蕙对吧?哎呀,你都这么大了!”立蕙心下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都这么大了!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说:“是我啊,叶阿姨。见到你真高兴啊!这边请这边请。”一边拉着叶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叶阿姨松开手,停下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说:“你还是这样苗条,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立蕙眨眨眼,接不上话来。叶阿姨将这话说得这么自然,听起来亲密得好似叶阿姨当年就住在隔壁,看着自己长大的一样。“哎,你这接的是你妈妈的身形。”——叶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本来正要笑,听到叶阿姨提起母亲,一下就有些不自在,赶紧说:“叶阿姨真会夸人啊!锦芯当年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老师常说:‘看人家锦芯,站有站相’。”——忽然看到叶阿姨脸色凝住了,有点走神。
立蕙赶紧上前拉开椅子,一边扶着叶阿姨坐下,一边说:“叶阿姨,我真是佩服你,能自己开车,还能跑高速公路。”叶阿姨笑着摆摆手说:“嗨,我考了八次路试才拿到执照的啊。”立蕙张了张嘴,叶阿姨马上说:“不过还是很值得。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能独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愿在美国定居的原因,跟他们感觉离开女儿无法独立、又怕拖累女儿有很大关系,轻叹了一口气,说:“叶阿姨你还是不一样的,你的英文又好。”叶阿姨说:“刚开始也难的,电台一开,根本听不懂,发现还不是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那么简单,是自己基本没有语感,急死人。哎,都过去了。谢谢你提醒了我经常忘记的一点:比起很多同龄的中国老人,我真是幸运的。”立蕙感觉到叶阿姨思维的跳跃,却一时无法确定语气中的内在关联,就没接话,转头去给叶阿姨叫热茶。
叶阿姨比立蕙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身架骨也缩了一圈似的,腰板却很挺直。烫成大波纹的齐耳短发几近全白,梳理得纹丝不乱,在前额处却忽然有几抹灰白,随着波形弯曲有致,竟似挑染的效果,带出几分时尚感。叶阿姨面颊和眼角的皱纹看上去密集却不很深,皮肤谈不上有光泽,有些浅淡的斑点,脸上的毛孔也是细密的,给人的感觉是老了,却并未松塌。立蕙过去从不曾如此近地看过叶阿姨,这下才肯定了自己过去的猜想:锦芯确实是更像母亲的。叶阿姨的嘴唇如今虽有些瘪下来,但还让人能看出锦芯那棱角分明的宽阔双唇的来处,它们跟叶阿姨的几乎一样,在嘴角微微向上弯翘。立蕙注意到叶阿姨抹了无色唇膏,眉毛也精心修理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睑打成两条深褶,顺着眼睛的形状延到眼角,折出长长的尾线,但眼睛却很亮。跟立蕙一袭深灰的暗调成对比的是,叶阿姨上身是一件纯白的尖领棉布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浅紫色薄棉的开襟针织外套。下身一条熨得很平整的沙色的布裤子,一双浅棕色的白色胶底布鞋。跟那一头浅白的发色配起来,通体干净素洁——这点跟立蕙记忆中的叶阿姨一致。
侍应生走过来,问是不是再要多点时间考虑怎么点菜。立蕙将菜单递给叶阿姨,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呢,叶阿姨您推荐吧。”叶阿姨接过菜单放下,说:“我就要一盘他们的意大利鸡肉面吧。你可以试试他们的串烤三文鱼,分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别好。”“太好了,就听你的。”立蕙说着,也合上了菜单。立蕙看到叶阿姨搁在墨绿色菜单上瘦削苍白的手,上面有好些深淡不一的斑点。
叶阿姨微微前倾了身子,说:“哦,我先得说明一下,今天我请客。”立蕙马上摇头:“我——”叶阿姨摆着手,说:“打住!我是长辈,这第一餐该是我来请的,其实最好是请你到家里来,我亲手给你做顿饭,但现在暂时做不了——”“叶阿姨——”立蕙打断她,又说,“我是晚辈,孝敬您是应该的。”叶阿姨的手按到菜单上,压了声说:“听话,立蕙!就当我是代何叔叔请你的,可以吗?”
立蕙看到叶阿姨的眼神有些冷,立刻安静下来。叶阿姨很淡一笑,说:“这就像个乖孩子了。”一个停顿,她又说:“你不是问到何叔叔吗?”立蕙点头,抬眼看到一只蜂鸟飞近头顶的那蓬白色的指甲花,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速度跟上了那鸟儿翅膀快速扑打的频率。
“何叔叔已经在前年春天离世了……”叶阿姨的声音是飘过来的,风一样。立蕙轻轻跌靠到椅背上,看到那只蜂鸟“啪”地一击,尖小的长嘴定在铁网间的草叶里,摇落下的指甲花瓣星散而下,让人想到雪花。她的后背抽紧了,不响。叶阿姨凑近台边,看着她叫:“立蕙?”立蕙回过神来,轻声回说:“啊,怎么会是这样?何叔叔年纪并没有很大呢……”她侧过脸去,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学生食堂的大门前,去寻何叔叔白色的身影。她十九岁了,那时。十九岁的她,竟没有留何叔叔吃顿学生食堂的午餐,现在看回去,那是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何叔叔的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里,慢慢走远。
立蕙拿起台上的纸巾,轻轻擦着眼角的薄泪。叶阿姨在对面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让立蕙感到压力,她努力忍下,不让已涌到鼻腔里那些微咸的清液流出来。“人都有这一天的,好在何叔叔走得很快,没吃什么苦。”叶阿姨缓慢地说着。立蕙捏着纸巾盯着叶阿姨,等她下面的话。
“他那时在东部马里兰锦芯的哥哥锦茗那儿。天刚暖了,他们白天去海边玩。何叔叔下船时还高兴地从很高的舷梯上跳下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人老了,血管就像老旧的水管管道,壁上很多锈斑。你不动它,它可能还行,一激烈冲击,锈斑就可能脱落,堵塞血管。他刚落到地面时,脸色一阵发白。他没有及时告诉其他人有什么不舒服。事后想来,他当时是忍下了不适。但到了半夜就再也顶不住了,紧急送医,是大面积心梗,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走了。”
立蕙低下头,将餐巾纸打开,蒙住眼睛,轻轻移下,抹净面颊上的泪,抬起头来,喝了口冰茶,说:“这几年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长辈们这类消息,每次听到都会让人很难过。”叶阿姨点点头,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真可惜,我们没早点儿联系上。”立蕙想着叶阿姨最后一句话,不知如何作答。叶阿姨安静地坐着,头侧过去,望向海湾远处。这时已是正午,阳光垂泻而下。微风吹过,叶阿姨前额的头发动起来,在脸上打出移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过了一会,叶阿姨才调过头来,问:“你的父母都还好吗?算起来,怕有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菜上来了。立蕙帮叶阿姨往意大利面上撒着胡椒,点头说:“他们都挺好的,可惜我爸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他们来美国住过一阵,都拿了绿卡了,最后还是不愿在这里住下去,说还是回国更习惯。我觉得我妈是怕拖累我。唉,他们这样,我倒更不放心。所以这几年只要有假期,我都是往广州跑。”叶阿姨本来在搅拌着面条,听到这儿停住了,脸上的表情黯下来,盯着立蕙,想了想,说:“照顾一个老年痴呆的病人是很辛苦的,而且你妈妈也是个老人了。”“是啊!”立蕙叹口长气,说不出话来。
叶阿姨安静地嚼了一口面,放下叉子,问:“我记得,你比锦芯小两岁,是1966年出生的,对吧?”立蕙点头。叶阿姨侧过脸,目光看往海湾的方向,微眯着眼睛,好像是要抵抗阳光的刺激。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妈妈如今还写毛笔字吗?她那一手字,可真是写得好啊,非常好。”
香松酥脆的烤三文鱼在立蕙的嘴里正融出油香,她喝了口水,说:“我没见过我妈写毛笔字啊?”叶阿姨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哦,是吗?那该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妈妈和锦芯爸爸他们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县的大山里搞‘四清’,你妈妈在那里跟何叔叔一起练的毛笔字。”“跟何叔叔学练毛笔字?”立蕙将叉子定在盘里,问。叶阿姨没答话,自顾着往下说:“何叔叔的曾祖中过举,早年是桂北兴安城里的耕读世家。你将来有机会去兴安,到灵渠走走,那里还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笔字一向写得非常好。讲起来,抗战胜利后,1946年初吧,我们全家从昆明出来,要回老家兴安。一路到了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来的。”说到这儿,叶阿姨轻笑了一下,“我家里逃到桂林时,临时租在何叔叔家的大宅子边上,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是当年桂林最热闹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树,飞扬的尘土。我那时在读初中,差不多天天去锦芯爸爸家里看她爷爷写字。”立蕙屏住呼吸,见叶阿姨低下头来,慢慢地用叉子搅着盘里的面,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说过你和何叔叔的故事,你都回北方了,读了大学后又专门到广西来跟何叔叔成家的。”叶阿姨点点头,说:“是的。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决定在‘一念’。很多现实的困难,比如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性格差异,都是年轻时不会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难。”说到这儿,叶阿姨突然停下来,说:“你看我扯远了。我是讲,你妈妈和我们家何叔叔,那时都在融水乡下的工作组里。你妈妈业余时间就跟何叔叔一起练字。我1965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这些广西地理……”叶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点头,说:“我有概念的。那是柳州地区一个县吧?”叶阿姨点头,说:“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完成了,想那里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县教育局有车过去,我就跟了过去,看看春节后就没再回过南宁的何叔叔。我就是在那里看到你妈妈的字的。”说到这儿,叶阿姨停顿了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又说:“那些字堆在苗寨生产队破烂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简陋的竹楼上,楼下养着猪,很臭,但是风景非常好。真是层峦叠嶂啊,深浅不一的黛蓝,拥到窗前的是那么墨绿的凤尾竹,再远处是苦楝,那是画都画不出来的美。所以听人讲‘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说,那样的山水,广西到处都是,更美的都有啊,只是绝大多数人无缘亲近它们。我看着竹窗外的景致想,在这里练字的感觉一定非常奇妙,简直是给山水画卷题墨。你妈妈很有灵气。我看了她很多字。将那些写在报纸上的字铺开了看,真是进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没有碰到锦芯的爷爷,若跟了他老人家学,凭她的资质,会出息成个大书法家的。”“你在那里碰到我妈妈了?”立蕙很轻地问。叶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经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说:“我只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没有见到你母亲,只见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叶阿姨又强调了一句,“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写毛笔字,嗯,后来回城了,很快...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就再也没空,大概也没有心情再写大字了。”
立蕙看到一个巨大的问号,被叶阿姨看似漫不经心地抡成了一个完整大圆。立蕙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树上的所有枝丫,如何从那个圆形的树结上生长出来。她如果像珑珑那样也来给自己画一棵的话,那树底下坐着的,会是她、锦芯和锦茗——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比珑珑幸运些——这个想法跳出来,立蕙马上摇摇头。如果按美国式的严格要求,锦芯锦茗会是延出一条长长的折线,连到另一棵家庭树去的。立蕙苦笑了一下,切了块三文鱼,送到口里。
叶阿姨一边切着鸡肉,一边说:“如今我倒天天会写一阵毛笔字。这跟人家练太极练瑜伽是一样的,它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像真的能随黑黑的墨迹流走。”说到这儿,叶阿姨停了一下,说:“你妈妈现在年纪大了,时间比较多,让她写写大字,会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亲如今为了照顾父亲,连单位里组织的各种旅行团也不去了,每天陪丈夫散散步,买个菜,偶尔串串门,傍晚跟老同事们聚在一起,水泥地上跳跳舞,看不出有什么烦恼。就是说到丈夫的病,她也总是说:“你爸能吃能喝的,体检指标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还活不过他呢。痴呆点怕什么?我不痴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只要他活着,跟我就个伴啊,所以不要想象照顾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这样说来,如果练字是寄托,大概母亲如今是真的不需要了。
叶阿姨搁下刀叉,说:“我已经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抬眼看到叶阿姨碟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几块鸡块。叶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应说:“剩下的我打包带回去。”立蕙这时也将盘里的食物吃完了。侍应生过来收走盘盏,又问:“要点些餐后甜点吗?”立蕙和叶阿姨都点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来了。叶阿姨一边往咖啡里加着奶和糖块,一边问:“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生活一定过得很顺利。你做事吗?”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说:“谢谢。叶阿姨你真会说话啊,我如今是连镜子都越来越不敢照了。”叶阿姨赶紧摆摆手,嗔怪道:“瞎讲!这么年轻,这想法要不得。”立蕙说:“真是太忙乱,总觉得累,憔悴得很。”叶阿姨“哦”了一声,说:“要多运动。”立蕙应着。叶阿姨又问:“你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呢?”立蕙答:“我在AMD做芯片生产成品率优化方面的研究。”她的口气有点迟疑,不知叶阿姨是否听得明白。叶阿姨抬眼看她,说:“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听到他们谈起过,说你也来美国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愣,想问“他们”里有何叔叔吗?他知道她来了美国,在读博士吗?转念却说:“是啊,那时候年轻,也没多想,就一路读下来了。”她看向远处的圣马刁大桥,那沉沉一线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说的,将来到美国去,长见识,她就来了。当然,何叔叔不说她应该也会来的。那时的广州,年轻学子们的目标都是要到国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没有告诉她锦芯已在美国念研究生了,她未必真会明确决定要到美国。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头,特别是那个夏天,在高高的台阶上,她认出了锦芯的身份之后,锦芯就不再是抽象的偶像,而成了亲切的榜样。
叶阿姨点点头,轻叹了声说:“噢,你们这些孩子都很能干。在美国读个博士很辛苦,我看锦芯他们就知道了。你爸爸妈妈一定很高兴的。”立蕙没说话。她想自己的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之一,怕真是看到她穿着博士袍戴着博士帽,从圣地亚哥加大理学院院长手里接过博士证书的那个瞬间了——智健后来告诉她,听到麦克风里读到你的名字的时候,爸爸流泪了。“严博士!我们立蕙是严博士了!”爸爸揩着泪水说。立蕙走下台后,紧紧拥住父亲。在十二岁离开南宁的那个早晨,她抱住父亲的腰哭出了声——为了他含泪说出的对她的爱。立蕙在圣地亚哥明艳的5月天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终于对父亲的爱做出了些许报答。
立蕙刚想问锦芯的近况,叶阿姨在那边又说:“你成家了吧?孩子呢?”立蕙一边点头,一边掏出钱包,取出一家三口的照片递过去给叶阿姨看。叶阿姨侧身从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双手接过立蕙的照片看着,大概是嫌光线被头顶的花篮挡着有点暗,她往后移了移身子,将照片拿近了再看,神情几乎是端详。好一会儿才将照片还给立蕙,取下眼镜,说:“真好看的一家人啊,孩子长得太可爱了,眼睛圆圆长长的,好像你。你先生也生得俊,是同学吗?”立蕙说:“是在美国读书时的同学,家里也是广州的。”叶阿姨微笑着说:“多好啊!人老了,看到孩子们过得好,最欢喜了。我们如果早几年联系上就好了。”立蕙轻轻点头,说:“就是啊!”叶阿姨轻叹了口气,又问:“你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属龙,马上就要十二岁了,我们叫他珑珑,玲珑的那个珑。”叶阿姨笑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也很配他的样子呢,很讨喜。他的中文怎么样?”“唉,这就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了,听、说都还不错,但读写就不怎么样了。”立蕙苦笑着摇摇头。叶阿姨笑了,说:“再难也不要放弃,要坚持送去中文学校。小时候打下拼音的基础,笔画顺序也弄通了,将来大了再学就容易得多。我的孙辈们如今上了大学的,都在选修中文。他们都说小时候打的基础帮助太大了。”立蕙笑着说:“我已经送珑珑上了五年中文学校了,从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学起,弄得我都重新翻了一阵唐诗呢,可也就这样了。”
“关键是坚持。”叶阿姨说着,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又说,“我一直在看你手上的这个玉镯,特别好看。”立蕙的心跳快起来,放下手里的杯子,将手伸到台子中间。从花篮四周直泻而下的正午阳光,将立蕙腕上那圈烟白色的玉照出剔透通明的效果,立蕙这才发现,里面有些小小的丝绒般云纹,在横着雕出的微型弥勒佛像间若隐若现。何叔叔将这个手镯交到她手里,她一直将它套在一只墨绿色的平绒小袋子中,锁在广州家里自己房间的小柜抽屉里。出国时带出来,一路万水千山,时刻在身边,却很少取出来。这是第一次将它这样戴上。她从来不曾注意到这上面竟有小小的云纹,便好奇地要去脱下来看。叶阿姨伸手过来按下了,说:“你戴着很好看,不用取下来。”立蕙松了手,说:“哦,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云纹。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她小心地说,看看叶阿姨。叶阿姨点头,说:“我们家锦芯也有一只相似的,是她奶奶留下来的,那上面雕着观音,也是这样细致。你回去用放大镜看,会发现上面的佛珠都一颗颗雕得很细致很生动,旧时的东西就是好啊!那时的人,一辈子就专心做一件事。锦芯那只也是这样,侧沿上也有一圈玉皮。听她奶奶说,那是从一块和田玉上直接剖制的,故意留着玉石皮。你看它有皮这边的表面不怎么平。内里挖出的那块,做了两个玉珮,锦芯哥哥锦茗拿着。有传家宝的人家是幸运的,一代代血流下去,有这些东西,是个念想。你将来要把它传给珑珑。”
“叶阿姨你说得真好。”立蕙轻声应着,将腕上的玉镯转了一圈。叶阿姨淡淡一笑,说:“今天见到你很高兴,看到你过得这么好,作为长辈,我很开心。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我过两天就要到东部锦茗那里去,跟他们一块儿去参加他女儿,也就是我大孙女妮子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锦茗在弗吉尼亚大学教书。那小丫头秋天就要到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去了,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去读医。”“啊,恭喜你了!真厉害啊!”立蕙由衷地说。叶阿姨笑起来,说:“这丫头从小特别省心,很自觉。锦茗的老二是个男孩,还在读高中。”
“锦芯也跟你一起去吗?”立蕙问。叶阿姨一个停顿,表情黯淡下来。立蕙屏住气。叶阿姨静坐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叶阿姨!”立蕙微微前倾身子,又轻轻唤了一声。她看到叶阿姨的眼睛有些微红,小心地问:“锦芯她怎么啦?”叶阿姨好像这才回过神来,说:“说来话长。人的命运,真是很难说啊!锦芯应该说一直都很顺,从来不用人操心的。北大一毕业,就嫁了同校无线电系的男生,湖南人。两人一起在伯克利加大读博士,锦芯念化学,我那女婿念计算机科学。锦芯那个好强,一边读博,一边生孩子,二十七岁那年生了老大,两年一个,连生了三个孩子,博士论文答辩都是挺个大肚子去的。”
“啊?!”立蕙忍不住轻叫一声,“太厉害了!”她又加了一句。叶阿姨摇摇头,神情悲切地说:“我那时身体不好,回国养病了。很多中国同学都是生了孩子就丢给老人带回国去养,等自己的情况安定了,再接孩子出来团聚。我们劝她将孩子给我们带回去,她死活不肯,说孩子得在自己身边长大,让我们不要管。何叔叔心疼她,让锦茗给办了绿卡,坚守在伯克利帮她带孩子。那些年,大家其实都很辛苦。等她博士毕业找到工作,安定下来,才顺利了。我那女婿在硅谷做事。前些年网络业最好的时候,他加入的一家公司很快就上市了。当时那股票在纳斯达热得不行,上市第一天就涨个百分之二三十,按俗话说的,是发了。做了几年把股票的钱都拿到手,就闹着海归,要自己回国创业。去了,在中关村跟朋友合开个高科技公司,说起来做得挺不错的,怎么去年初就生病了,查来查去查不出个病因。人就眼见着瘦,拉肚子,到后来整个人脱了形。你不能想象生命有多脆弱,一个活生生的汉子,说没就没了!”立蕙一惊,问:“你是说锦芯的先生?走了?”叶阿姨点头,说:“是啊!”
立蕙回不过神来,脱口说:“他们有三个孩子呢!天啊!”叶阿姨摇头,说:“孩子们倒也大了。老大如今在康奈尔念大二,很懂事,又漂亮,何叔叔生前最疼她的。老二非常聪明,高中跳了一级,现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一。老三还在波士顿念寄宿高中。经济上是没问题的。只可怜我那女婿,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在很恶劣的环境里长大,完全是自己一路走出来的,又那么孝顺——更可怕的是我们中国人说的,祸不单行。锦芯原来那么顺的一个女孩子,学习、工作一向很出色,中年竟来了个这么大的打击,哪里受得了?人一下就崩溃了,有一阵患上忧郁症。到去年夏天,竟引发肾衰竭,如今要透析。这样一来,一个人的生活品质,你可以想象。”
立蕙感到全身都僵住了,眼睛不能聚焦,前方的人影一个个散开来,成为五颜六色的光斑。锦芯的身子被那些光斑缠绕着,高高地在前方的台阶上站着,突然转身,沿着小径跑远,锦芯哭了,肯定。立蕙打了个寒战。
“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立蕙下意识地问。
“还算稳定,但也没完全控制住。倒是已经上班了。身体当然是虚的,但看上去比过去好像更拼了,让人担心啊!唉!本来透析是一周一次,最近说数据不太好,很可能要加到一周两次。”说到这儿,叶阿姨的情绪平静下来了,说得很慢。“可以换肾的,对吧?我有个同事今年初就做了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挺好。我记得,里根政府那时就通过的政策,换肾是可以完全由政府负担的。”立蕙说着说着,语气急促起来。
叶阿姨看立蕙一眼,点点头,说:“透析很辛苦的,连出门旅行都受限制,去一处,住过一周以上,都要先找好透析的地方。虽说换肾在美国排队迟早能排上,但什么时候能排到匹配的,也很难讲。我和她哥哥都去测试了,可惜都和她配不上。若我们有个配得上的,她就不用等了。”
立蕙的心“咯噔”一下,只见叶阿姨转过身去,朝远处的侍应生招手,表示要买单了。立蕙马上说:“叶阿姨,我来吧!”叶阿姨立刻回道:“不许争!我说过了,这单一定是我的。能见到你,有个孩子陪我说说话,我要谢你呢!”侍应生这时拿着个账夹过来。立蕙和叶阿姨同时伸出手去抢,叶阿姨叫起来:“No!立蕙,听话!”立蕙看到叶阿姨表情非常严肃地盯过来,就缩回手,轻叹了一声,说:“这多不好意思啊!”叶阿姨按下账单,说:“这餐饭就算是我代何叔叔,也代锦芯他们请你的,好吗?”立蕙嗫嚅着,鼻子有些发酸,轻声说:“那就真要谢谢了,希望很快可以回请大家。那么叶阿姨,等你从东部回来了,请你们到家里来聚聚。”
正在签单的叶阿姨停下来,看看她,说:“好的呀。我很高兴我今天来了,我喜欢你这个孩子。我那天给了你手机号码,对吧?我们随时联系。你有机会,可以跟锦芯联系一下,她到她侄女毕业典礼那周末才会过去。她也应该会找你的,她知道你打了电话来,很高兴。你们在这儿这么近,做个伴儿,多好。”立蕙点头,没有说话。
起身离开的时候,立蕙走过去挽住叶阿姨,两人慢慢地在指甲花篮的花影下穿行。立蕙将叶阿姨送到停车场里叶阿姨的车位上,注意到那是一辆七八成新的沙金色凌志车。叶阿姨看着车子,说:“这是志达,也就是我女婿留下的车。”说着,那声音就有些变了。立蕙安静地帮叶阿姨拉开车门,等叶阿姨坐进车里,忽然心思一动,手扶在车门上,微侧了身子,上前低声问:“我想问,何叔叔安葬在哪儿?”叶阿姨看上去似乎有点意外,微抬起脸,看向立蕙,想了想才说:“葬在华盛顿近郊,一个很开阔很漂亮的墓地。那里有片专门开辟给中国人的区域,墓碑是竖立的。我也给自己在边上买了一个位。”“叶阿姨,你会长命百岁的。”立蕙打断叶阿姨的话。叶阿姨忽然一笑,表情非常天真,伸出手来,轻轻却是很快地摸了摸立蕙的脸颊,说:“谢谢你。我们家里除了我,都是学科学的,你也是啊。最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要活得开心,长短并不那么重要。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
立蕙退出几步,看叶阿姨将车倒出来,又摇下车窗,向自己招招手,再一眨眼,那抹沙金色,就转上了通往公园门外的道上。整个过程十分流畅。再没有人能记得叶阿姨当年座下闪着银光的两只钢轮间横插着的那把深黑琵琶了,立蕙一愣。真是比弹指还快。她站在停车场里,抬起头,一架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飞机掠过海湾上空,越降越低。机尾那个爱斯基摩人的脸越来越清晰,他看上去真是饱经沧桑了。他在笑,很灿烂的,饱经风霜的笑容。他死了——立蕙捂住了双眼,再松开,锦芯那张生气勃勃的脸浮上来。立蕙迎上她看向自己的幽深眼神,慢慢地褪下手腕上的玉镯,小心地放回手袋里,朝停车场深处自己的车子走去。